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容青赶到赤鬼堂已是三日后发生的事了。
这儿的状况比他预先想的还要差些。弟子只余下了不到四成,饶是侥幸活下来的也多有伤残,堂中缺了能话事的长老,于是之后所有的烂摊子便顺理成章地堆到了万彦宁一人身上。
如今就是沈容青见了她也得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万堂主,但他深知,若有选择的权利,她定也不愿如此。
只是他们从来都没的选。
沈容青找到万彦宁时,她正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前,两眼熬得通红,也不知多久没合过了。
她瘦了许多,往昔的意气风发在一夕之间被洗涤殆尽,空留一尊麻木的躯壳。
今日下雨了,不大,却是格外的冷,寒气像是争抢着要钻入骨骼间的每一寸缕缝隙,而后将血肉也一并步步蚕食将尽。
针刺般的雨丝打湿了万彦宁的衣袍,宛若一场肃穆无声的审讯,痛斥她的半生荒芜。
忽而,一抹阴影盖在了她的上头,隐约可见是一柄伞。
她没有回首,好似自己曾见过数次的活死人。
伞柄为沈容青握在手中,他并没有出言宽慰,只是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他年少时的故事。
“祖辈三代从商,到了家母在时,已是江南一带豪商巨贾。一日,正直芳年的阿母进京赏玩,巧与介时关南侯世子相逢,二人一见钟情,并于来年花期定下姻亲。”
“成婚之后,两人琴瑟和鸣,是为当时坊间的一桩美谈。不过一年,阿母便诊出有了身孕,也便是如今的我。”
“天不作巧,也正是那时,边关起乱,大父战死疆场,朝中无一人堪用,无奈之下,家父只得临危受命,接父从军。家母本就体弱,怀胎时又屡受惊吓,最终难产而去。”
“彼时的父亲尚于沙场血战,待他赶回时,连母亲的灵柩也不曾见到,只剩下了一块四方的石碑,一座隆起的土堆,以及那时尚在襁褓中的我。”
“四岁之前,他再没回过京城的府邸。在世人眼中,他是救国之于危难,值得万世称颂的英雄,而在我眼中,他不过只是一个抛弃亲子的父亲。”
“我喜欢听府中的奶娘讲故事,她总谈及我的母亲最是喜欢看书,也不管看的是什么,总能得了趣,一看就是一整个白日,不时还会痴痴地笑上两声。我没有见过母亲,但想她定是温柔极了。午后我躺在庭院中,阳光打在身上,暖融融的,我就想着,那是母亲在抱着我。”
“可父亲却在那一年回来了,他变卖掉京中的祖宅,将我一并带到边关,也是从那时起,陪在我手中的不再是一张张纸页,而是柄柄沉甸甸的刀剑。”
“我真是恨极了他,他既生了我,却又不爱我,还要返回来折磨我,八岁之后,我的身上几乎没再有过哪怕一寸完好的皮肉。”
“他不让我看书,每回一看到,定是要把书都收起,丢进火坑里焚掉,再狠狠的打上我一顿,任我如何叫唤也不会停。可他越是不让我看我就越是想看,我不想做将军,我想考取功名,而后入朝为官,为这黎明苍生做出贡献。最好还要离他远些,这样每逢清明,我都可以和母亲说,瞧,你的青儿如今多有出息。”
“我在枕后藏了本书,有时我实在是太想她了,太想她了。可是我见不到她,我也没见过她,夜深人静时,我只能偷偷把那本书抱在怀中,就像母亲从未远去。”
“那日,他来了。他似乎站了很久,但最后却也没收去我怀里的书,只是替我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走了。在那之后,他终是再不阻止我读书了。”
“尤记一日,我们吵了极大一架,我说:‘你又有什么本事?你要是真有如此神武,当年阿母就不会死,你若当年护在她的身侧,又怎会有之后的事。你是天下人的英雄,却不是她的,是你害死了阿母,我真是恨死你了!’这般说完,我便飞也似的逃了。”
“我知晓是我失言,可我做不到转回去说歉,那时的我只想道,我不过伤了他一日的心,他却是对我不闻不问,冷眼相待了多年。他不喜欢我,他也恨我,恨我带走了阿母,我知道,我也原谅不了自己。我们是彼此最后的血亲,却也是双方内心深处最为憎恶的仇人。”
“我走后不久,边关再又发了战乱。他再度临危受命,亦如少年模样,披盔戴甲上了战场。”
“听闻前线粮草告急,而朝廷的兵马经久不至,我头回急了。于是骑上马,日夜兼程,终于与运粮大军相会。我既清晓此地地形,又熟读兵法,自然也有惊无险地领着他们抵达了军营前。”
“太好了,我想,我多想仰着首和父亲说,看啊,正是你不屑一顾的文书在这十万火急之刻救了你。但我终是没想到,我费劲心力运来的粮草都是潮的,霉的。”
“大梁兵败。敌军屠尽了城,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后来的少年将军顶替他作了新的英雄,而我的父亲,成了国家罄竹难书的罪人。”
“我没有死,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军士尸体下,苟延残喘。”
“人们说,屠城后的怨气太重了,所以请来了青云门的修士将其降除。我知道的,不过是因为生前悔恨没能守住家国,所以哪怕死后,也不愿有人踏足此地,他们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邪,但也是梁国百姓最为忠心的军卫。”
“那日也如今日一般下着雨。我被压着喘不过气,耳边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滴答,滴答,滴答。我一声声地数着。只是出人意料的,我的身上没有溅上一滴雨水。”
“我以为雨停了,却不曾想过是父亲死后不肯离去的执念在护着我。”
“天玑长老救了我,他说我根骨不错,要将我带走。我问他要了一把伞,罩在了父亲上头。我走了,他的怨气也散了,于是陪着我的又只剩下了一把破破烂烂的伞。那是一个父亲无言的爱。”
“‘爱’字太沉,他不擅言语,却为此付诸了自己的一生。”
“彦宁,斯人已逝,可他们的爱永不止息,这不是束缚,更不该成为困住你的枷锁。一如终有停雨之时,人也定有前行之日。父亲替我遮住了那场雨,我也该接续他的意志,为这天下更多的人遮风挡雨。”
正当此时,那雨恰又适时的停了。
线线暖阳透了出来,给底下的人个个都打上了模糊的光影。
万彦宁觉得有些痒,抬头看去,才发现原是有一束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自己的头顶,顺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雨停了。”沈容青在身后淡淡笑道,他将青伞收起,雨水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
眼泪一瞬之间决堤。
万彦宁拥住墓碑悲戚地哭了出来,
这是她与父母所做的最后告别。
七日后,青云门与余下二宗决意共讨魔门,集三宗之人,赴往赤鬼堂,并由赤鬼堂新任堂主,也即万彦宁带军,组成先遣部队,前往不周山山脉,着手破除岌岌可危的封魔大印。
以及......
向魔门正式宣战。
战火纷飞,连绵数十年,双方皆损失惨重。
直至十年后的魔尊出世,才将战局的指向在顷刻间拉倒。
修真界在这一刻陷入混乱与惶恐,人人自危,四大宗门宛若无头苍蝇,乱成一窝。凡人皆叹,这世道终归是要再度变天了。
可也正是此时,失踪多年的清虚仙尊再度现身人前,好似一针强心剂,深深刺入每位修士深处。
抬手风云翻涌,剑出连山崩裂。
白衣剑客既现,邪魔万千皆散。
只见清虚仙尊一路势如破竹,不日便径直杀到魔尊跟前。
“多少年没见了。”魔尊倚在软轿上,打着哈切漫不经心道:“上回见时,你不过是跟在白鹤生脚后的一条狗,怎的,过了千年,连你这种下辈都堪称一声仙尊了吗?”
清虚全然不顾魔尊的挑衅,双足一顿便就腾空飞起,一霎拔高近百尺,飘飘然立于他之面前,袖袍鼓动,咧咧作响。
感受到那源于大乘期的汹涌灵力,魔尊亦不复先前迎战的慵懒,略略直起了身板。
他身子软似水蛇,接连避过前人数轮剑光,后而借乱自后勾起了清虚的一缕白发,笑说:“强弩之末,灵力都枯竭成了这番模样还要与我斗法,自寻死路。”
清虚耳朵微动,转身挥剑,眨眼间刺出数招,只可惜后人动作敏捷,于半空一个侧翻,便又轻巧地稳稳躲开。
“怎的这么慢?哦?哈!原是你的无情道碎了!”
他身形如电,起落间变已至远处,似若浮光掠影,眨眼间便是消失不见。
清虚打的很急,强行冲破心魔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至少今时今刻他不能后退一步,他必须要战,且必须要胜。
御剑而起,他以同样迅猛,不,是更胜一筹的速度追了上去,魔尊有意扩展战线并借此拖延时间,既已识破他之诡计,就更不能叫他如意。
青云六式早被清虚用得炉火纯青乃至出神入化的地步,下方观战众人只可见红白两道身影彼此交缠,竟是连双方身影都难瞧真切。交战间偶然泄出的剑气都可将山岳湖海切断,这早已不是寻常修士所能参与的争斗,于是各怀心思地驻于原地。
但闻龙吟渐起,雷声轰鸣。纷乱纵横的剑气竟将那天地崩裂。不相上下的仙魔两气直冲汉霄,每一次的交锋都似有并吞山河之势,并生出有无边杀意。
这一代表两方最高境界的厮杀径直持续了共九九八十一日,以清虚仙尊将新任魔尊定死在不周山无愧峰之巅告终。
“哈...秋水......哈哈哈,真没想到,到头来,我竟然是栽在了你手里......你和你那不要脸的师尊一样,都是小人,当年若非是你们,尊上又怎会...咳咳......没能手刃白鹤生,是我此生之憾,但能把你带走,也不算亏,哈...哈哈哈哈......”
他断断续续说说着,清虚却回不出一句,低头看去,他的肺腑已被穿透,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血洞数不胜数,将那一件白衣浸得透红。
他单膝跪下,眼眸失焦。双耳早就听不见了,只能在恍惚中隐约看出地上魔尊的嘴唇张合,不用想都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澎湃的灵力自他的躯壳内缓缓泄出,它们源于山河,也终将在主人死后归向天地。
一如怀空仙尊的死成就了清虚,而今,他也该以同样的方式,将未来交于晚生。
身下的魔尊已失了生息,他渐渐松开剑柄,两臂不自然地垂下。许是因为濒临死亡,昼夜不息的心魔终于闭上了嘴。
他们从清晨打到日暮,又从日暮拼至深夜,临了再又归于晨曦,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很疼,很冷,清虚想到,当年师尊仙逝时也是这般疼,这般冷吗?
他失了苦笑的气力。
他要他无愧无怨,可说到底,自己终归是怨了。怨他去不复顾,怨他枉若无睹。
如此念头刚一生起,周侧的灵力便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我会变成魔吗?他想。
这样也好。
既然做不到纯粹的守护,那便将一切都粉碎,反正,自始至终他想守护的也不过只有那一抹身影,自千年前他死后,他也一并断去了生于此世的唯一挂念。
踏上仙途也好,修无情道也好,一切的根源不过都只是为了守护那始于初见时分刻骨铭心的笑意。
“阿池。”
天的另边,他再又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非是心魔的妄想,而是切实的欲念。
清泪滚落,清虚难发一言。
“这么大了还要哭啊。”
那人抚过他的额,向他伸手。
“走吧。”
“师尊来接你回家。”
清虚的身子在这一刻变得轻盈无比,他震颤着握住了那手,只刚握上的瞬间,万千怨气再度归于虚无。
他释然了。
他原来自己从不曾怨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想在行将就木之时再一眼见他。
自百年前于梁国雪夜而始的那场无情道崩裂起,他才终于认清,他爱他。
正当此时,不周山巅却又再起另一方势力。
清虚感到有人扼住了他的后颈,迫使他咽下一丹丸。
他没有抗拒,因为这一异样的灵力波动正是源于他此前留与萧望川用作保命的那道传送法阵。
他愕然抬眼,看向来人,低声问道。
“川儿?”
那人没有回他,只执拗地要将药塞入他的口中,可惜不论吞入多少都难改清虚而今既定的命运。
“你是...川儿吧”清虚笑道,纵然面前之人换了另一副样貌,他却依能认出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
摸过来人瘦削的面庞,他说:“你受苦良多。”随后淡然摇头。
他心存死志。
没有哪怕一味道的灵丹妙药能救回一个一心向死的人。
失焦的双眸在一片静谧中再度归于清明。
他终是忘却了所以。
何其有幸,好在今时,他得以牵住那人的手,得以共赴黄泉。
爱与美,迟来于他贫瘠的一生。
“好。”
“我们回家。”
......
明义九二四年,青云门掌教与魔宗宗主共尽不周山。
次年,封魔大印彻底崩解。
自此,天下大乱。
间章一直在拉时间线,所以可能会看着感觉有点乱,为怕难以理解,解释一点。1、沈容青的父亲不让他念书是因为朝廷的**,而也是这个原因间接导致了战死沙场。2、清虚仙尊对怀空仙尊是单箭头,下下本书会写上一代的故事,所以这里就不展开了,一开始修无情道是因为得知无情道提升境界最快,为什么到与萧望川初见那日无情道才碎,是因为那一日清虚才意识到了怀空已彻底离去,但因为他修道的本心就是为了怀空,所以怀空仙尊本身也算作是他的道心,只要他是为了怀空的理想而活下去,那法力也不会全部消散,不过自那之后的百年他都是为萧望川在铺路就是了
最后,恭喜我写到20w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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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坐看云起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