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 第434章 不够格

翻身跃上，林念将自个儿的衣摆整齐地搁在腿上。于晚舒离开的余温已经在晚风中被吹凉了，林念坐下时还一哆嗦，有些没有料到。

重新坐在原位，如今的心境却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没有了其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冒险便不能叫做冒险，而是去完成一件已知结局的回忆。林念并没有半分的紧张，他娴熟地进入那个熟悉而又放松的状态，还闲心想着，这一次会看到哪一个场面……

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一次他没能从忘忧石这里得到回应——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忘忧石在他屁股底下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块死石。

林念从忘忧石上跳了下来，上头插着的宝相花正精神地挺立在那，一切似乎都如不久之前那样恰到好处。如果要论起区别，那恐怕唯有天黑这一个可能了。难道真是因为天色才会影响忘忧石的效用，才让他无法在偷偷之间确认一个无法明说出声的真相吗？

转念一想，说到底，他其实压根就没搞懂忘忧石带他进入幻境的真正方法。

还记得要进入忘忧石之中有着很多讲究，“只能采摘挂着新鲜露水的宝相花”让他一度以为这就是进入忘忧石的钥匙，如今看来，也许压根关系不大——亏他还特地用真气维持了一路的露水。他开始怀疑起这是于晚舒特地加出来的讲究，他的师父总会在一些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和他开一些拙劣的玩笑，他怎么就忽视了这一点，在最开始的时候乖巧异常地听信了她所有的话呢？

林念用手又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忘忧石的表面，甚至开始猜测这石头该不会也认了主人，是听从于晚舒的指令才会发挥效用吧？这时他试着将真气顺着那道插花的裂缝探到石头里头，本以为会同样无功而返，却感觉到被镶嵌在石头壁上的钩子牢牢抓住了撤退出去的尾巴。

他在忘忧石里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不是来源于那个少年闯入者，而是来源于他的师父于晚舒。

很快他意料到，这并不是一次单向的探查，在不远之处，于晚舒的真气也通过这一块独立的石头与他产生了共鸣。在忘忧石内部，两股旗鼓相当的真气正交缠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同一脉的关系，他们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峙起来，反而极其温和地在空间里找到了共存之点。真气的缠绕让林念也感受到了一瞬之间的温暖，而毫无疑问，已经歇下的于晚舒也存有着相同感受的可能。林念急急忙忙切断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于是暖意消失了，就连明月下照射着的忘忧石周围都在同一时间黯淡下去不少。林念搓了搓有些凉意的手臂，突然想通了忘忧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他猜错了，但也可以归结于于晚舒在耍自己玩——忘忧石根本不是一块能带入幻境的奇石，它恐怕就是个交叉点，恐怕就是个通道。

林念一夜未归，他重新翻身爬上了忘忧石，就坐在忘忧石上等着天明、等着人归。这一日的白天来得特别快，像是为了适应林念的迫不及待，于晚舒比以往更早地来到此地，一脸惊讶地看着石头上端坐打坐的人。

“阿念？！你是没回去？还是来得早？”

林念一直睁着眼，自然从老远开外就观察到了于晚舒的一举一动，从外在看起来她不像是知情的样子，于是林念也就陪着她演了场戏。

“昨晚上在遥遥岛上睡不着，所以披着夜色就赶回来了。”

“赶回来打坐？”

“现在才发现很奇怪。”林念依旧姿势没变地端坐着道，“大概是之前和忘忧石有了太多的回忆，现在就觉得这石头就像摇篮一样亲切。”

“摇篮？”于晚舒失笑道，“忘忧石可不会动，说它是摇篮还差了点。”

“那师父呢？你坐上来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打坐需要精心，如果都像你一样，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好熟悉的语气，林念想道。

“你快下来吧，整日这么坐着也不好，总要活动活动的。”

“以往师父还嫌我到处乱跑，怎么我认真起来了，你却要叫我分心。”

“没有这个意思。”于晚舒道，“偶尔也是要放松一下的。”

林念没动，突然低下头，向她露出后颈道：“师父，我脖子到肩膀那处有个伤口。”

“我知道，你同我讲过，是你父亲失手不小心留下的伤疤。”

“最近这伤口痒得很，大约是天气变热了，练功出了很多汗，一直磨着磨着真叫人受不了。”林念揉着伤口部位道，“好像又变得有些痛了。”

于晚舒说着上前道：“你之前的膏药呢？你一直说它好用，这种伤口应该也能治吧。”

“不能治，这个伤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因为时间太久了。”林念道，“这已经是九年前的伤口了。”

于晚舒拨开林念头发的动作一顿，林念在这时拉住了于晚舒的手。

“师父，再和我切磋一下吧。”

“阿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

“为什么要避开我呢？从我进入迢迢谷之后就一直在恳求这件事，你却总说没到时候。”林念抬起头道，“可我觉得现在很好，现在就是时候。”

于晚舒朝他微微一笑，道：“你的剑不错。”

林念抽出弥望，在她面前摸了摸道：“弥望很好，是凌空大师亲手为我铸成的。它之前是把断剑，那剑是我爹的，名叫苍茫。”

“新剑用的还算顺手吗？”

“很顺手。”林念挽了个剑花道，“可惜没有什么切磋的机会，弥望如今对付过的，仅仅只有浊灵罢了。”

“它是柄用来除祟的剑，和浊灵打交道就足够了。”

“它太厉害了，几乎都是压倒性的胜利。”林念看着于晚舒的眼睛说道，“我希望它能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

“剑都是一样的，恐怕你该去寻一个势均力敌的人。”

“我觉得眼前就是。”

“阿念，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些，恐怕不包括剑术。”于晚舒叹气道，“你看，我全身上下连把剑也没有。”

“大概你需要一些其他的武器，比如鞭子啊之类的……”

“等你真的够格了再来说吧。”

“砰”的一声，林念一拳打碎了忘忧石。

“这下够格了吗？”

他有些生气，纯粹是因为于晚舒的那句话。虽然本就有意制造意外打碎忘忧石的场景，可如此挑动他神经换回些不好的记忆，还是让他没忍住将这场戏提前了做。在过去竹林的那段时间，林汉霄就常用“不够格”来拒绝他各种“出格”的要求，于是林念被限制在了固定的范围之内，在一人的注视下做着仅可为之的举动。那之后他便常常打着“出格”的幌子做些根本不算出格的事，而那时的林汉霄也根本不将其当回事，只说林念还未长大还未成熟，末了必定会带上一句——“等你真的够格了再来说吧”。

有段时间没听到了，但这句熟悉的话就像某一种情绪的启动术法，“啵”的那么一下，就能让林念血气上涌。

他不能理解林汉霄时常说的这句口头禅，就像他现在也不理解于晚舒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于晚舒一愣，面上的反常让人看出她似乎也吓了一跳。随后大约是带了些愧疚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她主动开口说道：“……你就这么将它打碎了？”

“不疼。”林念看了看拳头，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石，一拳挥舞过去的时候他刻意带上了真气，因此忘忧石碎得十分规整，几乎每块都是一样的大小。它们像烧过的煤炭一样裹上了极黑极黑的颜色，那上头也浮现着一层蒸汽一般的灰烟，仿佛靠近一些就会被灼伤。

“忘忧石又没有其他用，打碎了就打碎了呗。”

“没有其他用？没有其他用？！”于晚舒气极了，她双眼瞪得老大，一双好看的剑眉挑得老高，林念从没见自己的师父发过这么大的火，当她将话破音吼出声时，他竟在一瞬间有了后悔的情绪……

但那情绪只持续了一瞬之间，而后林念便觉得自己是做对了。

“你从忘忧石里头获得了多少东西你不说？忘忧石陪你度过了多少个消极的夜晚你不说？现在居然因为和我置气就把它一拳打碎，你为何要迁怒一块石头？！”

“是啊，石头，你也说这是块石头。”林念道，“它确实帮了我，这一点是事实我不能否认，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用了不是吗？哦……如果给你打坐也算有用的话，我愿意给你找一块新的石头。”

“你根本不懂这块石头意味着什么！”

“以前是不懂，现在懂了！”

“你懂什么？！”

“看来这石头对你很重要。”林念道，“既然对你很重要，我就要带走它。”

话音刚落，于晚舒居然伸手推了林念一下，这一下并没有下了重手，却恰好将林念推得重心不稳。林念自己也恰在气头之上，就算是师父也不能容忍这样推拒的举动，他以下犯上地反击了回去，而于晚舒接上了林念的拳头，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在迢迢谷的漫长时间里，于晚舒是教过林念体术的，林念从他身上学会了那套刚柔并济的方法，出拳时看着软绵，实则却能招招攻向弱点，每一指都能在敌人身上留下一道凹坑。但于晚舒却绝不会让“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一类事发生，她似乎留有着一套自己的独门绝技，那是林念偷学也学不会的柔韧。面对自家徒弟与自己愈发接近的出招，于晚舒没有外露出一丝的怯懦与后退，即便林念此时的气场攻可致敌，于晚舒依旧气定神闲、云淡风轻地格挡住了每一招拳法。

林念飞身握住了于晚舒的手腕，没想到于晚舒反握带着他的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他前脚刚落地，后脚于晚舒又将他摔至身后，林念挺身从地上爬起，依旧如同饿狼扑食般向于晚舒进攻而去。

被一女子打得“屁滚尿流”，林念却没有半句怨言。虽然他理想中的切磋，是双方执剑互相比拼剑术，但不得不说赤手空拳的肉搏却有着更好的发泄效果。那一日他们从早晨打到夜晚，连着错失了三顿饭，最后林念仰面躺在破碎的忘忧石旁，头顶落下了一片阴影，是散乱着头发的于晚舒微微喘息着看着他。

“你确实比以前进步不少。”于晚舒道，“我以后不会再说你不够格了。”

说完这句她就走了，林念躺在原地张嘴呼吸着，由衷地发现迢迢谷的夜空也是有星星的，很多，而且很好看。

“我做到了。”

林念对着星星说道，空荡荡的肚子再一次发出了饥饿的声响。

“我终于把她熬走了。”

他翻身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