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皓月当空,云开云散。
沈容青匿去声息潜入天衍宗地牢中,出人意料的,地牢之外并未多少弟子看守,他几乎是一路畅通的潜入了最深一层,来到了关押平儿的牢狱前。
狱门虽已上锁,可好巧不巧的,负责看守此间的弟子却是醉倒在了一边,酒葫芦还在地上打着旋,更巧的是那开锁的钥匙串正明晃晃的挂在他的腰间。
沈容青顺利地取下了钥匙串,一面感慨着自己此行的好运,一面又觉着事出反常必有妖,听得门锁被“咔哒”一声打开,他却反是在门前踌躇起来,唯恐是要落入旁人所设的圈套之中。
只是如此念着,他便是从袖中摸出老三枚铜板,知晓算卦不问己,但事已至此,又再无他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试他一试。
随卦。
利事,无灾。
自我安慰也好,无济于事也罢,卦象已然给出了回答,沈容青最终还是决定推门而入。
进门就是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而后是幽囚阴冷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微苦的草药香味。
平儿被吊起在正中,面前是满满一面的刑具。
她衣裳破碎,发丝凝着结块泥泞的血团,杂乱无比,教人看不清她的脸色。双手束于身后,自腕处被人高挂而起,正不自然的耷拉着,内里支撑的骨头显然是碎完了。
沈容青蹲坐在她的面前,透过层层叠叠的乌发终于捕捉到了她那双失焦的眼。
“你要死了。”他如是说道。
非是威胁,而是将客观事实托盘而出。
天衍宗的药修还是太过乐观了,单凭此刻平儿的状况,别说三日,光是能撑过今夜都是顶好的了。
从沈容青进门起平儿就已觉察到他的气息了,听见他所说之话,形体微动,两唇嗫嚅间吐出些许气息,好似还欲再说些什么。
沈容青凑得更近了些,才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琵琶”两字。
“琵琶?”他试探性的问着,而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红木琵琶。
正是在梁国之役中缴获的,当日青云门众人赶到时,在一片火海中只发现了这么一把琵琶,本来说是要叫清虚仙尊定夺它的去向的,几经辗转后却是阴差阳错的落入了沈容青手中,没想到到头来却能在此处派上用场。
平儿的眼前一片灰暗,她已然不能视物了,却还是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于是又开始挣扎起来,不复先前的死气沉沉,只是念道:“给我...给我......”
沈容青将琵琶拿远了些,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问道:“你可认识这琵琶的主人?若是你能说出她的去向,我便将琵琶予你。”
闻言,平儿却是一下冷静了下来,只余那双空洞无神的眼还在死死地盯着那柄红木琵琶。
良久,她敛起了冗杂的气息,淡淡一笑,对着沈容青说:“我不能告诉你,但你若愿听我弹奏一曲,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你会想知道的。”
感知到沈容青的犹豫,她又说道:"我筋脉寸断,已是将死之人,注定再难逃出这地牢,何况就是侥幸出逃,对魔门而言也是再无价值,末了也不过如此愿景,仙长何不与奴家做这一手交易呢?"
她言语清晰,分明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沈容青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在四处布下结界,一击碎裂了缚住平儿的银链,又将手中的琵琶递给她。
“平儿姑娘,请。”
平儿接过琵琶,手抚过其上每一寸,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沈容青心道不妙,却见她在此之后再无动作,渐渐的也就坠下了悬起的一颗心。
她沉默许久,面上血痕斑驳,再开口时却仍是那一脸的笑意。
“你倒是不似旁的修士一般唤我一声魔教妖女。”
“是非在人,不过立场不同,容青虽出身仙家,手中却依是沾染鲜血。护民戮生,各志不同,强求不能。在下不过一介小小修士,既抗不得这天下大势,却也愿竭力去护这众生。”他答道。
“迂腐。”平儿嘲说,“我不叫平儿,不过花名罢了,我叫舟轻飏。”
“好。”沈容青颔首,示意自己已然知晓,“轻飏姑娘。”
谁知此言竟反是逗乐了她。
“你当真是修士吗?怎的一股子穷书生的迂腐气?”她笑极了,谈吐间透出妙龄女子的娇媚,教人隐可窥见那风华绝代的当年。
舟轻飏停下指尖动作,开始拨奏起来,
一面拨,一面哼着:
月光泄。既山歇,孤影明灭。
乍露冷风过楼街,无言有泪,欲度弥天。
应是星娥执扇久作嗟,望远乡,忍顾为仙。
极目处,断肠盈盈,额娘空空不见。
千娇柔,抬粉面,云鬓相交接。
离愁鸿雁一水间,终不似,故人面。
更回首,琼宇不见。
纵我一身心,却负絮果。
独吞兰因。
细弦勾破掌指,血珠滚落。
琵琶乐弦震颤,于这乐音交缠间散去舟轻飏最后的生气。
她无惧苦痛,无畏忧恨。
她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偏要起婆娑、度前生、遗旧恨、浑烈火、再负流年、墟骸蹉跎、终吞絮果。
“姑娘。”
“你怎的就瞧出了我是个姑娘?”
“接过太多的客,一眼便知。”
“好!会弹曲子吗?”
“略懂一些琵琶乐曲。”
“那就琵琶。”
平儿抱起琵琶,弹奏一曲。许清平阖眼听曲,杯中酒水微晃,半晌,又忽而打断了她。
“换一首曲子吧。”
“诺。”
平儿之后又换了几首,可许清平却仍是不满。
“今日是你的生辰?”
“是。”平儿抚弦的动作一断,没想到这客人会如此问道。
“可有名字?”
“官人唤奴家平儿就好。”
“平儿......这名字不好。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有心仪的生辰礼否?”
平儿低头思虑一二,她不过一家路边妓院的风尘女子,样貌并不出众,拿得出手的也不过是一手绝妙的琵琶弹技,又怎敢对金银凡礼有所希冀,约莫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再答道。
“那便......请带平儿走吧。”
许清平应下。
那一夜,滔天的烈火焚尽了整街的楼阁,那些屈辱的,无奈的,压抑的,苦恨的回忆,都消散在了这一刻。
她依偎在了她的怀中,终于是弹毕了一整首的琵琶曲。
鲜血,溅上她的面庞,尖叫,灌入她的耳内。
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可谓灭绝人性的屠杀,内心却是了无波澜。
直至她能明晰地听见那人对她说
“你自由了。”
自由......了吗?她苦笑作想,可女子生于乱世,又何来自由之说?不过是挣于涡漩而漂忽汪洋之上罢了。
“请您将我带走吧,妾身愿为奴为婢,一生侍奉君侧。”她如是说道。
自此,世上再无妓女平儿,活下来的只是魔教百花宫弟子舟轻飏。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兴许倾其一生她都不曾触及她所渴求的自由,却是之于西去之时,兑现那年月下之诺。
“我愿...一生侍奉君侧......”
君许我以来生,我报君之穷途。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舟轻飏拽住沈容青的衣襟,伏在他的耳畔,轻声说道
“主正在苏醒,我们都是弈局上的一子,而你,亦是逃不出这宿命。”
说罢,她便是头一垂落,再无声息。
沈容青将她平放在地,又替她阖上了双眼,本想将那红木琵琶再度收回,却见舟轻飏纵使身死,十指也不过紧扣其身,便知晓这琵琶许是较之意义非凡,于是软了心肠,就此作罢。
只是想来明日一早少不了因此受疑,惹来一身腥臊,但盼莫要连累同行与师门可好。
他将钥匙串重新系回看守的腰间,而后如故走出地牢。
本也同进时一般无妨,可偏生是到了这出去的最后一节路上,不慎为一弟子觉察。
眼见着他就要取出腰间信物唤来天衍宗内其余弟子,其身后阴影处却突的伸来一手,对着他的后颈就是一记手刀。那可怜的弟子也是嘎嘣一下便失了知觉,当即瘫软在地。
“斩草还需除根,若是在外头,你早就被人阴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却见原来是万彦宁打着哈欠的走了出来。
“你怎会在此地?”
“你问我?”万彦宁挑了挑眉:"我可是一直在这。"
听闻此言,又想到一路行来的畅通无阻,沈容青这才恍然大悟。
“你倒是熟练的很。”
"嗯,就你们那些个仙家的老古板,看我不顺眼的很,坏事多做点就明白了。无他,唯手熟尔。"
“抱歉。”沈容青一个躬身,而后又接问道:“望川呢?”
“他啊!和他的相好逍遥快活呗!”
“阿切——”
另一边的萧望川打了个喷嚏,他揉着自己酸软的鼻子,骂道。
“指定是有人在背后蛐蛐我,我赌一块极品灵石,定是万眠宵那厮!”
他又看向坐在圆桌对侧的顾渊,拖着下巴,问道;“又不是真哑巴,一天到头那么闷作甚?”
意料之内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半天下来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如此的相处模式,称职称责地当起了顾渊的外置嘴部器官。
“我知道你想问,嘿,既然那么在意,干嘛不跟着一起去看看?”
萧望川侧过身,压下嗓音,四不像地去放着顾渊的声音,说完这句又换了一面身子侧过来,好似是在上演一场舞剧。
"这你就不懂了吧,主角!哦对,你应该不知道什么是主角,只需要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就行。主角,往往都是最后登场的,这才能用最简短的时间装完最大的逼!"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再度模仿顾渊的声音问道。
“诶,这关系可就大了!正所谓事有轻重缓急,闷声干大事才是上上解。”
“在这赖着不动就算是干大事吗?”
“当然!磨刀不误砍柴工,适当的休息也是为了更好的做事嘛!”
“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了。”
“诶嘿。”
......
这样自问自答的神经病式对话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总归是把顾渊的耳朵给磨出了一层茧子,撇了眼尚乐在其中的萧望川,骂道:“聒噪。”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萧望川大着嗓子,故意说道:“你凑近些,我听不清。”
顾渊不想再理他,只好再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可光是转去了没一会,便又感到有人在后头用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他的肩背。
“顾兄,顾兄,理理我呗!”
不堪其扰的顾渊只得板着张脸,再把身转去,可刚一行动,却觉额上一痛。
原来是萧望川乘其不备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顾渊:“......”
萧望川甩甩手,笑得人仰马翻:“我老家那有句话,说这不爱说话的孩子是小时候得了痴病,得把魂灵喊回来,我给你弹弹,就当是替你赶去了小鬼,这下百病全消了。”
“白痴。”
“你瞧,我说什么,这不爱说话的毛病是不是好起来了?你愿意说两个字,那可真是达成了从零到二的一大步飞跃啊!照这个势头,过两天我就能给你塞班里去讲单口相声了。”少年嘴角荡着弯弯的弧度,眼窝处的笑意又扩大了些许,透过那一抹皎洁的月光,真是好看极了,叫人舍不得移眼。
“青云门当真是养的一个好弟子,竟是将失了教养权当了真性情。”顾渊言语间尽是嘲讽,可嘴角却是微不可察地翘起了一个弧度。
“这倒不是。”萧望川大大方方地对上他的视线,坦荡无比,“我若说我就对你这样,你敢信吗?”
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一瞧着顾兄就觉着亲切,好似一见如故,你说我俩是不是有着前世的缘分?”
“胡闹。”
顾渊听不下去,一拍桌子,逃也似的走了,只余下风中凌乱的萧望川。
“哎呀,我瞎扯的,怎的跑的那么快。”
他取出一面铜镜,对着自己左右照了照。
“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真好!”萧望川想了想,还是没能想通顾渊究竟为何要落荒而逃,最后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他害羞了。
是的,他一定是害羞了!
我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魅力啊!萧望川心想。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还未入喉,就见嘬嘬跑了回来。
它的颈下还挂着那澈蓝的妖丹,萧望川将嘬嘬抱起,取下妖丹,只看了一眼,先是眉头一皱,而后轻笑出声。
这天衍宗可真是送了他们一份大礼啊,如此他若是再不做些什么也着实是太过小气了。
萧望川举杯对月,道一声“干杯”,旋即一口饮下。
良辰美景如此,又岂能辜负花与月?
“她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出自京剧《锁麟囊》,后面半段纯属是我狗尾续貂了,对不起。许舟两人所唱之曲是我参考了明代乐曲的韵律后编的,我知道写的不是很好,对不起(滑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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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燕城事变(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