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性是安岚一直关注着的东西。
从小他喜欢研究些所谓的除祟神器,并不是大多数不懂行嘴里所说的“吃饱了没事干”,也不是真的对其作用坚信不疑,他所看中的从来便只有“特殊”二字,正因为没见过,才想要靠近与拥有。
宁微顾鼓励他这是一种求知欲,安岚则将它视作为一种探索精神,他在这一点上很好地践行了自己的行事风格,屡战屡败也要屡败屡战,即便别人嘴碎,也要坚守着自己的视角。为此从小也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不懂规矩。
而在沙台里就有一样他特别关注的东西。
整个沙台对他而言都是新奇的,他看着旗子的时候就想知道它们的来意,看着沙台阶梯时又对沙台搭建者的初衷颇为好奇……前两项他尚且可以给出自己的答案,可有一点却叫他有所迟疑,那就是沙台底下的四根柱子上绑着的红线。
那红线有什么用?为什么非得突兀地绑在这里?它就像一堆和谐之物里的不和谐因素,即便只是一动不动地存在着、被人摆放在那里都会变得尤其显眼。
但在这里,在反骨村的沙台,既然存在,就不会有毫无作用的东西。
那这红线必定意味着什么,他前来此地,就要探索这个被众人忽视的角落。
“脱了你的裤子吧!”
兴许是这一句打开了他行动的开关,安岚带着一抹说不清的苦笑自高台上跃下,面前是细密的沙子摊开身体承接住他,没有恐惧、没有后悔,未知的领域令他好奇而向往,而他也任由自己陷入进去。
可陷入沙海中的感觉并不奇妙,直面而下时,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短瞬间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沙子涌进耳廓、吸进口腔……苦涩的瞬间包围,甚至都不给予他反悔的时间。但在最初的犹豫过后,油然而生的雀跃席卷了他的内心,仅仅是凭着下意识手部的滑动,居然也能满足自己大浪淘沙般的**。
他从跳下去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会一无所获,实际上他一直在某些事上有些小运气,这种小运气平时见不着,却能在关键时刻给他带来不一般的喜讯。
高举着手上的东西站起来时,他仿佛透过泥泞的穹顶看到了蓝色的天空,白色云朵被微风轻拂追赶,白色云朵下的人正不断拉扯着一根银色的丝线,视线的终点与他交汇……
回过神来时,白色云朵变成了白底蛇骨的旗子,白色云朵下的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他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完全值得一场“对簿公堂”。
在那一瞬间,周围沉静了那么一瞬,其场面各人的一言不发,甚至让安岚产生了一种耳朵里仍被沙子填充的错觉。火光映衬下的小东西泛着不属于他的暗色,安岚将它慢慢放下举到面前,发现刺伤它的正是另一座蛇骨。
真稀奇!没想太多的安岚蹦出一瞬间的想法,没想到除了外头那座大山般成长的蛇骨,在反骨村里头还能发现另一座两只手大小的小蛇骨。
他努努嘴道:“这是孩子?!”
突然,周围“砰砰嗙嗙”一片噪杂声响,无论是睚眦官还是锱铢官,对立互斥的两派皆做出着同样的动作——沙铲被他们随意抛弃在地,膝下有黄金却纷纷跪倒在下,他们双手于胸前合十,嘴唇微动却噤声,好似在默念祷告着神秘的经文。
安岚不安地打量着四方,却看见睚眦官和锱铢官的脸上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情绪。
场面变得如此奇怪,都要归因于这座横空出世的小蛇骨。
之所以安岚会认为它是外头那座大山蛇骨的“孩子”,正是因为无论从结构还是外形上来讲他们都是极其相似的。同样盘起成圈的小尾巴,同样全身都长着“不可外敌侵犯”的尖刺,就连头骨里的齿骨都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然安岚不知是否动物届的血亲关系都如此深入骨髓的亲密,可他也知道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种东西——无论是有生命还是没有生命的。
两座看似互为亲密的蛇骨正也清晰地反应着这个道理,大山蛇骨头颅高耸入云,而掌心小蛇骨头颅却深深埋在白骨躯体之中。
蛇身盘旋向内,尾巴最外,脑袋却在中间,像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为了留存片片安全感,在玩捉迷藏时总是习惯先将自己的脑袋藏起来。
他们是不一样的。安岚这么想道,他们也是一样的。
四周的睚眦官和锱铢官朝着虔诚祈祷,安岚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拜这个小蛇骨,但总不会是在拜自己。
“扔掉它!”
安岚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抬头一看是睚眦官头领发出的声音,便也觉得毫不奇怪了。
“杂种!杂种滚出反骨村!”
独声逐渐混入声音浪潮传至他耳中,冲着他挥拳呼喊的正是反骨长在脖子后头的睚眦官们。安岚终于意识到他们在最初朝拜中露出的神情意味着什么,那是混杂了半分惶恐与厌弃,又掺杂了半分恼怒与悔意的复杂神情,他们情绪的终点毫无疑问指向了小蛇骨,明明只是初见却能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情绪,看来睚眦官们对这东西并不陌生……
倒不如说,或许还十分熟悉。
同悲愤交加的睚眦官们不同,大脑门头领费子带着他的锱铢官小弟们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安岚手上的小蛇骨,他们丝毫没有受到对峙的影响,神情肃穆与专注仿佛在看见小蛇骨的那一刻就能摒弃所有的杂物。
倘若他们的眼神中有神光,安岚或许此时就能被完全渗透。
他动了动手,抓住小蛇骨的手臂缓缓伸展了出去。
锱铢官们的眼神如他所料般紧紧追随。
安岚将小蛇骨牢牢收在自己怀中,内心正狂欢大喊:他居然捡到了锱铢官的宝物!
“杂种!杂种滚出反骨村!”
锱铢官的唤醒需要时间,而睚眦官们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当毫无意识地被安岚玩弄了一阵过后,以费子为首的众人也慢慢醒悟过来。他们的眼神逐渐从小蛇骨身上抽离,重新落在了永久的“敌人”身上,当“杂种”一词反反复复地在沙台区域响起之时,费子终于带着自家奴隶们怒吼过去:“脏婆!”
安岚不确定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可锱铢官们一下就被激得暴跳如雷。
一场骂战开始了,最先两派人只是动动嘴皮子,互相只会斥责对方为“杂种”和“脏婆”,或许是平日里维持了太长时间的表面和谐,导致他们在火气上头之时,一时也难以憋出更多的词汇。而后肢体触碰便开始了,焦灼之时即便是轻碰也会开启混战,到后头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见一团又一团的人挤在一起,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物。
没想到反骨村的人思想也没有多么前卫,在难以说服对方或改变对方一以贯之的观念之时,一切的终点还是会溯之于暴力。
安岚将小蛇骨半掩在衣服之中,企图在无人察觉他之时悄悄离开战场的正中央。
小蛇骨是意外之物,或许有了它便能主导两派之间的未来。
安岚虽然没打算学着反骨传说里真正拥有反骨权力之人那样将反叛和革新刻在心间,但手握权力之物,哪怕只是短暂的,也足够叫人心跳飙升了。
他悄悄抬起一脚,正欲跨出红线圈禁的范围。
火光中映出一个明显比人大上一圈的脑袋,安岚眉头一皱,一下子便认出此人正是费子,他转头向上望去,方才还在与锱铢官专心搏斗的对方,居然在他不注意之时爬上了沙台的顶峰。
他手上紧紧扯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便恰好与布网边上的一模一样。
安岚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也眼睁睁看着对方作出了“是你”的惊讶口型,可没过脚踝的沙子仿佛在此时突然生出了无形的拉力,那些绵密的、甚至是柔软的触感一下变作了来自地狱的恶手,正从地上生出根来牢牢禁锢着他。
来不及挪开了,安岚仰着脖子想道,他立刻闭上眼睛,任由从天而降的“沙漠”将他彻底埋没。
哗啦啦啦……
是风的声音?
不,风是无声的。
奇特的怪异感在脑中浮现,思绪像绳结一样错乱地绕成一团,安岚试图拿手去解开他们,可刚一碰到结便醒了过来。
他在做梦?安岚否认着自己。可低头一看自己的小手,又立马确认了现在的情况。
他是在做梦,而且梦到自己的过去了。
手上的风车滴溜溜在转,这纸风车是安评章给他叠的,用的是宁微顾额外处理过的宣纸,所以折叠出来也十分硬挺,如此被风一吹才能转得起来。
奇怪。
安岚盯着风车中心的那个小洞,他印象中明明没有和父亲接触过的记忆。
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娘是这么和他说的。
可眼前的风车却告诉他——这就是出自安评章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