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直没得到回应,余悠悠准备再问对月来因,刚启唇,对月先一步含笑道:“师妹怎么会在江陵城?”
余悠悠微怔,随后交待来龙去脉。因有玉关在场,略去神怪,只道陆辛二人是寻常道士,遇上恶虎,幸得玉关相救,又引玉关和对月相见。
玉关抱拳:“对月姑娘好!”
对月颔首微笑,算作回礼。他右手拇指和食指则轻抡,一档一档展开折扇,扇面上画着乱石崩云,惊涛拍案,余悠悠印象里对月好像不是这幅扇面,但也有可能是她记错。
她记起上回分别时,对月说要去钱塘观潮,便主动问道:“师姐,后来你有看到钱塘江大潮吗?”
对月莞尔:“说来话长,不知师妹现居何处?可以到居所再慢慢讲来。”
“哎呀忘记告诉你了,我们被苏少爷救了以后,就一直借住在他家里。”说着望向玉关。玉关其实是觉得对月有些怪的,本就身形清瘦,有够冷清,数九寒天还要扇把扇子,但念在她是余悠悠师姐,且大过年的,一个人漂泊在外也挺可怜。于是玉关上前半步,主动邀请对月去苏家过年。
对月不似常人客套,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调头转身,朝玉关所指,苏家医馆所在方向走去。
余悠悠和玉关紧伴左右。
对月同余悠悠描绘起钱塘潮,惟妙惟肖,余悠悠恍觉耳畔闻到潮声——但不是白日,许多人挤在一起观的那种,而是三更夜深,野庙孤月,窗边湿凉,独听潮声。她不由自主望向对月,对月同她对了一眼,又说起师门往事,书里没有这些,余悠悠绞尽脑汁应付,多为编造,殊不知对月亦是胡诌。
两位同门对着讲假故事,竟能欢声笑语一路,还羡煞了同行的玉关。他误以为余悠悠是江湖儿女,暗道:难怪她与陆道长同行,原来都是武林中人。只是现下刮北风,她师姐还在摇扇子……算了,来都来了,腊月廿九,让人家歇脚过个年。
玉关渐渐插不上话,自惭形愧,脚下不知不觉落下一段距离。
遥望二女倩影,不闻莺声。
对月轻摇折扇,在某一胡诌话题结束后,合上双唇。
缓步向前,少倾,悠悠笑问:“师妹,寻常一只虎,如何伤得了你?”
余悠悠回头望了玉关一眼,见着距离保险,才同对月交待真相:不是寻常虎是虎妖,与她同行的也不是寻常道士,而是瀛洲派弟子。
交待完偷瞅对月,正邪不两立,师姐会不会指责自己啊?
对月却不仅没有怒色,反而笑意更浓:“与你同行那俩瀛洲弟子,叫什么名字?”
“一个姓陆名唤青崖,还有一个叫辛雨庐,师姐难道认识?”
“不认识。”对月笑着摇头,却继续追问,“先一开始,单独与你相处的是陆青崖?”
“是,后来他教我召唤青鸟,辛道长才赶来相助。”余悠悠没有防备,把雪山上的事情也描绘出来,“陆道长的眼睛,就是在雪山瞎的。”
对月沉默片刻,嘴角仍旧噙笑,眉头却微微蹙起:“算起来有半年了。”
“是——”余悠悠戛然而止,本想接话“我们走走停停,半年才到江陵”,却突然想到,若是这般答了,师姐定要追问为何不御风,那陆青崖命门受损,修为尽失的事就捂不住了。
师姐虽真切,但陆青崖肯把自己最重要的秘密告诉她,那就一定要替他保守。
余悠悠不再吭声。
对月收起折扇,插.入袖袋,走了四、五步,又问:“师妹怎么会突然跑去昆仑附近?”
“我也不知道啊,和你分别不久,我就招惹了一位修为特别厉害的——”余悠悠讲到这心一沉,万一直说是孟霖,师姐跑去找他报仇怎么办?师姐动不动就吐血的,哪是天帝对手?余悠悠心中一抖,瞒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神仙还是妖怪,反正是个男的,我可能惹他不痛快了,他一扇,就把我扇到昆仑附近了。”
说完,忐忑不安打量对月,不知瞒过没有?偏偏对月紧抿双唇,笑亦渐敛,看不出信与不信。
对月突然伸手抓住余悠悠胳膊,将她拉到自己旁边来,而后带着转身,指远处玉关笑道:“该不会是他吧?”
“不是不是。”余悠悠忙摆手,“他是——”任务还没做,先别剧透,“他是凡人。”
对月仰头大笑起来,及至苏家医馆见玉大夫一家,到厢房见陆青崖辛雨庐,皆是满面春风。
待对月离去后,辛雨庐急急关门捻听风诀,踱到陆青崖跟前:“师兄,怎么又来一个女妖?”
“这女妖是之前就在江陵城,还是刚来?”
“她真是余姑娘师姐?我怎么瞧不出她的真身!”
一连三问,话音方落,陆青崖即刻回道:“我不知。”
陆师兄鲜少接得这么干净利落,辛雨庐楞了须臾,而后踱步来回,自行分析许多。直到胡婶敲门,说自己的儿女们都接来苏家过年,就在堂前。其中幺儿身弱,想让辛雨庐教套强身气功。
辛雨庐应承离去,房门带上,俄顷,对月的身形逐渐浮现在房中。
此时他是一身紫袍男装,一只黑檀木簪簪在脑后,浑然是男儿郎,且手中的折扇扇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画。
他半倚半靠在桌前,旁边明明有把椅子却不坐,脸上全无笑意:“借他的听风诀,我俩正好说会话。”
陆青崖心底叹了口气,辛雨庐粗枝大叶,忘了收起听风诀,当然无论他收不收,都是防不住对月的。
“你是不是忘了眼睛对你意味着什么,竟然拖半年不治?”对月不苟言笑,声色俱厉,“情愿召唤劳什子青鸟,也不愿来知会我?”
“若非我在师傅衣冢前感应到且套话幽姬,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这位虽与辛雨庐截然不同,却也是三连问,且不由分说,上前查看了陆青崖的眼睛。
陆青崖却不急不慢:“我打算回瀛洲后找我师傅医治。”
对月张嘴,想哼几声却没哼出来,最后昂头:算了,不与你计较前事。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对月广袖一挥:“瀛洲路长不必回了,我给你治眼睛。”
陆青崖偏头看向对月,虽然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对月瞥他一眼,冷峻道:“我去情天恨海,给你摘‘人间不老’。”
六界内有诸多禁地,比如紫云阙,据说里面藏着神界无上至宝。又比如最最恐怖的饿鬼道,一旦坠入,魂魄会为万鬼撕碎吞噬,永世不得超生。情天恨海亦是其中之一,在海底最深处,有用最深的爱和最刻骨的恨浇灌出的奇花“人间不老”,可治百伤。神兵砍之,仙器伐之,妖兽抓之,魔物刺之,只要服食“人间不老”,皆可瞬间愈合。
但要取得“人间不老”极难,需一男一女,携手闯过重重阻碍,六界内还未听闻谁得手过。
陆青崖记得,小时候,对月刚习得雌雄变幻之术那会,总囔着要独闯情天恨海,时男时女,一己二身,没准既能成事。后来大些稳重了,再不提这糗想法。几百年过去,竟为了自己再次提起……陆青崖心生暖意,而后听见对月命令:“随我即刻离开江陵。”
陆青崖抬首迟疑,少时,坐在椅子上不动:“我不能随你离开。”
“为何?”对月来去潇洒,自然不明白。
“伤我之物,非是虎妖,来历颇深,恐作乱苍生,我要亲自回瀛洲向师傅禀明。二来江陵城内还存疑其他妖物,为着全城百姓安危,未查清楚前我不能离开江陵。还有,师弟与我一路同行相伴,且有同门之谊,我不能不告而别。”
其实陆青崖不愿离去的原因还有余悠悠,却欲言又止,最终将这份牵挂埋在心底。
“呵——”对月忍不住轻笑出声,“苍生、百姓?莫说六界三千亿生灵,就是人间,都有八万里河山,千万凡人。陆青崖,你——”对月本想说“你未免顾得太多”,话到喉管转口,道:“你顾得过来吗?”
对月挪了挪身:“从来济世渡人者最伤心。”
虽然嘴上笑话陆青崖,手上却将折扇变回天机剑。说来奇怪,陆青崖说城里有妖怪,对月却一只也感受不到。
于是拔剑做法,避开余悠悠,试探其他妖气。
对月笑道;“真的有么?”
“大哥。”陆青崖轻唤。
对月朝他笑了笑,再次挥剑,念力骤然对上梼杌,两强相抗,对月三股鲜血自胸腔涌入喉管,整个人向前倾。他紧张望向陆青崖,不想让义弟担心,竟将这三口血逐一咽回肚内。
“大哥?!”
对月喉头哽咽,缓了数秒,散漫作答:“紧喊慢喊我做什么?我帮你探了,这城里好像还真有只我们不认识的妖物。”
陆青崖侧耳:“只有一只么?”
“是,我察觉不出别的妖气。”
陆青崖缄默,理清思绪后,向对月坦言:“雨庐也说察觉不出,我还以为是他修为浅。现在看来,可能像我师傅曾提过那样,‘传说里,自诞生以来不曾作恶害人的妖怪,再服食妖界圣心丹,便会隐去妖气。他们一旦作恶就会破戒,妖气自然重现。’”
“那你让他们作个恶呗?”
“怎可如此!”陆青崖用瞎眼瞪了对月一眼,自己身为瀛洲弟子,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作恶,更不可唆使妖魔作恶。
“那他们不作恶是最好的?”对月重靠回桌沿。
陆青崖点头。
“那从来不作恶的妖怪,你还诛之除之吗?”这一问后,陆青崖没有即刻作答,对月便笑盈盈再道,“‘伏魔卫道,至死不渝’,现在看来要卫道就不能伏魔,要伏魔就得失道。”说完放声大笑。
义兄已不是第一回不屑瀛洲派,陆青崖轻斥:“大哥!”
但其实自己心中亦有恍惚,碑前发尽伏魔愿,他曾同余悠悠提及本门的伏魔碑,但那时竟没念及她也是只妖精。
陆青崖定了定神,相信自己的判断,重起话题:“先别扯远了,只说你探出的这只,应该是一路追杀我们,身份未明的那位。须速将其引离江陵,以保城内平安。”
对月抱臂:“此事包在我身上。”
“大哥要万分小心。”陆青崖与对月的交情已不需要言谢和客套,开始同对月讨论起逐步详细的对策。商议了好一会儿,事闭,双双缄口。
沉闷许久,陆青崖轻唤:“大哥。”安静的屋内仿佛突然掉下一根针。
“怎么了陆圣?喊我第五声了。”
陆青崖面对讥讽,面不改色,但过了数秒,面色却又改了,启唇两回才问道:“大哥,你今晚可是会同余姑娘住在一处?”
方才苏夫人是这样安排的,对月暗道,但他心思玲珑,嘴上不急于出口,脑海里则浮现陆青崖在冰清潭浸凉水的情景。难道是思慕幽姬,介意到自己头上?
再思及余悠悠,门派里的传闻不曾亲见,不能作为论断,但当日感其相救之恩,一路护送,的确亲眼见着她与玉关亲吻,方才染坊前亦执手相看。
对月收起天机剑,眉心微蹙:“青崖,你要动凡心我不拦你,但不该是幽姬之流。”
陆青崖两颊陡然红遍,后又变得苍白。
对月观其变化,心中了然,但又不想说出牵手接吻之事,伤弟弟的心,只劝道:“我说过,幽姬双修法傍身,最擅诱骗男子。你若真对她动情,我会看不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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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