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蚩尤殿
寨口抽旱烟的青年看来无意接触摄制组,磕了磕烟袋,赤脚踩灭火星就走开了。
因为在嘎坝乡听到的种种不良传闻,大家在来黑沼寨之前已经做好各种应对准备。不受欢迎、恶语相向、被迫露宿等等都考虑到了,但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待遇。众人一进入寨子,那些翻皮子、收草药、刚从梯田上下来的寨民先是惊讶,后热情地迎上来,试图用听不太懂的土语交流。
寨民老中青都有,均是人高马大黝黑结实,一看就知是一脉相传,土布裤褂包头巾,和门口的青年打扮差不多。江珧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没有年轻女性,也没有很年幼的孩童,年纪最小也是十四五的少年。
“怎么都是男的?”她悄声问吴佳,后者指着一个吊脚楼说:“那边有个老婆婆。”然而还是不对,总共才发现两名女性,看起来还都是老得走不动的。十来个老少汉子围着摄制组,热切的眼神也集中在三位年轻美眉身上。
“让开让开!怎么回事?!”终于,一个类似首领的中年女性出现了,寨民们纷纷让开道路。她手里拄着硬滕拐杖,脖子上挂一串粗犷银饰,腰杆笔直,左脚却坡了,不知是外伤还是疾病所致。她的语言虽然也带着浓重的口音,好歹能分辨出在说什么。
图南笑盈盈地迎上去:“族长好,我们是北京ATV电视台的记者,从嘎坝乡过来想采访……”
“哪个廊场?北京?!领导们告诉你们情况啦?哎呀上面终于来人咯,我们盼的泪往肚里咽啊!哎哎,瞧这累的脏的,早说你们要来,我就派人去接了。”不知道是哪里出现误会,女族长一把抓住图南的手上下摇晃,拉着摄制组往最大的那座吊脚楼走,一边赞叹女孩们水灵美丽,一边自言自语什么狼多肉少不够分。
江珧她们莫名其妙被让进屋里最好的位置,这里果然没有通电,正中央的火塘里散发出暗红色的微光,两个双胞胎少年忙活着刷竹筒倒水酒,给客人端上几个草绿色的团子。
“没准备,真对不住,先吃两个蒿草粑粑压饥虫,我这就让崽儿们弄点好料捞饭去。”女族长一派豪爽,看起来在寨中的地位也很尊崇,挥挥手儿子们和几个成年汉子就跑出去了。这一番闹腾,整个黑沼寨的居民都围了过来,窗边门口站满人,又惊又喜地直往屋里瞅。
“我们寨总共57个人,52个汉,这些年老的慢慢没了,又没有新崽儿,实在撑不下去了。来,喝酒喝酒,我们穷,东西都是自己弄的,别嫌弃啊。”苗民的风俗就这样爽快,客人进门先敬酒,敬酒如敬茶,不喝就是看不起主人。江珧还在晕乎,不知怎么想起那些下毒夺福的传闻,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竹筒举到唇边,突然发现里面的液体消失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图南朝她眨眨眼,带子举杯,把空竹筒里的“酒”一仰而尽。
时不待人,她代表摄制组问了些准备好的问题。
“怎么过活?我们种点粮,散散碎碎开出点梯田,大块的也就两间屋,小的人躺不下。哎呀你们莫担心,吃得饱。到处都是竹鸡、沙鸭、兔子、野猪,管好管饱。”她似乎很怕江珧她们不喜欢,又特地展示了隔壁间里堆积的干燥草药,“几个月出去嘎坝换一次,想要啥子随便拿。”
吴佳眯着眼睛打量,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牙齿咯咯相击。原来上面竹梁上挂着一串串蜈蚣蝎子壁虎,还有展开钉住的蛇皮。
盛情难却,这天晚上,黑沼寨的居民为外面来的客人举办了盛大宴会。虽然闭塞穷困,但他们的生活资料还是很丰富的,肉类从野外捕获而来,大米做成竹筒饭,烤菌菇散发着奇特的清香。江珧看着这些人脸上单纯的快乐,真不知下毒夺福的说法从何而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才单纯。
出去“弄好料”的人回来了,经过几分钟的简单烹饪,一些极其惊悚的东西被端上来。炸蜂蛹、烤蜈蚣、蠕动的活竹虫,前三道菜就生生把人渗个半死,特色主食是血粑饭。看着碗里那坨半凝固的暗红色物体,很爷们的江珧也HOLD不住了,心心念念都是卓九尹的小餐桌。
或许杂食性小动物对虫子心有独钟,言言倒是吃的不亦乐乎,图南也一盘接一盘干掉泥鳅和螺丝。吴佳和江珧想到这些东西很可能是刚从冒绿泡的死水河里捞出来的,就一点胃口也没有。
“虽然我是个妖魔,但我是生长在美食之乡的妖魔,这些东西实在吃不消……”吴佳撺掇带子:“找点别的吃吧?就算方便面也比吃蜈蚣强啊。”
江珧有同感,两人悄悄溜出去打算弄点正常的食物。询问后,她们俩来到寨子里唯一一家业余经营的小卖铺中。孤零零的一个货架上稀稀疏疏摆着商品:几包蒙尘的饼干,压地皱巴巴的饮料,最低档的散装火腿肠,两双回力牌布鞋,几个空纸板箱,还有半盒铁钉。
江珧拿下一包饼干吹了吹土,发现是一块八一包的青岛钙奶饼干,而且已经过期两年了。那个兼职店长的猎户热情极了,什么也不要,让她们随便拿。
这个小卖铺让两个城里长大的姑娘觉得心酸又内疚,灰溜溜回到宴席,找能吃的东西垫肚。其实接受了这些虫子作为食物的设定后……吃到嘴里也蛮不错,奇妙的脆脆口感好像乐事新开发的怪味薯片。
然而没给她们留休息机会,第二波震撼袭来。篝火点燃,汉子们跳起古老而狂放的舞蹈,开始直白的向在座三位女客发起了热烈追求。
这位小哥儿不需要露更多胸肌了已经够雄壮了……
啊这个少年你不知道未成年人是不可以发生XX关系的吗这是犯罪啊!
唔大叔我知道你很有男人味但是也不需要表演徒手举野猪来证明自己豪迈依旧啦……
带子目瞪口呆,吴佳受宠若惊,言言两眼放光。大概是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黑沼寨的单身汉们使出所有招数,或起舞或敬酒,展现他们原始的男性魅力。
惊愕中,江珧发现他们的衣着和刚来时见到的朴素简陋完全不同了。佩戴上闪亮银饰,刺绣的扎染腰封围在腰间,箭簇型的耳坠在颈间晃动,手中猎刀随着遒劲有力的动作呼呼作响。周围似乎潜入了无形的敌人,他们迎战、缠斗、必杀一击,猎猎的刀锋映射着跃动的火焰,那是几千年来受到中原统治者的残酷压迫而不能磨灭野性。远古的慷慨歌谣在夜空之上盘旋,脉动从脚下土地沉睡的血管中重新跳起。
“这是……战舞?”江珧被这一幕震撼的心脏狂跳,似乎一瞬间穿过时空的洪流,回到原始。
“是。看来这支死的就剩这些了。”
“他们唱得是什么?”
“苗语的英雄史诗,蚩尤大战黄帝。其实苗族在古代是有文字的,那是上古留传下来有魔力效果的东西,已经被历代中央统治者消灭殆尽了,只有几个字被当做图案绣在衣服上保留下来。不过我想这个寨子里应该有更多……”图南四处张望,在黑暗中找到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轮廓。
“瞧,苗王庙。”
战舞结束,汉子们退下敬酒,殷勤地包围了姑娘们。“走开走开有主了!自留地,画圈了看见没?”图南手脚并用又推又搡,把那些没眼力见的追求者踢到一边,霸住带子展示占有权。吴佳和言言已经左环右绕,大享艳福了,而梁厚和文骏驰则被晾在一边看热闹。
“喂快给我拍个照!拍全景!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要传给朋友们看!”吴佳乐不可支,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待遇,才理解为什么图大魔王喜欢跟姑娘们聊骚。言言举着手机猛拍,心想要不是断电断网,留在这里还真不错。
古老舞蹈带来的震撼渐渐退却,江珧开始觉得尴尬了,她想更深入的了解黑沼寨奇异的风俗。
“我想去那个苗王庙看看,会不会挺失礼?”
“跟族长说去祭拜就好了,怕黑不?我陪你。”图南也不愿她留在这狼窝,赶紧要求随行。
表明祭拜参观的意思后,女族长犹豫了一会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但必须在自己的监视下进行。
星夜,火把,在古老妖魔的陪伴下探索一座异族殿堂,很有一种冒险的感觉。苗族其实并非他们自称,而是中央集团的蔑称化来,曾经被称呼为“毛”“蛮”的他们以土匪和野人的身份生活了上千年。苗王庙在西南地区有不少,但即使现代苗族人也很多不知道里面供奉的“苗王”究竟是谁。这个流失的文化在黑沼寨保存下来,女族长明确称呼这座巨石垒就的建筑为“蚩尤殿”。
“古早我们就是拼死也不让外族人进的,不过这几十年的政策确实不一样,偶尔嘎坝乡的同志也带些东西来看看我们。”女族长的口音和使用词汇比之同族更接近普通话,江珧问道:“您知道政策和同志,应该是去过外面的世界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显出复杂的神色:“我年轻时出去上过两年学,认得几个汉字,不过……后来又悔了。”族长说到这个话题,手下意识扶到自己的瘸腿上,江珧想这可能跟她的残疾有关,没敢继续询问。
月光下,蚩尤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体积不太大,屋檐两边挑起,形成一对牛角的形状。古老的建筑虽然很沧桑了,但是能看出得到了很好的维护清理,周围植物丛生,但石缝里却没有青草,殿前的石阶上还放着新鲜的野花和果实。族长虔诚地祭拜后,才伸手推开紧闭的石门。
图南没有进去,剥了一根棒棒糖,靠在殿外的石柱上。
只有一间的圣殿,正中央的石台上供奉着一座雪白人像。那是一个矫健雄伟的男子,面目已经模糊了,但能看见额头的两个小角和方正坚毅的下颌。他双拳握紧怒目而视,呈现出雄浑的领袖气质,与在嘎坝乡看到的蚩尤大相径庭。
江珧学着族长的样子拜了拜,轻声问道:“是蚩尤大神?”
“是的。他有两个角,所以我们带的首饰有角,包头布也扯出两个角,就是为了纪念他。”
人像是一种雪白坚硬的矿石制造的,粗看像是白色大理石,但在月光照射下,折射出颗粒星光。
“是盐矿石。蚩尤大神是九黎族的英雄,我们都是他留下的血脉。九黎族盛产盐,因此我们用盐矿石来铸造他的形象。古早有汉族人以为是宝石,偷窃抢掠用尽手段,谁知到手才发现是最普通不过的盐。呵!”女族长的笑声回荡在室内,江珧恍然间觉得蚩尤像上的表情也是一种骄傲而不屑的笑容。
“可要看看我们的英雄卷轴?”或许今晚心情很好,族长主动提出了福利。
“当然!如果不唐突的话……”江珧兴奋地心脏咚咚跳,以为要见到上古流传下来的文物。女族长笑着打破了她的期待:“纸会烂,布会腐,原物老早就没有了,这都是我们一代代抄下来用性命保住的,可还是遗失了大部分。”
她从供奉石像的台子旁边捧出一只藤箱,小心翼翼打开层层防水的牛皮纸。虽然是后代抄录,但看着泛黄发毛的样子,也有几百年历史了。族长轻轻展开卷轴,一种原始壁画般的风格扑面而来。
正中的男子顶天立地,肌肉虬结肤色古铜,显然就是蚩尤了。他对面的敌人是一条恶龙,奇异的是,那并不是中国传统龙,形象更接近西方奇幻神话中的龙:背生肉翅,有个圆胖的肚子。它张牙舞爪,口中吐出闪电一样的东西。
“这是黄帝的手下应龙,是司雷的神。蚩尤大神铜筋铁骨,刀枪不入,黄帝多次败在他的手上,因此派来这个手下来对付。蚩尤大神号称“兵主”,什么武器都不怕,但被雷电过体就不能动了,因此被应龙打败。”
女族长很坦率的讲出了蚩尤失败的过程,令江珧想到阿喀琉斯之踵。她灵机一动,想到在嘎坝乡听到的神话,问道:“那应龙就是雷老五了?”
“啊,外面是有这种说法。他们忘记的东西多了,就起了各种外号。”女族长继续展开卷轴,讲解这位英雄的陨落,“虽然应龙打败了蚩尤大神,但这是正面决斗,我们尊重有本事的敌人,因此也不曾怨恨应龙。最可恶的是黄帝。”
卷轴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戴冠佩剑。
“他趁着蚩尤大神重伤未愈,偷实袭击,用最阴毒的法子俘虏了我们的英雄,将他在万人面前杀死。”
卷轴上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蚩尤头颅被砍掉,插在旌旗之上。
“黄帝虽然杀死了蚩尤大神,但九黎族的领袖盐母会返魂术,黄帝怕他的尸体会复活,于是把尸身砍成许多块,分别埋葬在大地各个角落,这样盐母也不能把蚩尤复活了。”
江珧听得愣了:“等一下,九黎族的领袖不是蚩尤吗?盐母又是谁?”
“蚩尤是英雄不是族长,他母亲盐母才是,哪里有男人当头领的道理。”女族长有点不耐烦,“古早的时候都是女人当家,现在外面不这样了,但我们这里还是照旧。”
江珧恍然大悟。
黑沼寨的奇异风俗有了最好的解释——他们还坚持着上古遗存下来的母系社会结构!
从蚩尤殿出来,江珧久久不能回神。舞会还在进行,急促的鼓点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女族长关闭石门先行一步回去,月光下,图南咬着棒棒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全都经历过是不是?就是不肯告诉我。”
“我说了,你又要以为我骗人呢。”
“那为什么黑沼寨的女人会这么少?”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看我真诚的眼神。”他栖下腰,那双蕴着漫天星光的桃花眼凑近了。
不想被这妖孽诱惑入深渊,从认识那天起江珧一直避免直视他的眼睛,这次却认真对上了。
“你经历过母系社会。”她用了肯定句。
“对妖魔来说,父系才刚刚开始。”
“蚩尤是什么人?”依然是肯定句。
“讨厌的家伙。皮糙肉厚脾气臭,骂起人来超难听。”他竟然移开了目光,转身走下石阶,似乎不想接下面的话被圣殿的主人听到。
“是个真汉子,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