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
神仙手将他一把推开,道:“寨子里来客人了?”
林汉霄看着铜面具轻笑了一下,道:“你们寨子里还有个巫医呢?”
范恶叉全当他是在挑衅,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盘龙寨本来就是个吸引高手的地方。”
神仙手示意他闭嘴,他抬头看了眼巨大的酒缸,手指在沾满了酒水的外壁上那么一刮,自己则接过话头说道:“这酒也就那么点力度,这样比要比到什么时候去?你们这酒局,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范恶叉竟是不敢反驳,颇有些瑟缩的样子道:“那巫医怎么看?”
神仙手并未回答他,他将站在梯子上的小弟赶走,自己则爬上去取代了对方的位置。林汉霄看到他从挂在腰后的布袋里掏出一些粉末,像厨房的伙夫做饭那样洒进了酒里。
“五碗之内,谁还能站着,谁就是赢家。”
“等一下,巫医!”范恶叉道,“我们这比试本来就没意义!”
这范恶叉可见是一见神仙手便犯怂,方才气势十足的叫喊此时却变得唯唯诺诺,似乎生怕招惹了面前的男人,而这些细微的动作落在旁人的眼里委实明显极了。
神仙手摆摆手,算是驳回了他的话。
范恶叉不敢与他对视。
林汉霄心里有了琢磨,看来这盘龙寨真正的主子并非是范恶叉,恐怕实际上待在最高位的另有其人。但同成尽欢有过协定的却是范恶叉本人,那便说明范恶叉和神仙手也有个先来后到之分,那他来这到底有什么目的?
看着范恶叉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莫非是欠了钱债、又或是人债吗?
吴笙何有些担心地看着林汉霄,林汉霄注意到他的时候,将手背在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那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手势。
范恶叉已经同他一起举起了酒碗,在神仙手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林汉霄动作很大很猛,却刻意让酒水顺着抬起的脖子流走一些,偏头一看范恶叉,只见对方真是实打实地在和他拼命,愣是一滴也没让流下来。神仙手注意到他的视线,身体一斜,就横在了两人的中间。
这范恶叉真是不可貌相,没想到在盘龙寨巫医面前还能装出个老实人的模样。
碗里的酒被喝了个干净,对于林汉霄舞弊的行为,神仙手没说,周围的小弟们自然也不敢出气,而范恶叉早已喝了个晕头转向,被神仙手这么一挡着视线,更是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清楚了。
五碗瞬间就喝了个干净,相比林汉霄脚下仿佛下过雨的地面,范恶叉的脚底下真是干干净净,半点水滴都寻不太见。酒精顷刻间便上了头,范恶叉无力控制自己摇晃的身躯,屁股一沉率先着了地。神仙手似乎对这样的画面很是嫌弃,他扶着脑袋摆摆手,示意一旁看戏的小弟将寨主赶紧扶回床榻上去。
“巫医……真的要把那两个女的还给他吗?”
神仙手瞧了他一眼,意思是不要多管闲事。
他转回林汉霄的方向,两人面对面了好一阵,突然听他说道:“跟我来。”
林汉霄忙挥了两下手,示意吴笙何跟上。
盘龙寨面积不大,其中的结构却是错综复杂,通道又细又窄,每次只能勉强让一人顺利通行,若是迎面走来另一人,恐怕就只能翻身坐在栅栏上为他人让路了。
神仙手没有说话,却好像是看透了林汉霄的疑惑,为他解答道:“寨子里有规定,这条道只进不出,要出去的话,得走后面那条路。”
吴笙何闻言拉了拉林汉霄的袖口,凑到他耳边嘀咕道:“这人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离开的路线?”
他声音压得极低,铜面具几乎将神仙手的整个耳朵都遮盖了起来,这样的音量,除非对方天生就是个神耳,否则绝对不能听见。
林汉霄同他说道:“你不要多想,我们肯定能出去。”
“真要打起来也没事。”吴笙何道,“到时候你带着妹妹们先跑,我断后。我仔细研究过这个人了,他应该只是看着有两下子,真要打起来估计不是我的对手。我找准时机把他面具一掀,再那么往肚子上打个几下瞬间就能制服!”
“别想那些了。”林汉霄轻笑道,“你说的那些都不会发生的。”
起初吴笙何只当他是心态好,后来却发现对方说的还真是个事实。
三人来到神仙手在盘龙寨的屋子,吴笙何还在警惕对方的阴谋,眼神一刻也不敢从他的身上移开。结果大门嘭地一关,神仙手就突然将林汉霄抱了个满怀。
“哥!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吴笙何站在门边有些傻眼了。
“小柴火!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林汉霄顶着吴笙何吃惊的目光说道,“只是这好好的……你怎么戴上面具了?”
吴笙何愣在了原地:“小柴火是谁啊?”
“他说的是我,盘龙寨冒牌的巫医。”神仙手举手道,“小柴火是我的乳名,因为我出生在柴火堆旁,所以从小就那么叫了。我的真名叫李郎,小时候同哥一起长大的。”
“我快被搞糊涂了……所以你和盘龙寨不是一伙的咯?”吴笙何欣喜中又难以置信,“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去镇上砸毁别人药铺的事情,你也知晓吗?”
“这是另一个故事,得坐下慢慢说。”李郎撩开竹帘向外望了几眼,“这个故事有点复杂,涉及到了我假冒的这个‘神仙手’的身份。”
而后李郎便向他们简单地叙述了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原来,真正的神仙手是盘龙寨的巫医,这一点并非作假。神仙手作为一个当时的“天外来客”,是在一个深夜里进入盘龙寨的。盘龙寨的守卫一向严密,就算最外围的小弟撑不住打起了瞌睡,也不至于一路上都没人能发现外来者的踪迹。但神仙手显然自有办法摸入寨子的深处——据说第二日范恶叉一觉醒来,就看见神仙手盘腿坐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但范恶叉好歹也是一寨之主,惊恐有余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大着胆子同神仙手搭话,神仙手竟然出人意料地回答了他。
没有其他人发现神仙手的存在,也就没人知道他们两人在屋子里都说了些什么。旁人只知道的,是出了那扇门之后,范恶叉突然对这位陌生的巫医生出了莫名仰慕和敬佩的感情。寨子里的人大多没读过书,这样的散人不具备判断意识,就绝对需要有一个道标带领他们行动。他们中有的自小就跟着范恶叉瞎混,拿得出手的本事没有,但要比起听话,就一个比一个厉害了。因此范恶叉仅仅只是发表了一下自己对神仙手的态度,寨子里所有人心中的天秤也就跟着一起倾倒了。神仙手在短短的一日时间内,就迅速拉拢了全寨六十多人。
在李郎来到这里之前那些关于神仙手的事,大多都是从寨子里小弟们私底下的闲话里听来的。这其中被加入很多“神化”的描述,仿佛对方是上天派来拯救人间的使者,但在这人间无所不能的同时,好像仍被什么污秽牵绊,帮助周围的人也就是在为他自己“渡劫”。
彼时,李郎硬着头皮听完寨子里人们的一顿吹嘘,只觉得对于神仙手的了解全然浮于表面。若是关于一个人的描述通篇都是通俗的大好话,绝对证明不了他这个人就是话里描述的样子。人生来便是两面,好与坏、阴与阳、乃至真气与浊气,定当是同时存在于身的。所以李郎当即便判断,在这表面的光鲜背后,神仙手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计划,他表面装得越像那么回事,就说明背地里的事情愈加不能为人所知。因此,从寨子小弟们嘴里得知的信息,并没有实际的参考价值。
于是,他放弃了混在“底层小弟们”之中的身份,凭借另一份伪装主动接近了神仙手。而另他意外的是,神仙手并没有惊讶他的到来,只是同他说了一句话,就主动让出了自己的身份。
神仙手说的那句话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的事如果上天愿意,就交给我的儿子去完成吧。”
李郎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神仙手却已经执意要离开盘龙寨,前往一个叫作尕村的地方。李郎幼时为歹人所害,一张脸上凭白挨过几刀,再长好时已是无法入眼的恐怖。因他相貌特征明显,神仙手便将自己的收藏物——铜面具送予了李郎,并告诉他只要戴上面具就能装作是神仙手继续在这个寨子里生活下去。
只要神仙手的身份一日不被戳穿,就能在这个寨子里安心地待到死去。
李郎对此有太大的迷惑不得理解,但神仙手到最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几乎是两手空空离开了盘龙寨,走的时候也是悄声无息,没让任何一人察觉。等到第二日一早,李郎戴上铜面具遮挡容貌,又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神仙手”的位置,开始从另一个角度调查潜藏在盘龙寨中的真相。
李郎在外出时稀奇古怪的事情看到过许多,但神仙手于他仍是一个毫无研究的未解之谜。他在盘龙寨中潜伏了一月有余,终于在前不久摸索到一些线索。在各地的寨子里,大家聚众喝酒就像是人到了点就要睡觉那样,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而他发现,盘龙寨里的人喝的酒与普通的酒不太一样,呈上来前比常人要多上一个步骤,那就是——捞叶。
捞的是什么叶,这点若非对草叶足够熟悉的人绝对不可能认得出来。当时作为冒牌神仙手的李郎也没好意思拉下脸询问捞叶的小弟。但他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这捞叶的讲究也是从神仙手来到寨子里之后才开始兴起的。没人能问,李郎只能压下心中好奇等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一次机会让他听到了叶子的名字——夹竹桃叶。
夹竹桃叶又细又长,拿在手里就好像一把扇子向四面打开。李郎在心里一想,便知道他们没有撒谎,但也好奇他们将叶子泡在酒里的用处,难道这群寨子里的人当真就无知到漠视其叶的毒性了吗?
而那时捞叶的小弟告诉他,他们在喝了那酒之后,的确产生了仿若漂浮在云巅之上的舒心感。李郎觉得奇怪,单纯的中毒怎会有如此离奇的症状?于是他将叶子放在鼻底下嗅了嗅,浓厚的酒味下已经嗅不出任何草叶的清香,但另一种有些酸臭的味道却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李郎立刻就知道了其中的奥秘,神仙手是在那些叶面上,又涂抹了些看不见的粉末。这是那些粉末和夹竹桃叶的毒性混合在一起,才让寨子里的人们有了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也就是同时,他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盘龙寨里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掀起过“种树”的风潮,那一次也是由神仙手主导,寨子里的小弟们动手实施的。但不知是否因为水土不合的关系,从外面运进来的小树苗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存活下来,往往埋进土里不久就夭折过去。这么来了有好几回,最后神仙手实在看不下去,才摆手叫停了这项风潮。而他们当时种的那些树,就是夹竹桃树。
得到线索的李郎又回到神仙手的屋子里翻找证据,但他把整间屋子、甚至连地都翻过来找了一通,愣是没翻出半根夹竹桃的叶子。也是自那天之后,盘龙寨里的人便结束了捞叶的仪式,李郎旁敲侧击地推敲,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盘龙寨里的夹竹桃叶库存,恐怕已经归零了。
所以他又想,神仙手的离开难道和夹竹桃叶的用尽有什么联系?难道这也是他拼了命也要种植夹竹桃树的真实原因吗?他又为何要将这种毒株添加到人们的酒水之中呢?这一切发生的起点究竟指向何处?
说到这里,李郎转身朝床头的位置走去。地上散落的杂物太多,他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多一个挪脚的动作,一路将那些铜器踢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面形似旗帜的毛毯,李郎伸手将它拨开,就看到毛毯的背后,有一个隐藏的深邃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