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苏府老爷的书房亮了一整晚灯。
待到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路边草丛,书房被打开,常伯樊手中拿着长辈们商讨了一晚的几卷文书长卷,背上背着自他一捞到他背上就昏睡过去了的苑娘,轻声朝岳父和房里的长辈告辞:“伯樊夫妻先行告退,陛下下午才得空闲,伯樊上午补一会儿眠,下午就去宫中,请三位长辈静侯佳音。”
孔旦很是担心陛下会不会采纳他们这项纸上谈兵,但木已成舟,绝不是他退的时候,这厢心中虽有担心也暂且按住了,便微笑抚胡颔首。
佩准时常面圣,知道按那一位的性情大有可能会采讷他这外甥女婿的建议,这担忧便少了几分,还出言宽慰:“陛下采不采讷自有天定,我们只管尽人事便可,你且放心去就是,心里不必背着包袱。”
“是。”
常伯樊朝岳父恭敬一弯腰,驮着静然在他背上安睡的妻子走了。
苏谶看着女婿脚下有力背着女儿走远,心中一片安然。
他对女婿所求不多,如今他所求的女婿皆已做到,他作为岳父大人,接下来就该他好好为女儿女婿还有儿孙的未来好好筹谋一番了。
“老四,”待到人走远了,苏谶与小舅子佩准道:“你回去帮我和岳父大人说一声,要是往后有人在他面前说我有辱读书人的清誉,你让他老人家别往心里去,你这外甥女婿有些场合不好出面,往后我得替他出面当那个场面人了。”
“二姐夫,你这担心就有些多余了,”佩准满是福气的脸上难得不见笑容,眼里却是精光乍显,“我爹只会比我们想得更深远,料得更准,你只管行你的事,我爹那边哪怕不帮你的忙,也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苏谶自是知晓他老岳父大人的沉得住气,他以前还不明了老学儒的不争不抢是为何,如今行到他这一步,他方晓得,长道远谋,非十年能计也,想走得长远,富贵名利也得省着些用,若不自己这一辈把富贵名利占完了,子孙后辈就惨了。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古人诚不欺我也。
这日小朝,顺安帝中午散朝,还留了萧相章齐徐中他们一起用了顿小膳。
萧相走后,徐中眼睛带了留着的章大都尉好几眼,吴英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等到大将军去外头跟前来说事的御林军的人说话去了,他借送茶的功夫凑近徐尚书,随口问道:“徐大人,您有事?”
等到了大将军出去了,徐中毫不犹豫把他昨晚打欠条的事跟吴英说了,“我昨晚跟禄衣侯把人手借到了,禄衣侯是个妙人,给的都是我要的人手,像是事先打听好了一样。”
吴公公颔首,道:“那是个人精。”
禄衣侯夫人也是个妙人,吴公公常会被她一眼能看穿的讨好讨好到。
吴英和陛下说起这事来,道她大巧若拙,因着这份没藏着坏心眼,就格外显得讨人喜欢,陛下也说她这是不露锋芒的聪明,就像春雨润物细无声一样滋养人,自是让人欢喜,总而言之就是她很妙,那种妙法就像是你以为她是个死物,结果她却是出奇的柔软。
“他还朝我要银子,我没有,就给他打了个欠条,他说今日就来打陛下要。”徐中把要说的话说完了,他把事情抛了出去,心中没有了负担,这厢还有心帮着出出主意,因此神色更显自如,很是理所当然的出主意道:“您别让他进门就是,多拦两次他就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见得着陛下了。”
吴英一顿,随即想起旧事,感慨道:“您当年跟陛下要银子不还赖帐的时候就跟现在一模一样,洒家当年去……”
见吴公公翻起了当年去要帐他不还的旧帐,徐中果断打断了他,“禄衣侯比我聪明,您点一下他就通了。”
吴英一脸欲笑非笑,“大人也跟禄衣侯打过几番交道了,您说他是那种会说废话的人吗?您觉得他放出这话来,就想不出办法进这宫来?”
“是以学生让您拦啊,不管他找什么理由,先拦他几次,反正见不到陛下,急的又不是我们,您说是不是?”徐中理直气壮。
坐在首座的顺安帝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他新定的这位户部尚书没有过多的廉耻之心,行事往往以出其不意达到目的,可听着小徐大人这理所当然的赖皮话一句胜过一句的强,顺安帝作为君主不得不在徐大人意欲时帮他们出大谋大策“赖帐”之前打断了他的话,“他要是进得来,就让他进罢。”
“他一个人卖我三千,一共九千两,”徐中举手摇手指,“价格虽不贵,算是白送,可那是九千两白银,他给您献一个添进项的法子,一年也无非这个挣头,他三个人就办到了,作为您的臣子,臣觉得他要多了。”
“且他是禄衣君,他不给您添银进项就罢了,还您给他银子,臣觉得大可不必。”皇帝的私银有一大半是徐中在打理,要皇帝的银子就跟朝徐中讨银子一样,徐尚书不想答应。
皇帝的私银要来用作何处,哪怕是半两银子他全已安排好了,挪九千两出去,就跟割徐中的肉一样的疼。
“那他这次要是要进献更能挣钱的法子,朕见还是不见?”顺安帝不慌不忙道。
“见。”徐中斩钉截铁。
“想来禄衣侯就会使这个法子。”顺安帝古井无波,道。
“……”徐中微微蹙眉。
这厢章齐回殿,听到了后半段的话,踱步至了吴英身边,好奇问道:“看起来小常侯爷要强一点?”
吴公公斜他一眼,“您就别唯恐天下不乱了,常侯就因着出身已经很难了。”
“何难之有?有个大状元的岳父,这不还有公公你帮着,他难在哪了?”章齐不以为然道:“我都没怎么出手,还尽帮他。”
大将军这哪是帮常侯,那是帮陛下,不过吴英忠的亦是君主,他和章齐是宫里宫外都同穿一条裤子的人,同为当今的左膀右臂,他不好拆大将军的台,只得笑叹道:“您就当我把他当我了,心存可怜罢。”
他主事内也主事外,脏活累活全在干,手中还无兵权,有的不过是侍主有功的功劳罢了,常侯不外乎如是。
吴英这话说得未免过于真心,章齐一听一愣,到底是给了同为忠君之仆的吴英一个面子,不再言语。
他们这话顺安帝也听在了耳里,等到吴英过去为他端茶,顺安帝与他温和道:“知道你喜欢他们小俩口,难道你有瞧得顺眼的,朕不会太过于为难他。”
“欸,”吴英欢喜地替小俩口应了,笑眯眯道:“奴婢跟他们小夫妻甚有眼缘,就想跟他们结个善缘,回头奴婢还想瞧瞧他们孩子去,也不知道是个啥样。”
吴英是想保一头给自己安排个后路,百年之后指不定还会有后人在他坟头给他烧纸,顺安帝了他这老奴的心思,更是温和道:“你去朕库里挑几件小玩意儿,就当是朕替你送的,回头休沐就去,朕准了。”
吴英这下是真真高兴了,眉开眼笑道:“诺,奴婢听旨,您喝茶,您快快喝一口,这茶正好不冷不热,正好下肚。”
吴英是侍候顺安帝饮食起居侍候得最好的,前几年顺安帝嫌吴英管得太宽,还让人替了他一段时日,末了换了更听话的内侍,他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到底还是把吴英替了回来。
主仆几十年,顺安帝知晓他这个老内侍忌讳着他这个当皇帝的翻脸无情的冷酷绝情,可饶是如此也一直在忠心在侍候他,他也想给他这个为他尽心尽力了的老仆人一个好的百年后,便也对那不知为何无端入了老仆眼的禄衣侯君多添了一两分的宽容,“他只要不出大错,朕会给他留条后路。”
就当是给尽了一辈子忠的老宦官一个念想。
“欸,有您这句话,老奴就知足了。”吴英扭过头去眨了眨眼,回过头舒展着眉目朝顺安帝笑道。
“哼。”章齐在一侧吹胡子瞪眼睛,一脸不快,徐中见状赶紧搭眉垂眼,心想他就是疯了痴了,有朝一日也绝不会跟禄衣侯在皇帝面前走到像吴公公和章大都尉今日的这一步。
这日徐中衙门有事,还是留在了始央宫里没走,还让吴公公派人去户部衙门替他去拿公文过来批,一直等到下午申时禄衣侯在宫外的请见。
因知晓禄衣侯要来,吴英的徒弟的小吴公公亲自去了宫门前守候,等到人来,因着禄衣侯一句“军机,”小吴公公捧着禄衣侯给他的“军机”这道烫手山芋疾步行至始央宫,等同侍陛下身侧的公公喊出了师傅,小吴公公方把烫手山芋送了出去。
吴英听到“军机”两字也极为讶异,拿着长卷快步走了进去,顺安帝接过一看,只扫了两眼,就朝躲在一侧睡觉的章齐招了招手。
章齐立马就睁开了眼睛过来,站到了皇帝身侧,看了那细致到山高河貌就如呈现在眼前的地图,章都尉吐了口气,道:“原来这阵子佩大儒都出马了,为的是这个事,我就说了,孔家那个万年老二这次敢冒尖出头,绝对是有大猫腻在里面。”
“真假?”顺安帝扫了他一眼,又回到地图上,道:“朕一眼看过去,有个四五成真。”
没被召唤的徐中也挨到了边上,凑过头来道:“臣看到了西北三镇,臣去过,臣扫着目前有七分真,有几个小地方名写对了,看来都城里也是有几个人的嘛。”
徐尚书嫌弃都城无人不是一两日了,章齐闻言指着他鼻子道:“小儿井蛙,鼠目寸光。”
“兴许还是禄衣侯底下能人的功劳……”徐中说罢也知自己猖狂了,仔细看了那随长卷末端随地图附来的桥梁道路等细化功作,不似是那已呈上过的那千篇一律的空谈,不由道:“陛下,召他进来罢,臣想看看他手里到底拿的是什么军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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