宁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
他似乎坠入了一片不见底的深潭之中。冰冷,无止尽的冰冷,他的手挥出去了吗?他的口张开了吗?他不知道。冷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又或许这股冰寒自意识中蔓延,他似乎依然脱离了那具沉重的躯壳。
黑暗构成摇篮,将他拥入怀抱,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
睡吧、睡吧。
谁在同他低语?宁竹恍惚中想,是入夜了吗?他猛地惊醒。不对、不对——郁苍谷的夜不会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不对——他似乎抬头了,于是黑暗中骤然炸开一点炫目的光,是他在下坠还是那光点在远离他?
光点越来越小,几乎要被黑暗碾碎。
疼痛。宁竹想朝那点光亮游去,可身体在此刻与他的意识完成了链接。疼。
宁竹胸口一钝,器脏抽痛,他应该停下,但危机感尖叫着拉响警报,他不能停,也不应该停。
宁竹挣扎着,那点光又倏地在他眼前放大了,他的手指应当是在颤抖,他不知道,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点光,于是大盛的光亮将他吞没,却没有想象中的刺痛。
那光何其柔软,轻缓地抚过他千疮百孔的意识,宁竹在一片白茫中睁开眼,突然有了落地的实感。
这是什么?
宁竹看向自己的手。
说是看并不准确,说手更不准确,实际上宁竹感觉到此刻的自己如同一团无法凝聚的气,于这片空白世界之中站立。
奇怪,奇怪。
宁竹“回过身”,于是他看到了,那只巨大的蝎子不断扭动身躯,它的每一块节肢都在挣扎,硕大的钳肢想要打开,它发狂地想要钳断身上那红蓝两色所构建而成的铁索。
但无论它怎样动作,将它贯穿的铁索始终牢牢锁住它,宁竹甚至听到了它的怒吼与哀鸣。
它实在太大了,宁竹在它身前,甚至还没有它的钳肢上突出的一小块棱角大,以至于蝎子疯狂挣扎中舞出的劲风几乎就要把宁竹吹散。
宁竹愕然,他静静地打量着这只巨大的蝎子,铁索似乎发觉了他存在,于是传递出柔和的讯号,旋即,被铁索贯穿的蝎子也发现了这道意识。
“是你、是你——!”
它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仿佛锐器划过琉璃,瞬间冲击得宁竹意识空白一瞬,他胸口骤然一痛,宁竹下意识想去抹掉溢出唇角的血,却摸了个空。
宁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实体。
或许他的身体的确从此重创,但现在他感知不到。
那只巨大的蝎子又一次发狂地挣扎起来,这次宁竹甚至看到了它的躯体上亮起了大量乌紫的纹路,它弓起的尾巴奋力朝宁竹刺来,紫色光芒在他尾尖上凝聚,宁竹眼底倒映着瞬时放大的紫色光点——
唰!
不知从何处刺出的铁索贯穿了它的尾巴,蝎子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尾巴尖就这么在宁竹身前半尺之远的位置定住,而蝎尾上的紫芒已然消散。
宁竹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一分一毫,他愣愣地看着那只口吐人言的蝎子在铁索的控制下逐渐失去了挣扎的气力,被铁索捆束着,紧紧压伏趴下,它的足肢还在颤抖,它不甘地想要站起,但显然,它的力气不足以支撑它与那铁索对抗。
“放开我!人类幼崽——人类、混蛋——放开我!”
它还在狂暴地怒吼着,双眼紧紧盯着面前渺小的人类。
如果恨意有实体,宁竹此刻已然被千刀万剐。
宁竹滞涩的意识终于开始运转。蝎子——他见过啊,那株血粟之下干瘪的蝎子残骸。他仔细去辨认,便从它颤抖的钳肢上看到了残骸上相似的奇异纹路。
“是你……”
宁竹眼神一凝。早年他也从佣兵们口中听闻,有些高阶魔兽有一种假死手段,看似躯壳都腐烂了,实则意识还留存在兽核之中,等待着,侵入找到兽核的人或兽,打散对方的魂魄,随即将对方的躯体据为己有。
宁竹打了个寒颤,心头一阵后怕。
郁苍谷活动区的平和还是麻痹了宁竹的危机感,他错误地低估了禁入区的危险性,只差一步,或许他就丧命于此。
可是,可是——他当时已经没有了任何防御能力,是什么救下了他?
他望向蝎子身上的铁索。
那两道铁索呈红蓝二色,分明还没有蝎子一只足肢粗大,却死死地将它压制了,令得蝎子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
宁竹心念刚一闪过,铁索便感知到了他的意识一般,柔和的灵力再度向他释放。
宁竹浑身一僵。
……灵脉。
他突然有些无措。化灵散没有作用,他的灵脉没有被摧毁,而他的灵脉又在危急关头替他挡了灾。
宁竹混乱之中的意识逸散开来,延展的触肢似乎触碰到了什么,旋即,空白的世界有了形状与边界,他的意识回归了身体中,于是宁竹迟钝地感觉到了疼痛,感觉到了灵力的充沛。
散气九段……巅峰。
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凝源聚气。
宁竹唇角牵起一抹苦涩。
……而他的身体中,此刻只有水火灵脉带来的水火灵力。
他费劲心力炼化的木灵力彻底消耗殆尽,丹田里再无一丝空隙能让他再度炼化存储木灵力。
所以,大费周章的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头撞在南墙之上换来的是巨大的麻烦。宁竹忽的感觉眼前一片灰暗,他唇角牵起的弧度僵硬,他应当笑吗?……他笑不出来。
他看向那两道将他守护的灵脉。
所以,他应当认命吗?
宁竹缓缓阖上眼,他的意识终于回归了他的身体里。他再度睁眼时,眼前已不再是那诡异的空白世界,没有那只巨蝎,没有那两道灵脉。
受此重创,他的身体理应是糟糕的,可反馈给大脑的正相反。
他的身体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沛,被化灵散所侵蚀而萎缩的经脉也被灵脉吸收的灵力所打通,他感觉自己身体轻盈,甚至可以用舒畅来形容。
然而——
这似乎只是一层假象。
宁竹稍稍动了一下身体,下一瞬,虚假的幕布便被掀开,轻盈的感觉瞬间被肢体的沉重替代,溢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细微而不容忽视地钳住了宁竹的感知,旋即便犹如千斤巨石压在宁竹心头,压得他难以喘息。
……他的生命力在流失?
宁竹愕然一瞬,他慌忙去感知灵力的流转,可灵脉催动着他体内的灵力,活跃得感知不到半点异常。
是那只蝎子带来的毒?
他垂下眼,身下枯萎的草木无声地向他哭诉,也印证着他先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一场白梦。
宁竹伸了手去碰触。
草木蜷起的枝叶在宁竹掌心里颤抖,其上所剩无几的木灵力被炼化,顺着经脉投入身体中,又很快被水火灵脉驱逐。
但就只是这一丝的木灵力——宁竹骤然瞪大了眼——他缓慢流失着的生命力缓上了一缓。
为什么?
……为什么?
宁竹无法理解。在他差一点崩溃、差一点向命运低头的时候,命运之神嘲弄地拨动了他的命运丝线,灵脉带来的增幅固然肉眼可见,可木灵力消逝殆尽、身体只剩下灵脉之后,他的生命力反而开始消逝。
……难道不是他选择了草木,而是草木选择了他吗?
他的大脑在此刻回放起那一丝木灵力蕴含的情绪。
悲伤,痛苦,愤怒……草叶上繁乱的纹路与宁竹的掌纹紧紧相连,细微的情感便同这两张连结的网传递。
它在,不甘。
那极小极小的波动如同石子入了水,溅起的水花终会消散,可涟漪一圈一圈泛起,这潭冻结的水没有回归平静,那涟漪不断翻涌,水面已然掀起波涛。
宁竹不甘。
他对草木的亲和力没有因为木灵力殆尽而受到影响。
但他的生命力却像这草木一样枯萎了。
……不。
不。
他只是到了散气九段巅峰,还没有真的完成凝源。
还能再来。还没有走上绝路。
宁竹缓缓捂住自己的心口,鼓噪的器脏一下下用力地搏动,血液奔涌着,在躯壳里涌出不甘的嗡鸣。
他有预感,如果自己放任灵脉继续发展,那么等他再一次凝源,水与火会将他吞噬殆尽。
他不甘心。
他不愿意。
宁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乱的意识逮住一闪而过的白光,只一瞬,一条新的道路在他眼前铺出。
他的化灵散是低配版因而具有毒性伤身害体,那么,医药阁的化灵散呢?
再退一步,他托宁辞替他找的青月花花籽,同样可以强融木属性,确保他还能留住一丝木灵属。
失败?不,这不算。这只是尚未成功。
他的失败只有一条道路会通往。
那便是他向命运低头的那一刻!
宁竹猛地站起身,他抬起头,如深渊般不见底的墨瞳中闪过一缕璀璨的金光。
.
少年的瞳孔倒映着面前的场景。
此刻的郁苍谷仿佛被飓风席卷而过,似乎本就是一片一片黏合在一起的空间此时原形毕露。
它们在黑暗中漂浮,有的地块在黑夜中;宁竹看到浓稠的黑雾将地块包裹起来,有的地块则处于白日,宁竹能看到其上笼罩的灵气比例;一棵巨大的树在地块边缘生长,它生生被劈开了,另一半枝干在几丈远的地块上摇曳的枝叶。
眼前混乱非常的景象若是同外界任何一人诉说,都要被对方质疑是否脑子出了问题,宁竹理应感觉到震惊,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怪异的事与物能撼动宁竹了。
他环顾四周,看了最后一眼郁苍谷。
他往后退了一步,身体触碰到那片还未消散的黑色光幕,旋即,亮起的符文阵法将他吞噬,宁竹眼前一花,脚下柔软的泥土触感被便石砖取代。
.
“宁竹!”
少年身形还没站稳便骤然有人扑了上来,宁竹措不及防被撞了一个踉跄,他身形一晃,险些没揽住对方的身体。
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之后,宁家这他向来不喜欢的环境也带来了微妙的安全感,古朴的建筑依旧是那般坚固高大,去是笼罩顶上的阴云早已散去,此刻阳光明媚温暖。
宁竹紧绷的脊背悄然放松下来,他环顾四周,而周遭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宁竹。
眼神或惊愕,或欣喜,或厌恶。
“松开,长青,我喘不过气了。”宁竹无奈地拍了拍死死将他抱住的宁长青,对方闻言不仅不放,还抱得更紧了。
“你吓死了我们了你知不知道!不行,不行不行,宁竹,你得陪我精神损失费!”
宁长青吱哇乱叫,宁竹从他玩笑一般的语句里听到了些许轻微的哽咽。
宁兰之习以为常地把这只大型挂件往下扯,她说:“你没出事就好。”
她是笑着的,可宁竹听到了她话里松了一口气的疲倦。
宁竹心口稍暖,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回以微笑。
视线一转,宁竹对上了轩队的视线。人群中高挑的青年同样紧盯着他,作为此行的带队人,也是直接负责人,轩队的惊愕不比其他人少,可她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直接问出声,长老传来的密信要求她将此次异常圆过去,她便不能暴露她不知晓任何状况的实情。
她顿了顿,道:“归队吧。”
宁竹点头,紧接着被宁长青勾住了肩,往灵植院的方向走去。
行为举止间俨然是一副把宁竹圈进了自己人范围的姿态,还想嘀咕的人见状,识相地止住了话头。
八卦什么时候都可以说,当着正主的面也未必不是不能说,但宁长青是灵植院长老亲传,他这般护着宁竹,便也没有人会在此刻去找宁竹的不快了。
身前的少年们脸上情绪各异,而领队者看似毫无波澜,实则藏于身后的手捏诀,密信同样传出。
她面上没有露出任何波动,只继续宣布:“今年情况有特殊,但奖励照常,积分已完成结束,现在公布前三名。”
她逐个点名。
“宁长青。”
宁竹身侧的少男绷着一张脸,没露出什么表情变化,但藏在身侧的手还是小幅度地挥了下拳,显然不似表面伪装的那般冷静。
“宁巫。”
宁竹眉头一挑,他看向和宁轲并肩而立的少女,她脸上露出几分讶异,似乎是清楚自己的积分并上能排这么高的位置,她侧头去看身侧的宁轲,而宁轲只直线前方,丝毫没有解释的意图。
同样看过去的不止他,还有周边好一圈的人,似乎都同样讶异,排在前三的人居然不是宁轲,而是他身边的这个跟班。
“宁星云。”
下一个被点名的人就站在宁竹身侧不远处,宁星云高兴地静音鼓掌,或许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捡了漏挤上前三,少女眉目间喜色言溢于表。
宁兰之侧过头去,小声道了声恭喜。
“奖励正常结算,依名次领取。”
轩队说完,就要展开此次郁苍谷之行所有收获的草药以供挑选,宁竹却突然开了口:“还有我。”
周遭所有人的视线再度凝聚在宁竹身上。
就连宁长青与宁兰之脸上都闪过了几分惊讶。
轩队手上一滞,她面色不改,道:“兰之和长青帮你提交了。”
宁竹顿了片刻,他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一瞬,他又追问:“积分不够?”
轩队淡然回道:“不够。”
宁竹笑了笑。
是,他这几天根本没有找什么草药,宁长青和宁兰之还惦记着他,愿意在他生死未卜的情况下还分出来一分部给他做提交,已是超乎他的意料。
但,既然他敢问,自然不会是随意而为。
他伸出了手,手环上光彩流转,那株异变的灵植便稳稳落入他的掌心之中,只一现身,周遭的气温似乎都跟着下降了几分。
“异变灵植!”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出声。
有人的视线变得灼热,也有人的视线因此变得锋利,恨不得凝聚成刀将宁竹握着白叶参的手砍断。
宁竹的视线从白叶参上缓缓抬起,他目光灼灼,紧盯着眼神同样有了变化的轩队,少年朗声问:“加上这株呢,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