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血染沙海

远处的天边，黄沙阵阵，狂风席卷着黄沙朝着月落城滚滚奔来。

城门下，一辆马车徐徐驶来，朝着城外走去。

阙冰骑着一匹马晃悠悠地跟随在马车左侧，端着一副潇洒恣意的姿态。

贺连生威风凛凛地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在马车右侧，一支乌笛插在腰间，脸色一如往常。

碧心掀开车帘，探出头，手支在车窗上，撑着脸望着车外骑马的人笑了笑。

阙冰也朝碧心笑了笑，随后目光不善地回头瞟了一眼骑马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十个身穿黑服，袖口镶青边的青云帮的人。领头的是江慎怜和潘云，这十个人各自带了武器，一个个神色冷漠，目光凛然。

这一行人慢慢走出了月落城，驶入了黄沙大道。在走到一棵枯死的、横卧在沙漠中的大树附近时，行走的队伍停了下来。

江慎怜拉住马，脸上带着客气的假笑，对着碧心他们道：“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分道扬镳了，诸位保重，欢迎下次再来青云帮作客。”

阙冰调转马头，来到江慎怜前面，道：“这几天我们在青云帮受到的盛情款待，阙某终身难忘。江公子放心，待我们回去以后，我们必定会好好向楼主道明，龙帮主是如何热情好客的。青云帮既然已经与万象楼达成了长期合作，那么日后自然少不了见面，希望我们日后能够相处愉快，江公子也要多多保重啊！”说罢，他在马上拱手行礼。

江慎怜和身后青云帮的人也纷纷拱手行礼，齐声道：“后会有期！”

贺连生转过头，不冷不热地喊道：“走了！”他两腿一夹马肚，跑到前头去了。马车轮咕噜噜地转起来，马车渐渐速度加快。阙冰再次掉转马头，挥起长鞭，马儿飞奔而去，很快追上了马车。黄沙飞扬，他们很快消失在天际。

江慎怜见他们远去了，对着身后的兄弟们道：“我们走！”他走的不是回城的路，而是另一个方向。

自从回到月落城，江慎怜因手臂受伤，休息了不过月余，伤势刚好，便碰上万象楼的人要离开和月落城城主赵无眠亲临青云帮这两件要事。万象楼与青云帮谈妥，达成了合作约定，商言要在月落城合开一个地下赌场。条件都已谈妥，万象楼的人便要回去复命，江慎怜受命接下了送客的任务。

若单单只有这一个任务倒还好，偏偏又赶上了城主赵无眠也与青云帮有了合作，燎日沙漠沙匪作患，城主希望青云帮能帮忙清理匪患。过去青云帮与这些沙匪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青云帮和城主交好，自然与沙匪宣战，帮主龙朝云就派遣江慎怜和潘云，领着一队人马，前去探清敌情，击杀几个沙匪，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两件事，江慎怜一并应下，并无二话。

出发前，潘云带着一坛酒找到江慎怜，道：“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喝酒谈心了，今日我们二人务必要喝上一杯！”

此时江慎怜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擦拭金鳞刀，见潘云带着一坛美酒站在自己面前，他思考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刀，道：“今日你我有任务在身，不宜喝酒，下次吧。”

潘云笑道：“哥哥，只喝几杯，不碍事的。”

江慎怜把刀收回刀鞘，将帕子扔到桌上，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看着潘云道：“你若实在想与我喝，就坐下吧。”

桌上刚好有两个杯子，潘云便各倒了一杯酒。倒完酒，他才在江慎怜对面坐下。

“哥哥请。”潘云把酒杯推到江慎怜面前。

江慎怜看着那杯酒，轻轻笑了，他抬手接过酒，一口饮尽。

潘云也马上喝下自己的那杯酒。酒味辛辣，一杯下肚，肚子里好像着了火似的，辣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江慎怜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又笑了，道：“若是不能喝这么烈的酒，你又何必逞强呢？”

潘云拿袖子擦干眼泪，垂眸道：“哥哥说笑了，这酒是拿来讨你欢喜的，你不是最爱喝烈酒么？”

江慎怜没有说话。他并不十分爱喝酒，只有心中苦闷，心中痛苦才会喝许多酒，他在青云帮，在潘云面前确实常常喝烈酒，大概潘云就误以为他喜欢喝烈酒了吧。

江慎怜想到这些，又看了一眼潘云，这个一直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经历风雨的人，原来已经成长为如此模样了，他感到有些恍惚。

“潘云，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吗？”他问。

潘云点头道：“当然记得，大概十年前，我和姐姐在月落城流落街头，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在月落城无依无靠，月落城的地痞恶霸想要强占我姐姐，是你挺身而出，救了我们姐弟。那时，我好像才八岁。”

“潘云，救下你们的不是我，是义父。那年，我才十岁，我娘亲过世不到一年，我还没学武功，只是个流浪街头的乞丐，那时我不过是自不量力，贸然出头罢了！若非义父及时出现，我们三个恐怕早已丧命，哪里还有现在？”江慎怜纠正道。

从那以后，潘氏姐弟就一直和江慎怜在一起，跟随龙朝云，后来龙朝云成立了青云帮，潘氏姐弟和江慎怜自然而然也加入了其中。

江慎怜想到潘莲，不由得问道：“这几天我怎么没看到莲姐？”

潘云迟疑了片刻，道：“噢，姐姐近日身体不舒服，想出门散散心，就向帮主请示想多休息几日。帮主准予了，所以姐姐现下不在帮里……也不在月落城，她去梵城休养了。”

江慎怜闻言，忽然安心不少，道：“这样最好。”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江慎怜对着潘云笑道：“你日后也寻个由头，休息几日，出去逛逛吧！若是能脱身，那便最好不过！”

潘云听了，脸上闪过惊慌的神色，道：“哥哥不要乱说话，若被有心人听去，帮主又会疑心。”

江慎怜目露不屑眼神，道：“我是不怕的，事到如今，有何可怕呢？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岂会恩将仇报？”

“哥哥……”潘云还要在说些什么，江慎怜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不是要喝酒吗？再斟上一杯吧！”

潘云面露难色，却还是照做了。

两人接连又喝了两杯，江慎怜便扬言不喝了，该动身去完成帮主交给他的任务了。

江慎怜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旁边跟随着潘云。两人一路上没有说话，江慎怜神情戒备地望着四方，担心随时会有沙匪从周围冲出来攻击他们。眼下他们已经深入沙漠腹地，来到了最危险的地带。根据他们今天早上探听到的消息，这附近就有一伙沙匪。

“哥哥，你快看那儿！”潘云伸手往远处一指，就见那里有一家酒店。十几个凶神恶煞之徒正围坐在酒店门前吃酒喝肉。

江慎怜眺望着那个方向，挑眉道：“连个招牌也没有，怕不是家黑店！”说着，抽出腰间的金鳞刀，大声喝道：“大伙准备好武器，小心行事！”

所有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剑。

“随我来！”江慎怜一手提刀，一手策马，带着队伍快速行进，很快来到了那家酒店前。他们这一队人马声势浩大，来势汹汹，他们走近后，立马引起了坐在酒店门前的这帮人的注意。这些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也纷纷停止吃酒吃肉，拿出自个儿的武器，站了起来。

“你们——”为首的浓眉大汉手持利刃望着江慎怜这伙人，看到他们镶青边的衣袖，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是青云帮的人？有何贵干？这里可不是月落城，更不是你们的地盘！”

“你们，是干什么的？”江慎怜冷眼笑道。

浓眉大汉大笑道：“臭小子你很张狂吗？你觉得我们是干什么的？怎么，青云帮打算和我们动手，是要成为赵无眠的走狗了么？”

江慎怜冷哼一声，一跃而下，一刀割破了浓眉大汉的喉咙，浓眉大汉呜咽着，捂着脖子一头栽了下去。

“弟兄们上！”其余人见状，大喊一声，举起武器冲向了江慎怜他们。

江慎怜一抬手，他身后的这帮兄弟也都冲了上去，双方开始展开激烈地厮杀。

江慎怜他们虽然只有十个人，但武功皆在这群沙匪之上，因此很容易占了上风，很快就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

江慎怜一连杀了五六人，见自己胜券在握，正得意，忽然看见酒店里飞出两个人来，一人穿黑袍，一人穿白袍，黑袍蒙黑面纱，白袍蒙白面纱。黑衣人朝江慎怜扔出了一枚小刀，江慎怜闪身躲了过去，小刀当场射中了他身后的一个沙匪，白衣人则飞身落到江慎怜面前，给了他一记铁鞭。此鞭由一节节铁链制成，寒光冷冽。江慎怜用刀挡下这记铁鞭，却反而被这铁鞭紧紧缠绕住了。

江慎怜手握金鳞刀，将刀往身后一扯，试图把对方拉到身边来，说道：“却不知你们这群人中竟还有这样的高手存在，你们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白衣人一言不发，他手劲也不小，紧紧拉扯着铁鞭，不肯退让一步。双方来回拉扯，最后江慎怜看准时机忽然一松手，铁鞭卷着金鳞刀朝白衣人自个儿飞来。白衣人之前用了好大的劲收紧铁鞭，这下反而被自己的力带倒，来不及躲闪，就被自己的铁鞭砸中，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铁鞭在被收回的途中，松开了金鳞刀。江慎怜飞身将刀夺了回来。

而就在这时，黑衣人也飞到空中，朝江慎怜同时抛掷出三把尖刀。

江慎怜左躲右闪，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尖刀。他大笑两声，嘲讽道：“二位怎么先前躲着不出手，何必等到你们快输了才现身！难不成，你们都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辈？”

“看招！”白衣人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挥起铁鞭，又朝江慎怜猛的一甩，铁鞭就像蛇一样在空中急速扭动，直奔江慎怜而来。

“原来是个女子！”江慎怜又笑道。他刚才听那白衣人的声音，分明是个女子的说话声。他便更加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了，他施展轻功往后退了数步，落到一片空旷的沙地上。白衣人的铁鞭显然没有那么长，自然是击落在软绵绵的沙土上，落了个空。

“姐姐，我们一块上！”黑衣人也是个女子，她见江慎怜又躲过了一击，正是又气又急，飞身来到白衣人身侧，亮出了一把弯刀。

“好啊，那你们便一块上吧！但是在那之前，请先报上名来，在下江慎怜，不知两位姑娘芳名？”江慎怜将刀挽在身后，笑吟吟地说道。

“哼，原来是‘鳞爪鹏’江慎怜，你的臭名，在我们西南边境一带谁人不知，真不愧是龙朝云养大的一条好狗，见人就汪汪直叫！”黑衣女子言辞激烈地说道。

江慎怜对此不甚在意，只是一笑置之。

“我们姐妹，便是‘双生花’周妙仪、周妙容。我是姐姐妙仪，她是我的妹妹，周妙容，这家酒店是我们开的，你们青云帮无缘无故来砸我们场子，是何道理！”穿白袍的周妙仪高声说道。

“你们是匪，我们青云帮是奉城主之命来剿灭你们的。我看二位姑娘身手不凡，何必去做沙匪，不如加入我们青云帮，不仅有命可活，还能有利可图。”江慎怜慢慢说道。

“呸！”周妙容朝地上啐了一口，“谁要加入你们！我们要是沙匪，你们就是强盗！谁又比谁高贵！别以为你们攀上了赵无眠，就可以证明你们有多么高贵似的！你们做的那些事，可不比我们这些沙匪做得差！我们只是打劫，只要给钱，从不伤人性命，你们可是谋财又害命，我们比不过你们！”

江慎怜道：“周姑娘，话可不能乱说，我可从没说过青云帮有多么高贵，也从没否认过青云帮做过你说的那些事。谋财害命、杀人放火和打劫有什么区别吗？在我看来，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恶徒，哼，我们又有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呢？若是你们不投降，那我只好亲手送你们下黄泉了，我别怪我不对你们手下留情！”

“来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周妙仪一甩铁鞭，周妙容便立即挥刀飞向江慎怜。

江慎怜往空中轻轻一跃，躲开铁鞭，正面迎上周妙容锋利无比的弯刀，铮的一声，周妙容被强大的劲气震得一退三尺，最后从空中跌落到了地上。江慎怜落地后，立刻又挥刀飞扑向周妙容，似乎打算一口气解决掉对方，可刀还没够着人，周妙仪的铁鞭忽然冒了出来，狠狠地抽打在江慎怜身上，把他瞬间打翻在地。

周妙仪见此大喜，急忙又是一鞭落下，江慎怜赶紧滚动身子，躲开了这一鞭。虽说是躲开了，可是他的金鳞刀却落在了一旁。江慎怜连忙爬起来想要伸手去捡刀，偏偏周妙仪的鞭子又落了下来，江慎怜只好收手，就地一滚，再次躲开了。

重新站起来后的周妙容又趁机朝江慎怜接连抛掷出三把尖刀。江慎怜刚刚躲开其中两把尖刀，原本第三把也可以躲过的，却在这一瞬，周妙仪的铁鞭率先横扫而来，抽打在江慎怜的小腿上，江慎怜一下子就跪了下去，那第三把尖刀就一头扎进了他的右肩头。

这一切都发生的十分迅速，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周妙容见江慎怜受了伤，又跪在地上，便扬起弯刀冲向江慎怜。

江慎怜抬眼看见弯刀扑面而来，惊了一身冷汗，只听得当啷一声，一把匕首飞来，扎入周仪容喉间，周仪容应声倒地。她黑色的面纱脱落，露出一张带着惊恐神情的漂亮脸蛋。

“妹妹！”周妙仪急得大喊一声，却顾不上已经倒地不起的周妙容，只得怀着悲愤的心情挥起铁鞭朝刚才投掷匕首之人舞去。那投掷匕首之人正是潘云。

现在四周已经停止了厮杀，活下来的只有潘云和青云帮的四个兄弟。他们五人都受了轻伤，有一人受了重伤，整只手臂都没了。潘云见江慎怜有难，便出手相救了。

铁鞭轻盈飞来，却是重重落下，潘云一刀挡下了这一击。江慎怜在这时赶快站起来，捡起金鳞刀，纵身飞向周妙仪。

周妙仪见江慎怜一刀刺来，慌忙收起铁鞭，闪身躲开，可是躲开了江慎怜的金鳞刀，却没能躲开潘云投掷的第二把匕首。那匕首扎入了周妙仪胸口，周妙仪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拼进全力朝潘云挥去最后一记铁鞭。其速度之快，令潘云反应不及，江慎怜飞身挥刀去阻挡，却也赶不上铁鞭飞舞的速度。

“潘云！”江慎怜大呼一声，看着潘云脑袋血流如注，一头栽了下去。同时，周妙仪也倒在了沙地里。她白色的面纱飘落到地上，露出了和妹妹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她挣扎着爬向周妙容的尸首，嘴里不停念着：“妹妹……”不久，她脸色暗紫，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江慎怜跑过去扶起潘云，看着满脸是血的潘云，他心如刀割，面露痛楚。

“哥哥，走吧……离、离开这里……”潘云断断续续地说道，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待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你、你回不去了……快、快走吧！匕首、有毒……本来是我用来对付你的……”

江慎怜回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周妙仪，他瞬间明白了所有，却并不惊讶，他其实早有察觉了。只是亲耳听到潘云说这些，他感到心里拔凉拔凉的，比真刀扎在自己身上还要痛。

“你的匕首从不涂毒。今日为了杀我，倒是第一次用上了毒药，只可惜杀错了人。”江慎怜苦涩的笑着说道。

“对不起……姐姐被抓起来了……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潘云眼中闪烁着泪光，他说完这些话，便咽了气。在他断气后，泪水流了出来，和血混在了一起。

江慎怜没有看到潘云流出来的眼泪，他只看到了猩红的血。他小心地把潘云的尸体放在地上，跪在一旁静默了一会儿。周围很静，只有风沙呼号。

直到青云帮的那四个人向他走来时，他才拿着刀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表情。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江慎怜问道。

那四个人听到这话，立即停了下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继续上前。

“想活，就回去告诉义父，今日起，我江慎怜不再是青云帮的人了！”江慎怜盯着那四人道。

那四人又一次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很默契地转过身，各自骑上一匹马，离开了。

江慎怜拔掉插在左肩头的尖刀，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徒手挖坑。他挖了很久很久，挖得指甲缝塞满了沙子，挖到手臂酸痛到没有知觉他才停了下来。他挖好了坑，便将潘云的尸体放了进去，再用自己脏兮兮的、沾满沙粒的双手掩埋沙坑。做完这些事后，他从地上站起来，找到自己的那匹马，骑上去，朝梵城的方向去了。

这一天，江慎怜自由了，却也永远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