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天煞孤星,气运凋零,命里坎坷,想要改命,早日定亲,常拜财神,方为上策。”黄袍道士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鹿溪午觉得好笑,命里坎坷,她哪一世不是命里坎坷?
早日定亲、常拜财神、改命,这三件事不管横着看、竖着看,都狗屁不通。鹿溪午不信道士的诅咒,可她的养父母却很信。
道士、和尚、尼姑,不管是哪一门派的代表前来作业,夫妻俩通通深信不疑,只因为十年前,他们对着各路神佛许了个愿,愿望还就真的实现了。
当年,夫妻俩膝下育有一儿,家里境况也不错,便想要个女儿。
儿女双全是两人的执念,可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一条路不通,夫妻俩剑走偏锋,换了另外一条路。求神拜佛过后,鹿溪午就来了,还是从水里飘来的。
他们坚定地认为,小午是神仙赐给他们的孩子,对她好得不得了,比对他们的亲儿子鹿阳还要好十倍。
夫妻俩听完道士的卜算,兵分两路,一人去市集买财神像,一人去村里有儿子的人户转悠。
哪成想,风声走漏得极快,道士的话不知怎的竟传开了。没有人家愿意拿儿子冒险,和鹿家的女儿结亲。
鹿父为了女儿将来的幸福,豪掷一块金子作为订金,只要谁家愿意贡献儿子,金子就归谁所有。
鹿阳为此与父亲赌气半个月,因为在小午到来之前,这块金子一直是留给他将来娶媳妇的。
金子放在哪里都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何况在灵水村。鹿父自认为除了那些家底丰厚的,应该没有人家能够抵挡金子的吸引力。可是,上门接下婚事的,只有周家的婆娘孙氏一人。
周家有一个儿子,名周敬,年十四,在村里的学堂念书,上了几年学,能道出些“之乎者也”来,在灵水村也算出类拔萃。
孙氏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总觉得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儿子说不定能中个状元,最不济也能考个举人,在灵水县做个小官是绰绰有余的。
偏偏周家男人好吃懒做,家里穷得叮当响也不愿出去干活,孙氏在即将花光家里最后一枚铜钱之际,碰到了鹿家这档子事。
孙氏虽然畏惧小午的命格,但想着先把亲事应下来,渡过眼前的灾难再说。鹿父觉得只要有一个人上门就是好的,有,总比没有好。
两个人都抱着良好的心态,在定亲书上按了红手印。从此鹿家和周家结成了亲家。
小午对鹿父草率将自己许配给周敬之事表示无可奈何。
一方面,她对周敬毫无感觉。
她已经活了两辈子,虽然没有尝过男女之情,但对自己的喜好还是有所了解。
她从小看周敬拖着两根大鼻涕长大,极其肯定这个小孩不管将来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兴趣。
另一方面,她感动于鹿父的父爱,明白父亲是真的担忧自己长大后凄惨凋零,才病急乱投医。所以即使她不认可父亲,却也无法怪他和否定他。
转念一想,她还背负着一个生生世世轮回的诅咒,对比之下,跟周敬定亲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
两家定亲之后,鹿家时不时接济周家,周家的生活水平相比从前,得到大幅度提高。
周敬吃得好、穿得好,越发觉得母亲英明,听从母亲的话奋发图强,终于在一年后通过府试,成为一名光荣的童生。
成为童生之后,周敬就有些拿乔,时不时对小午所做之事评判两句。
小午拜财神,周敬说财多财少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拜神没有用,纯粹是迷信。
上午树掏鸟窝,周敬指点,女子应行己有耻,动静有法①。
小午的衣服上沾了泥巴,周敬教导,女子应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②。
小午替买到劣质酒的老人讨回公道,周敬疯狂摇头,曰女子应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③。
这辈子长在村子里,此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小午不用端着规矩做淑女,直接放开天性。
她笑嘻嘻走到周敬面前,趁他不注意,一块湿泥巴甩到他嘴上,也不管周敬作何反应,兀自蹦蹦跳跳扬长而去。
周敬不敢置信地瞪着小午——扬长而去的身影,然后找孙氏告状。
孙氏自然对儿子被欺负有怨言,可她碍于经常接受鹿家的馈赠,只能委婉地让鹿父管教小午。
鹿父每次都答应得挺好,回头小午一撒娇,他便觉得问题都出在周敬身上。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欺负别人?
就这样,在父母的宠爱下,小午一边快乐一边忧心忡忡地长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时,鹿阳的媳妇张鹃花嫁进门。
张鹃花是邻村姑娘,年二十,身材娇小,瓜子脸,圆眼睛,细眉毛,头上总是戴着一朵绢花,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甜美有亲和力。
身材娇小的张鹃花跟身材高大的糙汉子鹿阳站在一块,有一种极致的反差感。
鹿母其实没看上这个儿媳妇,可耐不住儿子喜欢。鹿父整天乐呵呵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完成了,他比谁都高兴。
家中添了人口,不免热闹几分。饭桌上的菜每天换着花样变化,后院晾衣杆上的衣服也开始打挤。
小午毕竟多吃了几十年饭,看事情总是目光犀利,新过门的嫂嫂对她不友好。
也是,自从她的出现,鹿父鹿母将放在鹿阳身上的宠爱分过来一大半,连鹿阳娶媳妇的金子都因为她给了周家。张鹃花不喜欢她,也算情有可原。
为了家庭和谐,她对张鹃花损坏她衣服、给她的汤里加盐巴以及时不时甩她白眼之事,通通包容下来。
碍于鹿父鹿母在身旁,张鹃花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偷偷干这些小事来恶心小午。
十五岁时,鹿父鹿母相继生病,鹿阳和小午四处求医,几乎将家里的积蓄花个干净,最终还是没能让父母好起来。
小午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早已看淡生死之事,可是父母临终前那忧心忡忡的眼神,让她的心揪着痛。
归土那日,小午在父母坟边栽下一颗树,独自一人,对月饮酒,枯坐一夜。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她才揉了揉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起身回家。
刚提起步子,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一只白色的猫。
那猫身子圆润得像个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冲她“喵呜喵呜”叫个不停,好似让她带它回家。
小午学着猫叫了一声,俯身摸了下它的毛,那毛油光水滑,跟绸子似的,一看就是富人家养出来的。
小午没继续理会它,抬步就走,白猫却紧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喵呜”一声。
小午停下脚步,转过身,鬼使神差地跟猫讲起了道理:“不是我不想养你啊,你这珠圆玉润的样子,一看就生活在大富大贵人家,我现在这个家......”
小午想到现在这个家,思绪开始飘飞。
从前父母在的时候,她养只猫绝对不成问题。
但现在,张鹃花当家,以她对她的“喜爱”程度,不趁机将她扫地出门就不错了,允许她养猫简直天方夜谭。
小午看向猫,伸手摸摸它的头,手感出奇的好,又用力揉了两下,“我家现在情况不太好,养不起你,你去找别人吧,别跟着我了。”
猫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可怜与无辜。
小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的不是猫,是自己。跟猫讲什么道理,它听得懂吗?
回到家,张鹃花在院里晾衣服,见小午回来,开始拿斜眼瞅她,先是“哟”了一声,随后阴阳怪气起来:“爹娘才刚走,你就彻底待不住了。一晚上没回来,野哪里去了?”
小午不想和她发生冲突,没吱声,径直回房,和衣躺下。
张鹃花不依不饶,站在廊下,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絮絮叨叨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消停下来。
黄昏时分,鹿阳在门外拍了两下,喊小午出来吃饭。
小午应声而起,随即又听到张鹃花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喊什么喊?吃饭也要喊,真把自己当大小姐?!”
鹿阳没吭声,小午出门,他正埋头扒饭。
桌上放着两个菜盘,里头皆绿油油的。细细一看,一个拍黄瓜,一个青菜苗......
鹿母在的时候,从不在饭菜上省钱,将顿顿有肉的宗旨贯彻得十分彻底。小午爱吃肉,加上此刻没什么胃口,只舀了一小勺饭,默默坐了下来。
张鹃花立马开腔,“有意见就直说!是嫌弃菜不好?还是不喜欢吃我做的菜?”
小午放下筷子,冷冷盯了她一眼,“爹和娘才走,你一定要找我茬?就不能和平相处一段时间?”
张鹃花从来没见过小午如此锋利的眼神,似乎有一把刀子来来回回在她身上刮,将她浑身冒出的刺刮了个干干净净。
她垂下目光,偷瞄了鹿阳一眼,想让鹿阳帮她。可鹿阳旁若无人地吃着饭,丝毫没有介入的意思。
张鹃花瞬间炸毛,摔开筷子,撒起泼来,“你也知道爹娘才走!这个家里,我辛辛苦苦洗衣服、晒衣服、煮饭、洗碗、扫地、擦桌子,勤勤恳恳伺候你们俩兄妹,你们还不满意!合起伙来欺负我!”
小午知道她的意思,静静看着她撒泼打滚,鹿阳也冷脸,捡起地上的筷子,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去了厨房。
等张鹃花哭够了,小午才道:“只要我在这个家住一天,就不会白吃白喝,以后家里的活,咱俩对半分。还有,吃了你们多少花了你们多少,劳你记个账,等我日后挣钱了,连本带利归还!”
张鹃花闻言抹干眼泪,等鹿阳拿了双新筷子出来,又跟没事人一样开始吃饭。
①②③:《女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