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 第317章 自我克服

从湖对岸遥望遥遥岛，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并不大，除了其中隔绝的黑湖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幽暗和拒绝的气息，此时此刻的感受和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担忧与恐慌，其中的区别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他很想将于晚舒的话当作听过算过，但也必须承认对方的确是种下了一颗忧虑的种子。但与之前漫无边际的黑夜相比，白天的阳光多少带来了些许救赎。在那偶有察觉的昏暗的过往之中，阳光便象征着明天和希望。他便正是靠着睁眼的第一缕阳光，才能在孤寂的竹林中一直走到现在的。

湖水漂荡，打湿了林念的脚尖，又意图往上攀附而去。一回生二回熟，林念飞身跃在独竹之上，催动着自身的真气缓缓向着遥遥岛渡去。

今日渡河并不是什么风和日丽的大晴天，但也不是迷雾缭绕的沉闷阴天。林念背着手立于独竹之上，缓缓前行中带起的微风甚至都没能掀起他的一片衣角。

无风，寂静。

两根食指在背后搅来搅去，抠弄指甲的同时多少都伴着点忐忑不安。林念面上镇定自若，虽说心底仍旧偏信于自己的亲眼所见，但事到如今发生的一切，又让他对师父所说的话逐渐变得深信不疑。

林念小声仄了一下嘴，即便如此，他也想要一如既往地听信自己心底的声音。

独竹渐渐行至黑夜里泛起漩涡的位置，像是执意要确认什么，林念操控着自己的真气悄悄往那关键位置行去。双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绷得笔直，那手指抚在剑柄上的姿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他偏过头紧紧注视着漩涡可能出现的位置，可直到自己的脑袋已经扭过了一整个半边，湖面依旧风平浪静，就像一条死湖，什么都没能发生。

林念倍感疑惑，脚尖轻点跃起了些弧度，身子一转便面朝了来时的通路。即便独竹已逐渐远离那中心位置，此刻他心中居然奇怪地翻涌起了一些惋惜的情绪，该惋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没能见到湖中的怪物，还是师父所说的话并没有在他自己身上灵验，无论哪种被他翻来覆去地回想，都觉得难以理解。

“咕嘣”一声闷响，身子跟着小幅度地微颤，脚下的独竹前后摆了几下便趋于稳定，林念轻飘飘地跨出去，黑靴轻点水面时带起的几滴湖水在衣摆上留下了深色的水渍，紧贴的皮肤瞬间便感受到了轻微的凉意。林念下意识低头一看，几乎在瞬间就想通了自己苦恼。

师父的话没能应验，是不是就等于她好像欺骗了自己？

这其实是个没头没脑的逻辑，加在别人身上好像也有点强人所难。林念自身也意识到了过于倔强和偏见的情绪，他深知自己从未被这样教育过，但自从来到迢迢谷后，却总觉得自己可以放肆一些也没有关系。

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还有，展露连自己都会嫌弃的坏情绪。

随即他甩甩脑袋，好像做了这样的动作便能把所有的胡思乱想都一并甩弄出去。

在来的路上其实还想了许多其他的事情，但直到林念站在花田前时、手指抚摸上花茎时……他也依旧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迈出尝试的第一步。

深陷过去的幻境中时，林汉霄初次展示了画上阵图的往生钱，这是未来符咒的初版，是一切开始的起点，而换到如今已掌握这项技巧的将来，林念也想要做一些无人做过的尝试——他想将符咒和赤砂阵结合起来，看看能不能造出一朵更像样的鲜花来。

一切都基于他突然之间的灵感，林念咽了咽口水想道，估计大概率是不会成功的。

他像从前一样在泥地里铺满了赤砂，却意料之中地卡在符咒这一步犯了难。就算要让他在往生钱上创造一个新的阵图……可现在别提是已经画过的往生钱了，就连空白的往生钱他都一无所有，所有的存料早已在他面对过去的流言蜚语时被难堪的自己冲动抛弃了，那些往生钱就像过去所有日子的记忆碎片，可到如今又发现，自己拔的好像根本不是刺，而是那最后沉静信赖的自己。

林念趴在赤砂阵法前，结结实实朝自己脸上给了一拳。

他双手后撑坐在泥地里，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干净不干净了，在别人眼中通常的优雅早已和他扯不上关系。林念兀自为过去的自己哀叹，突然耳边的鬓发被徐徐微风吹起。

这是今日迎面的第一道清风。林念不由眯起眼睛细细品味，而伴随而来的，竟还有层层扇动的、细碎的纸片声响。

林念闻声猛地睁开双眼一瞧，自己的腰带中竟不知什么时候卡上了一张空白的往生钱。

是在幻境中碰上的！林念欣喜地将它握在自己手中，师父可从没和他说过，原来还能从过去的幻境中带着物件穿出来的啊？！

脑海中描绘的画面无需多时便能呈现在眼前，林念将准备好的符咒握在手上，深呼吸几口气后启动阵法，在那一瞬间将往生钱扔了进去。

“嘭——”

巨大的红光在遥遥岛上空乍现，从阵法中心吹出的巨大气流一下子便将毫无准备的林念吹飞了出去。在距那赤砂阵法五步半径内的花田无一幸免，全都被拦腰“砍”成两半。

原先种满鲜花的泥土上居然像是下了场意外的花海。

“咳，咳咳——”

林念触着尾椎骨慢慢爬起来，方才那一下让他摔了个结实，整个屁股麻了不久才恢复了知觉。他摇摇晃晃来到阵图边上，原本被置于阵图中心的那朵小花只剩下了细碎的屑末，花瓣由一整块碎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更有带着颜色的粉末状不明物铺满在阵图各角。林念拿手粘了一些，刚举到脑门前时，便被风吹了个干干净净。

失败了啊。林念微微有些丧气，他好像浪费了这唯一的机会。

和想象当中不同，用上了所有本事的这一次，就连上一次制造的假花都比不上。之前还能勉强成型的假花，这一次加入了画上阵图的往生钱，居然一下就“爆体而亡”，连片刻的固型都没能见到。失败的原因显而易见，可林念依旧攥着往生钱的碎片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幻境里林汉霄能做到的事，换到自己手上又是似曾相识的结局？

往生钱不一直都是帮助施展术法的道具吗？

林念盘腿坐在阵图边上，方才的冲击将他完全弹射出去，可身边的赤砂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牢牢粘在地上。林念心头莫名升上一股气，本想一挥手打散赤砂，方举起来时又别别扭扭地放下了手。

算了。林念在心底说服自己道，回去腆着脸问问师父，没准是这遥遥岛上有什么东西，不适合自己搞一些小创作罢了。

于是他便闭眼打坐，等日出之时采下带着露水的鲜花。不管怎样，回到过去看完整段故事，仍旧是他现在必须要做的事。

“回来啦。”

林念走近时，于晚舒率先同他打了招呼。她还是那样双手撑膝坐在原位，篝火忽大忽小，而即便已日出晨曦于晚舒也没有将其熄灭，恍惚间倒觉得她像是一夜未眠，只等着林念回来的样子。

“都顺利吗？白天去的时候有碰到黑湖里的怪物了吗？”

“黑湖里没有怪物。”林念摇摇头，随即又将话补充了完整，“我是说白天里的黑湖没有怪物。但我敢肯定，上次夜晚渡河时发生的一切肯定不是我的幻觉。”

于晚舒并没有反驳他，反而只是点点头道：“这就奇怪了，迢迢谷里还是很讲规则的，没道理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区别如此之大。”

“嗯……我想了想你说过的话。”林念道，“你说黑湖会反映我们的内心，所以……是不是我们的想法不太一样？”

林念此话一出倒是有些冷场，就连他自己也能感受到周围的气氛一下变得有些沉闷。他偷偷瞥眼看着于晚舒，对方直起了身子，半晌又突兀地站了起来，双手环臂抱在胸口，绕着篝火打转了几圈。

“你怎么了？在遥遥岛发生了什么事吗？”

“呃……啊？”林念没想到她会突然把话题切回来，愣了一下才回道，“是有一些事。”

“还不急着进去，在花枯萎前就说给我听吧。”于晚舒重新坐了下来，摆了摆手势示意林念也坐到她的对面。“如果你带着太多的情绪进去，也会影响到之后看到的过去。”

“那我就说了。”林念深呼吸了一下道，“我刚刚又试着造了朵花……”

于晚舒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这点倒是让林念有些诧异。

“失败了吧？”

“失败了。”林念老实回答道，“我试着按我爹过去那样完全复现，可是在幻境里能成功的事，为什么到了遥遥岛上却完全不行？你知道吗？当我把往生钱扔下去的时候，就这样嘭……”

林念跟着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全炸了！”

于晚舒握拳抵在嘴边轻笑了一声道：“全炸了？”

“花是炸了，赤砂没炸。”林念端正坐姿道，“那花田也被我炸秃了，我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往生钱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了。”

“可以想象那惨状。”于晚舒道，“不过那也不是你的错。”

林念激动道：“果然还是遥遥岛的问题？”

“当然不是！”于晚舒道，“我说啊，你到底是怎么看你自己的啊？”

“啊？这和我自己有什么关系？”

“看你也不是依赖你爹的人，那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一定要依赖他创作的东西呢？”

“依赖他创作的……东西？”

“没错！”于晚舒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道，“我说的就是往生钱！你我都知道往生钱很厉害，这也是你现在赖以生存的术法，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用得好，可不代表这个东西就适合你。”

林念愣愣道：“没……没想过。”

“那你想成为你爹那样的人吗？”

“不可能。”

“想要继承他的衣钵，将阵图、《阵百道》发扬光大、独树一帜吗？”

“那就更没想过了。”

“既如此，你的初心所求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顺便一提。”于晚舒道，“我觉得往生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往生钱有一种莫名的固有印象，因此直到现在都仍然被它束缚于此。然而时间在前进，各个东西的意义和初衷也会改变。过了二十多年，你不能再用同样的视角去看待它，就像这里一样……”于晚舒站起身揽过他道，“你不觉得这倒置的世界也很有魅力吗？”

林念眨了眨眼，而就在下一瞬间，原本看出去正常的画面居然重新回到了上下翻转的样子。他心中一慌，顺手扯住了于晚舒的衣袖，而于晚舒就保持着方才揽住他肩膀的样子没有松手。

“我解除我的能力了。”她道，“我不会再帮你了，接下来需要你自己去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