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 第251章 童年

“明天见！”

郑桓踮着脚尖同玩伴们挥着手道别，此刻正值晌午，而玩伴们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纷纷提前回了家，不想回屋待着看书的郑桓只好独自背着手在街上继续闲逛。他左看看、右摸摸，又伸手往兜里多捞了几把，停在一个糖水摊头前就走不动道了。

“哟，桓桓今天怎么一个人啊？真稀奇啊！”卖糖水的姑娘探出头来招呼道，“热不热呀？姐姐送你一碗冰糖水喝？”

“要付钱的！”郑桓伸手递出去碎银道，“多卖我两碗吧，我带回去给姐姐尝尝！”

“你只有两只手，怎么拿得了三只碗呀？你先在这儿把你自己的喝完，等你手空了，我再去帮你盛上两碗。”

“嗯……那也好吧。”郑桓咂了咂嘴应下道。

这一天的烈头已过，但这么硬晒着也觉得难受。郑桓躲在遮阳棚下小口抿着，糖水摊姐姐人美心善，给他的碗也是里边儿最大的，两只小手捧着都不能圈成一圈。郑桓喝着冰糖水解暑，眼睛却好奇地向四处瞄着，人来人往的都是些他眼熟的人，少有的没见过的，光是从习惯和走姿来看，便知都是从四处各地奔波而来的旅人和商贩。

只有两个人的穿着打扮有些奇怪，郑桓多留意了几眼，总觉得不认识，但潜意识又告诉他，他们或许曾经打过交道。

总之脑海里一时间冒出来的也并非是什么欣喜的感受，郑桓将碗中的糖水一饮而尽，急匆匆地跑到摊前讨要道：“姐姐！我喝完了！快把剩下的两碗糖水打给我吧！”

“好嘞！但那两碗可不能给那么多料了啊！再多下去我今天非得白干不可！”糖水摊姐姐嘴里絮絮叨叨，手上却动作娴熟飞快，她很快盛满两碗转回身道：“诺，都满上了，你明天记得带来还我……哎！人呢？”

她左右摇晃着脑袋嘟囔道：“就这么一会儿，又跑哪去了？”

灰色长袍一挥、一包，即使是大白天的大马路上，抓一个体型渺小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大难事。郑桓在他人的钳制下拼命踢腿挣扎，他想要大声向摊贩们呼救，可发出来的也不过是轻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呜呜声。他眼前一片漆黑，隐约能够感觉到自己正被四肢大开地按在一个男人的下半身上，男人快速走动着，他也就跟着一颠一颤，而后周围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另一边突然就又多出了一道别人的脚步声。

这两道焦急的脚步声始终交替着落下，乍一听总觉得是在逃离什么。郑桓双手死命扣着那人的大腿，就听那人破口而出一句怒骂，随即两巴掌就重重落在他的后背。郑桓瞬间就被他拍出了眼泪，小孩子怕疼、更怕死去，因此两把掌就拍掉了他反抗的意志，只能任由眼泪鼻涕擦在那人的大腿上，心中暗自祈祷爹娘能赶快来将他救下。

绑了他的人最终在郊外停下，与他同行的人在途中起了争执，因此一路骂骂咧咧，互相骂着对方的爹娘，听着如同流氓和泼妇，郑桓被他从袍子里拖拽出来时还以为小命要就此终结。他肿着眼睛抬头一看，绑他的两人竟正是早些在糖水摊头前他格外留意过的两位陌生人，原本只是觉得他们眼熟，但如今如此近距离地盯着他们额头的皱纹，那股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战栗突然就慢慢涌现上来了。

“小宝贝，还记得我们吗？”

两个老人凑在他头上，一大片阴影将小个子包裹其中。

“不……不记得。”郑桓缩着身子结巴道，“你们……你们是谁啊？”

“你自己家里人都不记得啦？”老太太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故作亲密地说道，“我们是你的祖父祖母呀，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你从地狱里拖出来的呢！”

郑桓默默往后挪了两步道：“我的祖父祖母不长这样，而且他们早就死了。”

“那都是假的，假的！”

“没错，你本来就是我们家的血脉，后来被你现在这俩爹娘，这一对癫子毒妇给抱走了，让我们至亲分离。我们这几年一直在找你，想让你回家认祖归宗，若是没有他们的百般阻挠，我们早就该生活在一起了！”

郑桓这才反应过来道：“……之前绑架我的也是你们？”

“怎么能说是绑架呢？”老太欲要摸摸郑桓的头毛，被后者仰着脖子躲开。“我们只是让你回到了你该在的地方。”

“我该待在我爹娘的身边。”

“你该待在我们身边！”老太太立刻换了副面孔，眼神凶狠宛若阴间的小鬼。“你是我们的孩子！身上留着我们的血！认清你自己的位置！”

郑桓四肢并用往后蹬着，脚跟带起来的泥尘还让面前俩人老人短暂呛咳了几声，郑桓抓着这机会的空档，没两步就转身撒开腿跑着喊道：“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这是强迫！”

老头迈出两步就抓住了郑桓的衣领，像提着只小狗一样将他举至眼前：“你要留在这！你要替我们干活！”

浑浊又熟悉的场景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郑桓只感觉脑中一阵钝痛和眩晕，几度反复好转之后才差不多将过去的一切回忆了起来——举着青蝇横飞的渣斗拿去茅厕倾倒、在冷彻心扉的湖水里**着身子捞鱼、同刚从泥里滚过一圈的家畜挤在一堆睡觉……那些被郑桓潜意识忘记的不堪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涌了上来，一下就让他伏地作呕。

现在造成这一切的二老又回来了，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他又要将这地狱般的噩梦重新经历一遍。

而二老就如同初次见面时那样，扯着同鬼兽如出一辙的笑容，“语重心长”道：“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只要乖乖做好家务事，照顾好我们，就是我们的好孙子了！”

郑桓哆哆嗦嗦硬气道：“我不是来伺候你们的！我不是你们的仆人！”

老太太一个巴掌甩上去，顿时就在郑桓侧脸留下五指印迹。“什么仆人？我们是亲人！”她强调着，“你是我们家的孩子，照顾好我们就是你的职责！”

“我不是……”郑桓泪水涓涓留下，“我不认识你们……”

“处着处着不就认识了吗？我们上一次也处得特别好呢。”

郑桓看着朝自己伸来的四只手，心如死灰。

“动作快一点！别磨磨唧唧的！”

这句话，郑桓每天都能听到，它不是句催促，是种不容反驳的指令。

是无论他在做些什么，都能听到的一句话。

后来的日子，郑桓直言他被这童年的阴影笼罩了半年之久。在这期间，二老不断“驱使着”，或者按长大一点的郑桓来看，应当算作是“奴役着”更为贴切——他被他们奴役着做了许多脏事、乱事，长达数周没洗漱而散发出的周身的恶臭，即便是街边躺着的叫花子也倍感嫌弃。他的脸上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花猫，上面既有长时间积累下来的泥泞，它们又厚又粘稠，轻微地碰碰水根本难以搓洗干净，又有二老顶着“为了他好”的名义教训他让他吃点苦头，上头的鞭痕让人看着不寒而栗、触目惊心。

“要打得没人认得出来才好。”

恶人的措辞从来不需要让好人去理解。

郑桓无时无刻不想离开，但倔强如他，却也从未动过要轻生的念头。而郑桓也压根不敢去湖边照照自己，他并非是不能接受现在的模样，而是害怕会看到面目全非的另外一个人。

他在喘息间摸着自己的脸，已经有所预感他和从前变得大不相同了。

是脸，还是他的脾气？他觉得在那半年间，自己突然就明白了很多事……

“后来呢？”

萧歌心情沉重地拥了他一下道：“后来是谁来救你的呀？”

“是我自己逃出来的。”郑桓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没有人来救我，我爹娘起初是找了我几个月，但后来全无线索，于是也渐渐不找了。我一开始还对别人寄予希望，但是后来我觉得……我还是得靠自己。”

“你怎么靠自己跑出来的啊？”

郑桓停顿了片刻才答道：“我在他们的饭食里下了泻药。”

“那后来这俩绑匪呢？”吴遇问道，“他们没再来抓你了嘛？”

“我小时候长得瘦小，看着不会反抗，所以他们才敢来抓我。”郑桓说道，“后来我下药，在他们意识不清的时候又打歪了他们的鼻梁，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林念蹲着揽住郑桓的下半身，安慰着开口道：“过去是没有办法修复，但是你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未来不会再陷入同样的处境了。”

郑桓吸了吸鼻子，将绑着小雏菊手环的手搭在了林念的手背上。

“我要向易儿弟弟道歉。”郑桓脸红地看着易儿说道，“小纸鹤是你的东西，我不该踩坏它的。”

易儿摇摇头道：“哥哥已经道过歉啦，易儿早就原谅你了。”

“那我还要为另一件事道歉……”顶着众人夹杂着舍不得和探究的目光，郑桓支吾道：“我不该……我害怕……我在你被抓的时候当了逃兵，后来我才觉得做得不对……”

“你救下我了。”易儿拉住他道，“我现在就好好地站在这里呢。”

林念伸手将易儿一同扯在怀中，两孩子脚尖碰上脚尖，相视一笑。

一群人好不容易再次聚齐，当晚他们就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了一家勉强能休息的简陋客栈。

客栈的掌柜是位年轻的女人，独自怀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幼童站在桌子后边迎接着他们。起初掌柜看见来人都是身体力壮的年轻小伙还有短暂的担忧和不安，但瞅着为首的那个牵着两个孩子，心里的慌张又稍稍褪去了一些。

“我们客栈小，屋子已经不多了。”

“没关系的。”先出声的居然是郑桓，他空闲的那只手一把拉住身侧的萧歌道：“我想和哥哥们一起睡。”

林念满足了郑桓难得的撒娇，点头对掌柜说道：“那麻烦您给开三间房吧。”

萧歌紧张地滚了下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