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门前任掌门人,怀空仙尊。
萧望川如何也猜想不到前人竟是自己那早已驾鹤仙去的师祖。
“如今外头是什么时候了。”怀空仙尊踏出清池,他不曾穿鞋,带出水珠一串。
萧望川收起自己先前的架子,亡羊补牢地装出副乖巧的模样,答道:“明义912年。”
“明义……那真是过去许久了……小家伙,当今是以仙当道,还是崇魔为尊?”
“仙家,千年前清虚仙尊率领众仙门一举驱逐将魔族尽数驱逐殆尽,一直到今天都算是一桩坊间美谈。”
一谈到师尊,萧望川便颇有些自豪,若是有条尾巴,只怕早就要翘上天了。
听见熟人的名字,怀空仙尊顿时来了兴趣,凑近了贴到萧望川的面前,将他好生看了看。
“听你说来,似是十分仰慕这位清虚仙尊。”
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回春。
“自然。小道萧望川,见过怀空师祖。”萧望川抱拳致礼。
面对萧望川的自爆身份,怀空的脸上却不曾有过讶异之色,好似心中早就有所猜测。
“师祖怎的不惊讶一下?”较之师尊的淡漠的冰山脸,师祖的言谈举止间都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萧望川料想着他是个好讲话的,便主动开口打趣道。
“噗。”怀空仙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难以抑制地越笑越止不下去,最后不得不捂着肚子,靠着树歇了好一会才消停下来。萧望川看着他那一头白发,想着师祖也算是修仙界的老人了,听着那笑声不由得在心里捏了把冷汗,生怕他就这么笑得背过气去。
怀空朝他勾勾手指,唤他过去。
“我从看到你第一面起就猜到了,徒孙不如说说看是为什么。”
他才止住笑,面色潮红,比莫问轩外的那林桃花还要惹眼。
“是因为这把剑吗?”萧望川思及这一路上笑春风的异样,当下就先把它给出卖了,利索地举到怀空仙尊的面前。
他却是饶有深意的摇摇头,又伸出两根手指来:“再给你两次机会。”
萧望川沉思一二,再解下腰间的玉佩,谁知怀空一见那玉,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起来,满目的喜色难以掩饰。
他接过玉佩,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又再退还给了萧望川。
“这是阿池……清虚送你的?”
萧望川点头如捣蒜。
“他小时候性子闷,哪有险情就往哪一头钻进去,怎么劝也不听,我知晓他的品性,每次出门前就会给他雕上这么一块玉,没成想过去了这么久他竟还记着……还做的这般像。”
这还是萧望川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师尊年轻时候的事,一下来了兴致,追问下去:“当真?师祖不如再多同我讲讲师尊的往事,听上去有趣的很。”
怀空一下就看出了他想转移话题的小心思,刻意不接他的话,只说道:“小滑头,你可还有最后的一次机会没用,莫要想着赖掉。”
都说是隔代亲,怎么觉着师祖更是厚爱师尊一些,看来老话也不可尽信。萧望川眼轱辘一转,对着自己的身上就是一遍游索,到底也没能再摸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无赖地笑笑:“这我可真想不出来了,总不能是我和师尊长的相像,叫师祖您睹人思徒了吧!”
怀空闻言竟也不恼,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眼底的光软成了一滩春水。良久,他才开口答道:“是啊,睹人思徒了。兴许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般常常想到往事,你同他当真是像的很,他将你教养的很好。”
萧望川没想到自己的胡诌就这样误打误撞地中了,只是听完怀空仙尊说完的话,心中疑惑不降反增。
他是由清虚仙尊一手带大的不假,可无论是喜欢,秉性,还是为人处事之风也好,他同师尊不要说是南辕北辙,至少也够得上是一句大相径庭,若说他们师徒俩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像,那可真是比指鹿为马还要荒谬了。
“你是不是困惑我为何这样讲?”怀空仙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好似吃了黄莲般难看的表情,一下就知晓了他心里面想着些什么。
不等萧望川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同现在一样,分明内里还是个孩子,面上却总要装作成熟的模样。身子骨瘦瘦的一把,本事没学着多少,担子又要争抢着往上抗。面上一脸的云淡风轻,不愿叫人看了去心里想着些什么……我说你同他像,这回可认不认?”
萧望川唇舌开张,不曾想会是这个原由,一时又想不到理由驳斥,只好嘟囔着:“我都百来岁了,哪还能算是个孩子……”
这话叫怀空听见了,乐得大笑起来去拍他的臂膀:“仙途还长着呢,百来岁才哪到哪,在修仙界只怕是连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都算不上,还赌气上了。要真论起岁数,我给你做祖爷爷都是多了去了。”
“好了好了,不同你讲这些了,”怀空敛起了笑意,“你既答对了问题,那也该我这个做长辈的发点彩头,不然出去了你师父还要当我将你这个爱徒给欺负了。”
看着自家师祖比翻书还快的变脸,一丝不好的预感隐隐爬上萧望川的心头,秉持打不过就跑的原则,他问道:“师祖,这彩头我能自个儿挑不?
“抱歉,不能哦。”
不等萧望川反应,怀空仙尊就是一掌袭来,这一击竟是全乎没有收力,掌风所过之处,空间为之扭曲,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蕴含星河万千,萧望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躲不过这一下,只怕是连灰都别想剩下。
生吃下来是不可能的,躲也已来不及,危机时刻,他解下了腰间玉佩,将其掷出,随着玉身碎裂,清虚仙尊设于其中的传送法阵即刻生效,两方的空间区块因彼此纠缠交错而走向崩溃,最后造就了空间的坍塌。
怀空仙尊没曾想到徒孙会以如此之法破局,还反过来给他出了道难题,心中颇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但又无法,无奈地去帮他填上这烂摊子。
萧望川遥遥地吹了声口哨:“那就麻烦您啦师祖,徒孙空手而来也没准备些礼物,就不叨扰您老人家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玉佩只有一块,用了就没了,这时不走是傻子。
他欲顺着原路返回,可周遭的雾气却流动着盖去了他来时的路,萧望川暗骂一声,取剑而出,打算如前炮制。
怀空哪能叫他如意,一手平乱流,另一手对白雾虚虚一指,那无形的雾气霎时间就幻作了有形的巨手,纷纷侵入这绿洲之内,将萧望川层层包裹。
“徒孙好诚意,只是心意到了就可,礼物还是免了,老人家受不得虚礼,不如留下来多陪我这个老头子讲两句。”
巨风扬起怀空仙尊的长发,他顶着张清俊的脸,这会倚老卖老起来却也没有丝毫负担。不用多时,那坍塌的时空点便为他修复如初,他对着裹住萧望川的雾团隔空一抓,后者便一团的飘到了他的面前。
雾团消散,只留下了气喘吁吁的萧望川,怀空仙尊晾了他多久他便憋气憋了多久,雾中还是那烟熏火燎的焦土味,熏得他人不大舒服。
怀空仙尊看着他一脸狼狈的样子,又摘下一片树叶,将其变作一块帕子,递于萧望川:“年轻人火气就是好,瞧瞧,这一会就流了这么多汗。”
萧望川接过帕子,胡乱地摸了把脸,答道:“年轻也经不起折腾啊,师祖要是当真寂寞,不如叫徒孙帮您去把师尊唤来,你们师徒二人多年未见,想来要说的话比起我这个半道而来的徒孙可多的多。”
“不不不,”怀空仙尊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最是不爱讲话了,还是徒孙你颇得我的心意。”
萧望川的动作顿了顿,这世间真是少见比他更是不要脸的人,可偏生这人还是他的师祖,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过。
“师祖您也一把年纪了,伤筋动骨的也不好,不如你我祖孙二人就这般坐着,品品茶,赏赏花,再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可好?”
“不好。”怀空仙尊直接拒绝了他的提议:“我这会忽而就觉得,清虚那小子把你教的不够好,我得亲自考察考察你的课业如何,否则这么好的苗子坏了就不好了。”
萧望川嘴角抽搐,最后也只能憋出一句:“那师祖可否打的轻些?小子无能,怕是没两条命够您玩玩。”
“瞧你那窝囊样!”怀空仙尊笑骂道,“吓吓你的罢了,这样,换你来击我一击,只一击,我来挡,如此可好?”
“这当然好!”真男人从不占口头上的威风,萧望川拍拍裤脚站起身来,手中握剑,深吸口气,沉下心来,目光如炬地看向怀空仙尊:“请师祖赐教!”
“好!”怀空仙尊做了个“请”的动作。
萧望川再度闭上眼,感受着剑气的流转。青云剑法本就出自前人之手,哪怕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功法也绝不可能用这招去对怀空仙尊。
他有一自创剑法,仅只此一招,乃是某次闭关时所悟。可从未使出来过,如今他已突破元婴境,未尝不可一试。
剑随意动,萧望川将剑飞出,剑锋却不指怀空,而是破天而上。怀空抱臂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剑起!”萧望川长喝一声,下一刻,笑春风滞于半空,化为无数虚影,剑刃齐齐倒头向来。
“落!”开眼,眸中有金光溢过,好似游龙盘旋,漫天剑雨应声而落,裹挟风雨之势而来,直冲怀空而去。
“好小子!”怀空仙尊见状叹道,可也没有丝毫要退之意,仰头看向那剑雨,口中只吐一字。
“静。”
只这一字,那气势汹汹的剑雨竟在瞬息之间齐齐停了下来,再难行进分毫。
萧望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在绝对实力的碾压下,一切的招式都不过是台下人眼中华丽的剧目表演,换而言之,除了花架子,什么也不是。
怀空朝他走来,看破他心中失落,再度抚上他的头:“好孩子,知晓你还差些什么吗?”
萧望川看向他,答道:“修为。”
“是也,而又非也。”前人嗤笑出声,“乖徒孙,且看师祖如何迎这一击。”
怀空仙尊一扬手,也学着先前的萧望川那般念道:“剑起!”
只听得林中沙沙声起,下一刻,无边花叶飞来,盘旋于他们二人身侧,萧望川心神剧颤,知晓了他要做些什么,不敢相信的仰头看去,剑雨的禁制已被解除,威势不减地照旧落下。
怀空仙尊却是不急不缓地继续念道:“落!”
那无边的花叶直冲而上,与其正门交锋,柔嫩的叶片此刻却是赛过金刚之躯,将剑影全数粉碎,轻而易举地破了这排山倒海的一击。
一击毕,它们又回归了最初的模样,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下,落了满地。
怀空仙尊伸手,接下一缕叶片,又将它吹走。
“剑修入门得剑之时便被教导要手不离剑,心不离功,可大道三千,又何单指这为人一脉?剑亦有灵,万物不为剑,而万物又可成剑,花叶菩提皆是修行,拘泥于凡铁一块,不该是你要走的路。你既以入元婴境,要学会的第一课便是忘却你手中之剑,可否知晓?”
萧望川回味着怀空仙尊的这一番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犹不及,正如我同你讲过的,仙途还长着呢,无须急于这一时之功。好了,也快到了要走的时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怀空仙尊笑盈盈地看向他。
要问的话自然也是有一背篓,萧望川大脑一下宕了机,只好挑着自己最想知晓的问了出来。
“师祖,你……”他不好意思说出“死”这个字眼,幸好怀空仙尊早就料到了他要问这一出,刚出一个字便猜想到了他要问些什么,于是摇摇头,大大方方地回着。
“不,我已经死了,如今还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缕未散的执念罢了。”
“可修仙界都说您已经飞升成仙了,怎会……怎会如此?”
怀空仙尊闻声给了他一个好笑的眼神。
“是啊,飞升成仙了,飞升不就是死了吗?”
看着师祖坦然的样子,萧望川的心里满不是滋味,飞升哪能和死挂上钩,一个是超脱三界之外,踏空而去,一个则是消散于世,再无音讯。可渡劫的不是他,飞升的也不是他,他纵有千般不服,也说不出这一句。
“如你所见,我如今便留在了这里,或许等到哪天执念消了,我就也该走了。”
“去哪呢?”
“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怀空仙尊把手伸进清池中,“人人都会有这一天的,不是么?”
“可…可……”萧望川欲张口反驳,可若是如此,他们究其一生,碌碌而为的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度过漫长而又空虚的一生,最终尘归尘,土归土,憾恨地了却而去吗?
怀空仙尊接过他的话头:“可我身怀如此修为,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对吗?”
萧望川点点头,却换得了脑门上略带怒意的一弹指。
“哪学来的臭脾性?我可不记得教过清虚这些。凡人会死,牲畜会死,修士也不过只是**凡胎,又如何不会死?不过侥幸习了些本事,又何来高人一等的底气,是我也好,是你也好,是这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都好,我们都是相同的,缘何要为我感到可惜?死亡不只是我的归宿,更是我为人的本能。”
萧望川静静地听着师祖的说教,内心更是开阔。
去住本寻常,春风扫残雪。
初见时他也困惑过为何怀空仙尊不曾称尊道座,三言两句之后只当他是内心豁达不拘小节,可如今听来,只怕他是不屑于此。
在他的心中,装着一个人人平等的小世界。
“时间可不多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怀空仙尊怕他一个劲的牛角尖钻了进去,到时候想问的全给抛到了脑后,回去不免大为后悔,于是主动提醒一句。
“哦!有的!”萧望川从思绪中抽出身来,把笑春风递到怀空仙尊的面前,问道:“师父将此剑于我时只说过是青云门的法器,可我越使越觉着这剑奇妙不似凡器,尤其是在对付妖魔之时,好似此剑只为斩邪而生,师祖可知此剑来历?”
“这你可算问对人了。”甩干净手上的水珠,怀空仙尊对着萧望川摊开手,“你先把剑给我,不然我怕你一会听了握不住它,免得它落在地上。”
萧望川已经不觉得有什么结果能吓到他了,只想着再奇幻也不过是在某次仙魔大战上,抓了九百九十九个魔修炼就,可仍是照怀空仙尊所说,把剑给他,而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只听得怀空仙尊以一种不管己事的语气说:“这剑,是用我的躯体煅成的。”
萧望川果真吓的一下没坐住,险些一下倒头扑进池子里。
躯体……那,那不就是怀空仙尊的尸体?他居然带着他师祖尸体炼成的剑一路杀杀砍砍,还傻了吧唧的问到了本尊面前?
“我在渡劫之前便心有预感,自己怕是难逃此劫。既如此,不如就事先同清虚讲好,若是……若是我没能度过此次雷劫,便烦请他将我的尸体化炼为剑,或许在千百年后,会有一位有缘人能举起此剑,挥出这世间最后一击。若真有那一日,还请他善待这剑的主人……也是在那一日,我将青云门的掌门印交付给他……”
怀空仙尊对他一笑,又再将萧望川给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将你教养的极好,想来青云门也被他管的极好,这般我也可以安下心来了。”
“可我此前并未与师祖您有过交集,如何担得起一声有缘人?”萧望川急忙询问。
这回怀空仙尊没有回答他,只把他往后轻轻一推,说道:“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我…我还能再见到您吗?”就这一推,萧望川只觉得身后的景物在飞速驶离,他好似要脱离出这片空间之外。
怀空仙尊没有看向他,或许他又要陷入新一轮的沉睡,可那温和的嗓音够就的最后一语仍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萧望川的耳中。
“来日定将再见。”
又是空间术法,只俯仰之间,萧望川便回到了莫问轩内,后山也好,迷雾也好,那片小森林也好,所见所闻的一切都好,都宛若黄粱一梦,梦醒时分,再难寻见分毫,徒留指尖生息流淌,万般枉然一场。
空中雷声轰鸣,那是萧望川迟来的雷劫。
雷光道道落下,为殿外的莫问轩外的清虚仙尊一人全数挡回。
只是声浪波及殿外花林,飘飘扬扬落了一地。
雨若碎,陇黄毕。
清虚仙尊收起陇黄剑,立于桃树枝下,被覆满身粉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最后的词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下一章最后一章间章,而后开始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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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间章——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