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城中,一片萧条。
顾业成坐在城主府空荡荡的大厅中,看着前方院子里孤寂清冷的空气。本来,里面是种了两排松柏的。魔族往来频繁,这些长青绿植都活不下去,最后只剩下了土地。
他与姽婳,不是没有过好日子。
那时候,他还是望鼎门的宗主,她早已是魔界的诡魅魔君。只是初相识时,他并不知晓。
那几年,她往来于魔界和望鼎门之间,而他,为她做了许多事。有些违背良心,有些泯灭人性,有些令人发指,他都做了。
只为了她每次来时,那一声道谢,那一个轻吻,那片刻欢愉。
他这人前半生潜心修炼,直至六七十岁,却还只是渡劫。而也是到了这个岁数,他才初识爱恋滋味,一下子沉迷进去。
若说那些暗害同道的事,现在他想来,也并非全为了姽婳。夜深人静时,他多少会辗转难眠,为何大家是同修,他却赶不上那些挚友们?好比万仞锋,五十岁便已登仙,之后百年,逐渐成为武道顶峰,这还算是忘年交。可是周阔,他们是同辈,他竟也在六十岁登仙,成为守阵之人。
尤其是万仞锋,近一百五才寻到道侣,却一生下女儿,就被天算齐家预言,此女为神女转世,会成为救世之人。周阔也是,自小相伴长大的师妹,闭关一出来也已登仙。若非周阔陨落,海魂派一宗双登仙。
若有人问他做这些事后不后悔,顾业成自己也说不清,有时候一人独饮,他会想起那些与好友们把酒言欢的时刻。有时候他又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他身边有最爱的人陪伴,那些人的离去也已无法挽回。
可三年多前周阔的陨落,引起了他师妹江离的极大悲痛,她一门心思要查清此事,横冲直撞把矛头指向了他。许多事都经不起人查,江离四处走访,还不怕冒昧地闯进了闭门谢客已两年的缥缈峰。
万仞锋这才想起幺女当初说过的话,她怀疑在姐姐渡劫前不久来过的顾叔叔,是他设置了什么陷阱。起初万宗主完全没有信,只以为小女儿是为了替自己辩解。如今江离也将怀疑直指他这位挚友,再想到齐家天算结果的暴露,万宗主恍然大悟。
顾业成听闻事情败露,早走一步直接去往了魔界。
此后,他的痛苦才真正开始。姽婳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哪怕他去到了魔界,还是只能偶尔见到她。与以前相比,这样等待被宠幸的日子,令人羞耻,没了丝毫甜蜜期盼的幸福感。
而且,他不能再为她残害修真界人士,对她而言,他也失去了与其他男人的不同之处。
顾业成在魔界无法修炼,魔气侵蚀之下,修为甚至有所倒退。他不想困在这样的废物生活里,才提出了现在这个宏大计划。
姽婳在魔界的力量和独尊魔君不相上下,她很难短期内在魔界扩充版图,另辟蹊径的方式就是在人界打开局面。
随着周阔和万窈窈的陨落,他的离开,万仞锋的闭关,守阵之人只剩下了双绝门的顾双御,现在正是入侵人界的好时机。
而破坏人界守护阵需要时间,也需要引开修真界的视线,于是就有了这边关五城的尝试。
最初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边城的异样。他和姽婳的关系也回到了最初,她经常来人界与他相会。这里景色比魔界美好,他在这边也比在魔界舒服。
可是那些魔族们却不这么想,他们在人界魔力受限,又要接受他的约束,不能胡乱吃人,不能伤害官员和世家贵族……对魔族来说,这太复杂,也太过束缚,他们开始抗议、闹事、反击。
他好像成为了他们的敌人,各个城中矛盾和抗争不断,他忙碌不停,甚至姽婳来了,他都没空陪她。他焦头烂额处理这些问题时,修真界的人又闹腾起来,他曾经的同道们,汇聚凤影城,杀气腾腾而来。
他不得不承认,天算世家名不虚传,齐微远的推断属实,他与魔族矛盾重重,而这五城的管理,本就快要分崩离析。下术和仇关的凡人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就连他所在的这座下术,凡人也只剩下一半,只有最后占领不久的淆水,还未来得及发展到这一步。
姽婳这次的离开,他本来没有多想,她说魔界有些棘手的事要回去处理。如今看来,哪怕最初这个缘由是真的,她现在迟迟不回,也在印证齐微远的揣测——他早已是一枚弃子,就如这五城一般。
姽婳或许从未在意过这五城,就好比她也从未在意过他。他不过是她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唯一特别的只有他恰好是个修仙之人罢了。
以他现在的修为,斩开通道去往魔界还是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回去做什么呢?
重新回到那座什么都没有的别苑,等着一个偶尔想起来才会来一趟的心上人?不能修炼,还要抵御魔气侵蚀,呼吸不畅,连去对阵其他的魔族,都显得有些可笑。
顾业成就这样望了很久的虚空,直到毒郎君回到城主府。
“你出的什么狗屁高招!齐微远身旁还有个几百年修为的魔族,一记暴击差点把我送走,你是不是故意的?”毒郎君开口就是骂,他气了个半死。
顾业成听到此言,一瞬收整了情绪,整个人都精神起来:“魔族?会不会是独尊魔君的儿子,那个所谓的灭世魔君?”
“灭世魔君,那不也是你给他打造的名号吗?”毒郎君嘟囔了这句后,答道,“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不如你自己去看看,你不是见过他吗?”
顾业成觉得有理,但他见到时,那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过去了十年,也不知是否还能认得出。
“你说,若是姽婳知道独尊魔君之子在这里,她会不会赶来杀他?”
毒郎君很不喜欢听他叫魔君的名字,但还是忍耐着答道:“那自然机不可失,可若不是呢?”
“你说他和齐微远在一起,若他只是普通魔族,齐微远为何不诛杀他?”顾业成略一思索,觉得可能性很大。
“如果他是,齐微远全家都是独尊魔君所杀,他们不是有灭门之仇,还能共处吗?”毒郎君虽然脑子不好,但这么简单明了的仇恨,他觉得说不通。
顾业成摇头道:“你觉得以齐微远的修为,他报得了仇吗?现在修真界是来诛杀我们的,这位新任的独尊魔君若也是为此而来,齐微远难道不会先假装不知他的身份,和他暂时合作,待杀死我们后,再揭露他的身份,让其他人群起而攻之吗?”
“……”毒郎君听得头大,“你们人族太复杂了,但当时那人打出了魔力暴击,齐微远不该还不知晓他的身份。”
“即便知晓,齐微远仍然会与他合作。你相信我就好,现在就回魔界去告知姽婳此事,看她如何决定?”顾业成满怀希望,他相信姽婳不会愿意错过这样的良机,那样,他还能再见她最后一面。
毒郎君这次没有跟他对着干,他感觉这个残局谁都收拾不了了,顾业成挡不住,魔君也没必要耗费心力来保住这几座用处已经不大的人族城池。
送走毒长老后,顾业成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了玉山唯一的统领。他还有这最后一局,和那位名为齐微远的后起之秀,对局一场。
仿佛是有感应,齐微远此时正在起卦做推算,他算的是:顾业成的死期。
齐微远很少起卦,也不喜做推算,但这件事算得上皆大欢喜,他也害怕对方会逃跑,这算是从旁印证一下。
这一卦是他自己主动起的,他突然心念一动,就说要算这么一卦。
万芊芊和另几人都站在屋脊上,她看着坐在屋顶边沿的少年,他抬手之间,指尖灵光闪烁,在傍晚刚暗下来的天色中,只有他那里发着微光。
齐微远算得很认真,他这次算的是不在现场、不会同意他测算、修为远高于他的人,问的又是涉及生死的要事,耗时比较久。
万芊芊看到他指尖不断在空中点选,时不时还会抬头望天,不晓得是否是要对照天干地支。
灵光在空中跳跃了许久,最后在齐微远伸开右掌平抹时,汇集成了三个字:一月内。
齐微远皱眉挥散了答案,起身往身后看去。
“怎么了?”芊芊直觉他不开心。
齐微远摇摇头,踏着屋瓦往上朝着她走去。
看到穿着粗布衣衫的清俊少年走到身前,芊芊伸手就抓住了他胸前衣裳:“你最好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不对,你知道顾业成对我来说不一样。”
丁敬之在一旁吓了一跳,这小师叔母怎么忽然这么暴力?之前瞧着还是挺温和爱笑的小姑娘,只有那一晚救人杀红了眼,但那也是对待魔族,怎么能这么对待自家小师叔呢?
“算得不准,大概是我太在意,他的生死和我挂了勾,所以出了这么个结果。时限太宽,随时会有变数。”齐微远倒是习以为常,回答后看她松开手,自己整理了衣裳。
若结果是“十日后”,那基本意味着他们十日后定已攻陷玉山,杀死顾业成。现在这个答案,一个月内都可能随时改变,实在不如不算。
徒增烦恼的是,这次测算说明了齐微远的心不静,他其实也非常介意顾业成。他认为顾业成与他家的覆灭有关联,心中对他有些不知深浅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