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的香火极好,不过辰时两刻寺门外便是聚了数量可观的人。
“近来京内可是出了什么事,怎得这寺庙的香火这般旺盛?”
萧望川朝跟在他身后替他扇风的梅苑问道。
“殿下少来寺中祭拜,自是不知此处惯来是如此热闹的。全因是说这南山寺内有一高僧,法力高深,博学广才,皇家之中有多位皇子的字都是出他手中。这一传十,十传百的,南山寺的香火想不旺盛都难。”
“你先前说我的字是南山寺给取的,莫非也是出于这高僧之手?”
“是。”
“既如此,我倒真想见这僧人一面。”萧望川莞尔。
“这高僧可是个十足的怪人,不看家财,更不重权势地位,只图个缘分。先前六殿下来南山寺祭拜,正想请此高僧解惑,谁料他却是不卖六殿下这个面子。于是气急败坏的六殿下便下令砸了这南山寺,后来还是太子殿下出面,将他给拖了回去才算了事。圣上知后雷霆大怒,禁了六殿下三个月的足,而南山寺却因此更为声名大噪了。”
“皇命难违,他竟是敢驳了皇室子弟的面子。”萧望川诧异道,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胆敢带头与天子血亲作抗,放在旁人身上怕是连九族的脑袋都难保住了。
“可不是嘛,不过若是殿下,他自当是乐意的。京城谁人不知,当年殿下您刚一诞下,南山寺高僧便亲自赶赴皇城,还给您取了字,想来他定是欢喜殿下的。”
萧望川不执一言,他的心中实则隐隐有所期待。
和以往的幻境都不同,此间之存在更像是修真界的拓本,只是单独剔去了“气”之一本源存在,回归了未来史书之中所记载的最为纯粹的古代。而修真界的各类修士在此世界之中也各自拥有了其合理的身份存在。
既修真界中,是师尊为他赐字,那是否这所谓的南山寺高僧也正是对应着清虚仙尊呢?
尚不得而知。
走至寺庙正殿之前便可见大殿正门外两柱之上题有一工整的对联。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萧望川轻念道,读后心间隐有困惑生起。
联是好联,只是他虽不通读经书,却依是能于其间窥出一二道家风气,可此处分明是信仰神佛的寺院,而非道观,正殿之外又怎会贴上如此一联。
纵他修仙,于心却不大信仰神佛,既无所求,便懒得入殿上香一柱,只叫梅苑先将此寺方丈唤来,将沈容青所托之事解决,才好早些离去。
“阿弥陀佛,老衲见过二皇子殿下。”
见一光头老者着金线红袍袈裟,沿廊道缓步走来。
他手中捧有一纹路精妙的檀木匣,想来里头便是盛着沈容青存放于此的物件。
“法师多礼,听闻上月沈学士在贵庙中存有一物,今日我便是来替他取回的。”
“小施主所求定是此物。”那方丈躬身一鞠,将手中的木匣递至萧望川眼前。
接过木匣,他转身欲行,后人却是忽而将他唤住。
“小施主,净庭法师有请,不知施主可否移步叙上一叙。”
净庭法师?萧望川瞟了眼跟在身侧的梅苑,只见她面上喜色难掩,两眼都一并放出了光亮,看着很是心潮澎湃。
虽没有听过这名号,但单看梅苑的反应他也可猜得这所谓的净庭法师便是被传得神乎又神的南山寺高僧了。
“这是自然。”萧望川笑说,侧身让步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施主来我寒寺怎不燃香拜佛,莫非是这心中无所欲求?”
见他从到后便一直立于殿外,方丈怪说。
“都说心诚则灵,我本无诚心,佛祖又如何会显我的灵?不若让度给真心信佛之人。”纵使是当着方丈的面,他也毫不避讳,如此直白坦荡地解释道。
“再者……”萧望川扭头指了指贴于左边柱上的那半联,“上头不也有说,‘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故而上香也可免去了。”
“阿弥陀佛。”方丈将眼眯起,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提步将他领入偏殿。
见一旁的梅苑扇子摇得手酸,萧望川便是随意寻了个由头将那扇子夺来,还特在入殿前将她支开。
“听闻东街新开了家糖水铺子,你替我去买些荷花酥来,买两份,还有一份全当是给你当跑腿的辛苦费了。”
“这…我怎敢留殿下一人在此,若是殿下出了什么意外,娘娘回头定是要将奴婢打死的。”梅苑低着头,不大想走。
“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怎整日将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听上去多不吉利。再说,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真要出事还得是我带着你跑,你反将我给拖累了。”
“可是……”
见她还想反驳,萧望川只好摆出了稍显强硬的架势,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可是,你若是再要拒绝,我可要扣去你半个月的俸禄了。”
“是。”话已至此,再说下去只怕会惹得主子生气,梅苑只好悻悻离去,单走一步便是要三回头,知晓的是她要去买糕点饼子,不知晓的还当是生离死别,后生再难相见。
“那老衲也先退下了。”看出萧望川是不想为人打扰,于是方丈识趣地主动告退,临走前还不忘将偏殿的大门给带上。
殿中摆有一宽大的屏风,透过薄薄的屏扇,隐约可见有一剃发僧人盘腿坐于塌上,似是正在就着窗外之景品茶。
“殿下不坐下来喝盏茶吗?”
净庭禅师的声音远比萧望川想的年轻,只是同后者所念之人的声线相比到底还是大相径庭。
他绕至屏风后,悄无声息地上下打量起净庭禅师。
他相貌平平,瞧上去似是只刚过了而立之年,一身褐色的法袍在水洗多次后有些许褪色,显得陈旧,上头还打有大小不一的补丁。
“禅师竟还记得我?”
萧望川自然地在他的对面坐下,发现那人却是早也为他倒下了一盏茶。
透过轻袅的氤氲热气,泛着淡绿的茶水之上映出有他的身影。
萧望川吹开茶叶,那身影便淡去在圈圈涟漪之中。啖下一口,浓重的苦味叫他难以自抑地直皱眉头。
“阔别多年,殿下也从襁褓幼童变作了翩翩君子,我认不得殿下的面孔,却认得殿下所负之缘。”
“缘?”萧望川一伸脖子,勉强将那口感恶心的茶水囫囵吞下,“可是‘缘分’的‘缘’?”
“殿下聪慧。”净庭禅师笑着肯定。
“戏文之上多爱说缘,且不论这所谓的缘究竟是否只是世人臆想而出的假物,就是有,到底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你说你能看见我身上的缘,不如直接告诉我是什么。”
萧望川单刀直入,可言毕过后,净庭禅师却是以缄默与那满含笑意的眼眸作回应予他。
正当萧望川想戳破前人老套的江湖骗术时,净庭禅师反是用指尖沾了少许茶水,而后在桌上不紧不慢地写下一排小字。
前生苦果,难能超度。
“生,老,病,死,爱别离,憎怨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佛说八苦,殿下受其三。”待写于桌上的最后一字落下,他便拂袖将水渍全然擦去。
“禅师可否明说?”几乎是在“前生”二字刚为他认出时,萧望川的心中便隐有警铃大作。
他只心觉,这“前生”所指恐怕并非是修真界,而是……那相去甚远的前世。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死而生之人终因生而向死,死生因果,皆起难求。”净庭禅师将萧望川杯中的茶水再度满上。
后者没有动,只问道,“依禅师看来,又该如何解这前生之苦。”
“阿弥陀佛,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净庭禅师模糊不清地提点说,再不看他,流光透过窗柩为他渡上一层圣洁的尘白纱罩。
“原是如此。”萧望川低垂着头,摩挲杯沿,忽将那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倒扣杯盏置于桌上,朗声说道。
“前生因果与我何干?苦果也好,福报也罢,早该随那腐烂的躯壳为之一同埋入沙下,我不信你所说之缘,更不会被困于因果,若真有那所谓的报应。”
他嗤笑一声,“无需畏惧,我照单全收。”
言毕,他转身离去。
他不畏死,也不再惧生,若说前世的他因死而生,再因生死,那么今世的他,从将一切都忆起后,所求之物。
便再不曾变过。
他是为那人而生的。
为那由生到死都不曾逢面之人,为那一线匿于心间的隐秘,为那心照不宣的希冀。
两世魂魄转辗,终有再遇之时。
暑热时的雨来得最是突然,尚处偏殿之中时外头还是艳阳高照,这会雨水却是如泄洪般瓢泼而下。
萧望川被困在了僧寺之内,来前他忘了备伞,这会梅苑还没回来,他不能留她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
闲来无事,他便在寺庙的正殿之内踢着石子来回踱步,走的步数多了,于是乎不由自主地浸入了自己的世界。
一时不慎,踩上了一滩积水,脚底一滑,眼见着便是要面冲地直直摔下。
“公子当心!”
他刚打算要在半空之中来个潇洒的回身,却是忽觉腰间一紧。
熟悉的声音教他心神一震,竟是不加反抗地便落入了后人怀中。
他也在这儿啊……
他想。
这辈子算是栽在这了。
他又想。
川子这里的想起是说他在燕城的最后想起了自己的死因,不是说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他没有上帝视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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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枕黄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