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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盏灯梦 第25章 伪君子

作者:余西坡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5-16 23:50:55 来源:文学城

沈灼肆嘴角上扬弧度停住,指尖一顿,若无其事地将玉瓶收入袖中。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很快沈灼肆抬手虚虚盖嘴,用咳声掩饰过去。

雪尖金水师父道观多得是,而这雪琼,凤毛麟角,就算是师父恐怕也不舍得喝。

而眼下雪琼却被他用来灭火,想必即使淡泊如师父,也只会道他浪费。

可偏偏盛放两者的玉瓶区别不大,只有瓶口处字样略有差别,这才叫他识别不清。

现下事情已经发生,他也只能责怪自己眼神不好,自认倒霉。

而一旁的李其文见大火趋势已去,他目光扫过众人,嘴角笑意怪异,眼神若痴若嗔。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

为何众人都弃他不管不顾?

生父失了养育他的责任,随着其他女子出走,再不问他的死活;

连曾经给予他肯定的先生,最后也只是利用他,扬言“朽木不可雕”;

而母亲呢,为了救他,消亡在熊熊大火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他甚至没有谈心的朋友,人人对他避而不谈。

燕千盏收起绮霜,雪白剑身入鞘,剑意清越,一如她的道心。

她看向李其文,眼波微顿,嗓音清灵:

“李其文,在溯息阵中,我见到李娘子了......”

李其文闻言,骤然瞳孔一扩,满眼讽刺,嘴角抽搐,发出尖利的笑。

“她说了什么?”

“是怨我天资不聪、还是怪我悟性不够?”

“她难道都已经死了还要怪罪我吗?”

言罢,李其文双目怒睁,情绪极尽崩溃。

“谁要她救我?”

“谁愿意亏欠她?”

尽管此时李其文不能动弹,麻木地卧倒在地,可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燕千盏,声音越来越激动,语调近乎破音,句句带刺。

燕千盏却缓缓走近,蹲下身,低眸看向李其文,轻轻地摇头,嗓音坚定又温和。

“没有,她并没有怪你。”

“她和你说的,是对不起......”

地上的李其文嘴中抱怨尚未停止,他闻言脸上闪过空白,责怪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李其文眸中错愕,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燕千盏。

“你说什么......”

母亲没怪他?

燕千盏迎上李其文的目光,认真点头,语气悲悯。

“在溯息阵中,她也很挂念你......”

“啪嗒——”

寂静黑夜中,有什么东西顺着李其文的脸颊滑落,掉在地上,一地晶莹。

那是迟了许多时光的泪。

烧毁学堂的那场大火,确实是他放的,可是他从未想过要拖累母亲。

被先生否定之后,他沦为被学堂内众人闲聊时的笑料。

人人都道他朽木不可雕,人人都笑他生性愚笨。

他一开始自然觉得委屈,再后来日复一日,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什么圣人书,什么黄金屋,他本就不感兴趣。

可母亲却终日执着于先生曾经的肯定,只以为他是不肯努力。

于是,往往每日回家,这方木屋便成了他逃不出去的牢笼。

藤条一次次落下,抽得他的后背血肉模糊,连着心脏一起裹挟,将心尖的痛楚也翻搅出来。

深夜苦读,微黄的烛光之下,他的眼睛只觉酸痛肿胀,稍一闭眼,那藤条便会随着母亲的呵斥一起到来。

“你既然已经愚笨至极,竟还不肯花心思!”

“李其文,你根本不听话!”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母亲一声声斥责、一次次呵斥、一道道鞭打。

母亲以为呵责之下,他会长出足够丰满的血肉,生出咬牙的勇气,面对一切艰难困苦。

母亲以为责骂鞭打之后,他便能如她所愿,长出羽翼成龙。

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

其实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瘦削的肩膀担不住两个人的期望,他的头越来越低,再抬眼,他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正如他那局促绝望的未来。

只要有人稍一敲打,便能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这样的病态,终是在他发现先生案桌的赌注时,瞬间炸裂破碎,飞溅出无穷无尽的恨意。

因着他认为自己悟性不够,为了留在堂内听课,课业上的不足,他便只能用了其他方面的勤俭来弥补。

于是,他每日不仅要努力领悟先生所言的高深,还要负责每日学堂的除尘杂扫。

这样的事是先生默许的。

这使他本来就繁重的白日时间更加紧张,到了家里,母亲还要督促他温习功课至半夜。

那日晨扫,他发现先生案桌上的赌注,这才知道,自己在先生眼中,不过是一个赌注罢了。

这是他们不愁吃穿的有钱人的游戏。

赌坊有人附庸文雅,将赌注下在了学堂内的学生头上。

他们押注,谁会得到教书先生的赏识。

最开始无人在意李其文,自然无人愿意将赌注押在李其文身上。

而偏偏先生临时起意,将赌注押在了他身上,于是在李其文第一次回答先生何为君子的问题时,纵使他回答得不尽人意,可先生还是将他邀入堂内。

这样的后果,自然是先生赢得许多。

一时之间,众人见李其文评价反转,以为李其文是不拘一格的布衣天才,纷纷将手中赌注押至李其文身上。

他们都盼着李其文能够一鸣惊人,好让自己的赌注加倍赢回来。

可是他们忘了,在这场附庸风雅的赌注中,最能决定结果的那个人。

那是先生。

于是先生弃了他,押注在薛灵身上。

先生屡屡点明让他回答问题,可那些问题又大又空,他不过孩提而已,自然想不出如何应答。

这样更中先生下怀,借此他语气悠悠,带着些叹气说出了李其文的“罪行”。

“罢了,朽木不可雕。”

只因为先生轻飘飘的一句话,他的待遇便偏转直下。

从众人希冀,到人人戏笑,不过是先生的一念之间。

他恨先生。

恨他的道貌岸然,恨他的一时兴起。

对先生来说,那只不过是覆手之间的一个游戏,可却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他。

纵火的那天晚上,众人已经消散,学堂内只剩他和先生二人,他存了报复的心思,提前在先生书房泼好了易燃的棕油。

他前去和先生对峙,满腔质问,极尽咬牙切齿。

房内香烟缭绕,这是先生极爱的安神香,还是李其文杂扫时特意点的。

“为何以我做赌注?”

“你不是教导门生要成为君子吗?”

他将赌票摔在先生面前,看着眼前的白发先生,最终是说不出重话。

先生只笑不语,摇着手中蒲扇,动作悠悠。

白发苍颜,端的是自带风骨的君子模样。

事不关己,不过如此。

因着李其文遭受之痛,他无法体会,自然不会同情。

“伪善之人!”

李其文双目怒睁,想要从先生从容的动作里看出什么,哪怕一丝自责悔恨也好。

可是没有,先生只是悠悠摇着扇,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眼光打量着他。

末了,先生声音飘渺进入他的耳朵。

“李其文,你不该感谢为师吗......”

“不然,你怎么会有机会进入堂内坐听呢?”

“至于赌注,不过是一个兴趣罢了,怎么......这样有错吗?”

教书先生一句句,仅仅只言片语,语气悠悠,瞬间让李其文如坠冰窟。

在先生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可丢可弃的赌注,能被派上用场,应该是李其文的荣幸。

“为何薛灵......”

李其文眸中执着,似乎想要知道答案。

同是门生,为何先生却不将赌注下在薛灵身上,为何他要遭受这些。

教书先生悠悠一笑,手中草扇晃悠:“因为薛灵是真的有悟性。”

因为薛灵有悟性,所以先生不愿对自己喜爱的门生下手。

李其文敛了情绪,低眸冷笑,看向地上隐隐发亮的棕油。

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了不对劲,急忙起身,语气难得慌乱,终于失了从容。

“你想干什么?”

“先生,别走了,外面已经出不去了。”

门外火光悠悠升起,将李其文眼底的疯狂照得透亮。

教书先生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膝下一软,跌倒在地。

他脸色震惊,看向李其文,“你——”

李其文向先生虚虚行礼,“燃香里我点了许多安神香。”

说罢,他面上露出嘲讽。

说来讽刺,先生说他课业朽木不可雕,偏偏在如何报复先生的问题上,他做到了无师自通。

李其文起身走了出去,将先生留在书房内,扬手将门扉就要关上。

透过门扉,他瞥见先生极力抬起的手,眸中浮起恐慌和悔意,似乎想向他求情。

李其文只感觉快意充斥心底,彻底锁上房门,断了先生逃跑的后路。

还未待他走到学堂之外,熊熊大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为什么整个学堂都在燃烧?

他分明只烧了先生所在的那间书房......

恍惚的火光之间,他瞥见了薛灵瘦削的身影,她捂着口鼻,步履匆匆,直冲先生所在的房间而去。

他竟忘了,薛灵一向喜欢在书阁查阅,此时应该尚未回家。

她是想救那个伪君子吗?

不行!

李其文再也不顾自己,径直上前拦住薛灵。

“快出去啊!”

他看向薛灵,眸底焦急,想拖走薛灵。

薛灵眼睛被呛出泪水,显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

她脑中充溢浓烟滚滚,一片混沌。

李其文看着眼前的薛灵,一直以来的阴郁积攒,他犹豫了。

他嫉妒薛灵。

为何同为寒门子弟,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他身上,而薛灵就受命运眷顾、先生赏识。

眼看着薛灵在自己的眼前晕倒,周围浓烟翻滚,李其文手上动作一顿,最终还是拉起昏迷的薛灵,费力地把她向远处拖。

学堂外传来众人喧闹的声音,脚步声纷杂,有人尖叫,有人呐喊。

“哎哟,来人啊!”

“走水啦!”

“快提水去!”

“哎哎哎,李娘子,别进去啊!”

“让开,我要救我儿子!”

一道焦急的嗓音穿透一切纷杂,落在李其文耳中。

那是母亲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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