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 第283章 亏空

“萧歌！萧歌！”

林念跪在萧歌身旁，他拍他、推他、凑近他的耳旁不断唤他，可眼前人仍旧紧闭双眼，双唇冷白的颜色正表明了他此刻的状态简直差至谷底。林念双手托着他脸侧，肌肤相触的股掌间一片冰冷，林念吓得赶紧去揉搓他全身，却发现萧歌的肌肉比平时硬上不少。

“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在这？你醒醒啊……有没有人啊？安岚！吴遇？”

林念整个人趴在他上方，低头凑近直至鼻尖与鼻尖相贴。他的鼻息全然喷吐在萧歌脸上，可等来等去也只有单方面的呼唤，逐渐冰冷下去的躯体只是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失望。林念心急如焚，慌乱中竟开始怀疑起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他自己就是不明不白来到了这个空间，那眼前的萧歌也或许根本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他了。

有一个方法可以确认，林念灵机一动，转头就去撸起萧歌的袖口。在被踢下断口前，他曾应萧歌的请求，将他“不离不弃、如影随形的好朋友”——那根从小陪他长大的束发绳牛筋在他手腕上绑了个蝴蝶结。

这东西平时藏得隐蔽，绑在手腕上又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心照不宣的秘密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因此林念翻找时还是带着点“也许只是找错了人”的希望的。

可惜事与愿违，当林念抬起萧歌的手腕，看见对方手上自己留下的杰作，那结扣出现的位置和模样、裸露在外须须的长度……这手工活就和学练写字一样，难道自己还怕认出自己的笔迹吗？

更何况这牛筋本就是个陈旧的老物件，距离那绳结三个指节开外便正巧有一道划痕。林念揉着那道痕迹心一下降到谷底，这无疑是在宣告他所思所想全无依据，面前躺着的人一定就是萧歌本人。

林念唤着他，眼前又浮现起郑桓最后的场景，他心中一片酸涩，也绝对不想在短短的时间里失去两位重要的家人。林念等不下去，萧歌也等不下去，他一下挺起身，将萧歌的腰封扯开，将他的衣物一层层撕开……林念摸遍他全身，只为寻找到一丝伤口。可当他企图将萧歌整个背过身来时却意外发现萧歌背后的一片血红已经透过几层衣物，甚至将木屋的地板都染成了褐色。

林念心中一紧，手一滑又将萧歌摔回到地上。身子砸地发出闷响，林念猛得回过神才意识到要伸手去捞。他抓着萧歌的肩膀重新将他掰回来，正欲去查看他背部的伤势，余光一瞥竟发现原本木地板上那拳头大小的褐色血迹，在那么一小会儿之间扩散到半个脑袋那般大小了。

我把他砸出血了？林念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又慌里慌张去往萧歌背后瞅。

穿着衣物也看不清伤口，林念干脆将他上半身靠在怀里，把衣服剥了个精光。穿着衣物时便觉得他冷得不行，这全脱光了竟还觉得冻了不少。林念忍住哭泣的冲动，意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萧歌，他压着对方的后脑往自己肩上带，低头垂眸恰好便能看清背后的伤势。

林念五指张开往他背上抚摸了一阵，又不信邪地吃遍了他上半身的豆腐。可事实告诉他，他不仅是视力出现了问题，现在可能连触感也有些不太对劲……

萧歌的后背光滑如玉，常年晒不到阳光的地方现在还泛着层疏离的冷白。可一切都好，完美无缺，摸上去也是一整块完整的皮肉，却完全没有找到那可能出血的小洞。

不是外伤，那难道是内伤吗？

林念学着成笙的姿势，搭上他的手腕细细感受这脉象。他拧眉纠结了一阵，干脆将萧歌凹成了盘腿的姿势，双手覆于他背后试着往里输送真气。他闭眼动作着，再睁眼时，外头的天色都已暗了下来。林念一阵头晕目眩，连自己缓了片刻才完全振作过来。他急着为萧歌诊断，可到了最后又不愿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被灌进去的真气就好像走了个过场，林念白费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可萧歌的内力还是同最开始一样——空空如也。

这不对劲，他为自己看病医治的能力画上一个大大的叉号。

走投无路之时，病急也乱投医了。林念不想抱着萧歌等死，总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出点什么。而他很快也在脑海里检索出了想要的东西，他将萧歌靠在一旁，拔刀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就任由鲜血流着，举着手绕圈走着，以那坨褐色的血迹为中心，十分熟稔地在木地板上画下了阵图。

此阵并非出自林汉霄传授的《阵百道》，而是在其阵法之上，由林念自身添加几笔所形成的新阵图。当然，这阵图的纹路走向也并非是他在分毫之间突然灵感骤现，实际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生辰之时，溜出来躺在屋顶上偷喝酒、晒月光时琢磨出来的。

那些年在竹林中处处被林汉霄看管着，自然是没机会画着试试看了，后来出来没多久又遇上了萧歌，便也暂时随缘自适，过了段清闲日子，将过去种种一切都抛之脑后。

事到如今，也没有给他尝试的机会了，他头一次用这个阵，也是头一次用上自己设计的阵图，书生第一次进京赶考，哪怕是未来的状元也要忐忑几分，更何况此阵直接攸关萧歌的生死性命，便是连半点细节都马虎不得了。

此阵比起《阵百道》上的其他阵图要复杂许多，而作为林念第一个自创的阵法，同书上所写的其他阵图一样，自然也是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林汉霄编纂的书籍，便只给阵图以双字命名，丝戏、搅戏、葵戏……各个名字风格迥异，同他早年好逛茶馆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林念自然是没打算继承他爹的风格，偏生爱给自己的手艺起上四个字的雅名，这第一阵就极其特殊，实则还未诞生之时便有主人替他取好了名字，名为——故土难离。

而阵法的作用也极好联想，那便是将过去的一切全都返还于你。

林念抄着萧歌的膝弯，打横将他怀抱置于阵中。他曾在嬉闹间无意抱过萧歌一回，可如今对方轻若鹅毛的重量还是令他大吃一惊。林念看着脚下的阵图，又重新规整了一些细节，不知为何，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似乎充满了信心。

阵图中间空出了好大一块空白位，林念便在那一处撩衣盘腿坐在阵中。他伸出双手搭在萧歌手臂上，闭上双眼开始往他体内输送真气。与此同时，萧歌身下的阵图也迅速做出了回应，真气感召的波动在血色纹路快速漂浮行进着，它们自阵图四边升起，又有规律地向阵中奔去，汇聚到萧歌身下，轻巧钻进了他的肌肤。

一下一下，像是心脏跳动的脉搏，逐渐将希望注入萧歌体内。

一下一下，这强有力的跃动像是给林念服下了一颗定心丸。

林念无法睁眼看看周围，却能靠着自己的感觉将周遭一切都变得可视。他能感到萧歌的身子逐渐温暖起来，他能感到萧歌的呼吸越变越大甚至逐渐趋于平稳……阵法真的奏效了，“故土难离”正将萧歌失去的真气慢慢感召回来。

林念缓缓睁开双眼，扶着萧歌的手也慢慢腾空了些距离。他靠自己无法传递过去的真气，借由他自创的阵法便能解脱旧局，而如此一来，或许任何错过良机的东西，都能在他的掌控之下死而复生、失而复得，那些曾经错过或后悔的举动便能在这之下重拾旧梦了。

林念正沾沾自喜，不由陷入到自我认同的出师喜悦之中，可接下来的那一幕，却是狠狠灼烧了他的眼睛。

方才他闭着双眼便自认为对周遭一切了如指掌，对周围的感知也全然绕着自己设想的那样去描绘。怪就怪在他将一切想象地过于美好，将自己的本事过于夸大，还以为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便是现实的真实场景……可现实却狠狠打了他的脸，林念惊恐万状，这时却不敢再将手搭在萧歌身上。原本不靠这阵图还好，可谁料呕心沥血地一番折腾，竟害得眼前人皮肤泛青发黑，青筋血管凸显暴起，呈现出毒化的青紫色，肉眼瞧着甚至还隐隐可见往外散着寒气，同那话本中提及过的尸人差不上太多。

林念哆哆嗦嗦地伸着手指去试探，指腹一触立刻缩了回来。冷，太冷了，那触感便像是将冬季的冰雪贴在胸口，一股子寒意能穿透任何屏障包裹心脏，又像是冻伤未愈的苦命人，熬过了那阵能生吞活剥人的冷冽冰霜，随及开始经历酥麻滚烫的烈火灼烧，前半截瑟瑟发抖，后半截像火花一样挣扎跳跃……这份影响持续了很长时间，林念盯着自己的手指都觉得要平白盯个窟窿出来。

将尸体放入冰窟沉上个三年五载，再打捞上来恐怕就类似如此。

无论如何，找不到病因就无法医治，林念虽然方寸大乱，可万念俱灰之际还是懂得上下求索的道理。他立刻意识到是阵法本身出了问题，忍着皮肤被撕裂的剧痛又一次搭上萧歌的手腕。可到底也不知是那无形冰层阻碍了他的生机，抑或是心急如焚混淆了他的判断，没能感受到跳动的林念从喉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两手瞬间握拳，抡起胳膊砸向了眼前人的胸口。

一滴悔恨的泪水就这么落了下来。

我一人下这地狱即可，你跟来做什么呢？

故土难离是个尚未完善的阵图，比起《阵百道》里的任何一个阵法都要花上更多倍的精力。为了救回萧歌，林念孤注一掷几乎将自己的内里掏了个空，此时又气急败坏，悔意、恨意、怒意一齐冲向头顶，捂胸咳嗽一声便喷出一道红色。血液顺着他嘴角滴滴落落下来，又将眼前人的胸口染成了同样的色泽，林念一拳一拳击打着他的胸口，看似拳拳到位，实则一拳更比一拳绵软无力，后来几乎是轻飘飘地碰撞上去，但即便如此，林念也没有停下他救人的动作。

几下过后，林念意识到这幅身体或许已是强弩之末。但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咳喘之间又将鼻血喷出两行，被他犯痒一抹抹成了一个骇人的大花脸。林念经不住眼前一黑，身上力道一泄便向旁侧摔倒下去，他侧躺看着眼前的萧歌，下半张脸完全被血污盖得看不成样子，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就这么盯着瞧便能将眼前人生生唤醒。

“是我害了你。”

林念动了动嘴皮，耳旁只剩噪音的他根本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他借着微弱的力量蠕动着身躯，一寸一寸奋力贴在萧歌身旁。到最后，他不管不顾握住萧歌冷若冰霜的冻手，一边试着用那微弱的温度将力量传递给他，一边又心如死灰地将这当作最后的告别。

他掌心的刀口也被寒气冻上了一层薄霜，林念低头垂眸，空出一手深深抠挖进伤口。这点痛感于他而言是保持清醒的良药，但同时他想着的，是起码在最后一刻，他们手上都还留有着相同的伤口，这样来日在地府相遇，总还能凭借着这一点点相似之处，重新遇见彼此。

林念将手心翻至朝上，流速变慢让血滴子砸在地上的声音尤为明显，他眼前逐渐生起了一片雾气，渐渐连眼皮也失了力气。他听着一滴一滴的流逝声，心中的害怕突然就减弱了许多，如今萧歌的寒气已无法冻伤他，哪怕黑白无常就候在身后也让他深感淡漠坦然。林念抚了抚萧歌的手背，心道若是早个几年谁能想到往生小鬼有一天会因真气亏空而死，他不再忍耐着体内剩余的浊气作祟，干脆卸下所有的防备，任由无数的冲击一齐袭向他的五脏六腑，灼烈的痛感瞬间就要从内里将他整个人都吞噬干净！

林念眉头一皱，晕了过去。而他也没能注意到那双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布鞋究竟属于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