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周围的房门大开,住在这里的弟子闻声而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互相看了几眼,夹杂着小声讨论了半晌。
等他们准备去竹林一探究竟的时候,就看到应照时和花与鸣抱着昏迷的千池和离页,从竹林中出来了。
“师父!”人群中有人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里很安全啊,每天都有弟子巡逻的!”
“还有谁能伤得了师父吗?!”
这是其中一小部分人的讨论,另一部分在看到应照时抱的是掌门后,便立刻引着他们二人到旁边的一间房间,打开门让他们先把人安置在里面了。
有人端了热水放在一边,应照时是医学世家,他立即给千池把脉检查,可是越检查越觉得诡异。
围在他周围的一众人,看他神色凝重,便忍不住担心道:“师父,师父没事吧?”
应照时说:“别吵!”
那人只安静了一瞬,就扭头和身后的几个人窃窃私语起来。
“师祖睡了?”
“睡了,屋子还是黑的。”
“那就好,千万别打扰到师祖休息,他年纪大了。”
“你出去叫些弟子,戒备起来。”
“好。”
一个弟子领命出去了。
应照时也检查完了,他走到一边在弟子端过来的水盆里,把毛巾蘸湿拧掉一部分水,走回坐到榻上将千池嘴边的血擦干净,盖上被子才站起把毛巾放回,然后在一群人疑惑的目光中来到另一张床边。
床上的离页脸色苍白,毫无气色。花与鸣叹口气站起来对应照时说:“我爹怎么样?”
应照时蹙着眉,说:“没事。”
身后的一众人听到应照时说没事,顿时松了口气。
花与鸣惊道:“没事?他都吐血了,怎么能没事?”
身后的一众人听到吐血,又紧张兮兮地把担忧的目光落到了千池身上。
应照时也特别不理解,那道蓝光冲天的气势不小,他们在往竹林跑的时候还看到了光柱中夹杂着黑色雾气,那是千池身上的雾气,他们这些小辈基本上都知道的雾气--魔气混合着业障。
甚至还听到了千池离页痛苦的尖叫声。可刚刚检查了一遍千池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
“离页怎么样?”应照时问。
“你是医生我是医生?”
应照时“哦”了一声,俯身坐在离页床边抓起他的手腕把了一下脉又检查了一遍。
“怎么样?”
应照时给离页盖上被子,抬眸看着他,说:“两个人半斤八两,不过,得喝点药调理一下。”
花与鸣干笑两声,说:“闹出那么大动静,就喝点药就好了?”
“你想让他们有事?”
花与鸣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事儿在搞明白之前还是瞒着吧,免得节外生枝。”应照时站起来扫了眼花与鸣后,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一众弟子,“你们别让你们师祖知道,他年纪大了。”
“这个我们都知道,一定不会向外说的。”
结果第二天一早,吃早点的时候元机就在饭桌上问:“风吟和离页还没醒?”
应照时和花与鸣对视一眼,紧张地滑动一下喉结。
片刻,花与鸣找了个理由,“他们去竹林练剑去了。”
元机自然不信,他说:“我知道昨晚的事,就别诓骗我这个老头子了。”
应照时道:“您知道?!”
元机笑了笑,说:“嗯。”
花与鸣觉得奇怪,便问道:“您两个徒弟都出事了,你还这么淡定,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要去竹林?也知道他俩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闻言,元机不说话了。他神情严肃起来,应照时和花与鸣一看这副表情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一齐看向元机,却迟迟等不到元机开口。
半晌,就在他们俩憋不住想要直接开口问的时候,元机忽而望了眼山巅稀松的树木,感叹道:“人,生而便有难,能否跳出苦难,就看他入不入红尘。”
花与鸣和北宫雪一样,最烦听这些大道理,他顿了顿,麻木地问:“您能别老讲这些东西吗,直白一点不行吗?”
他接着又补充道:“而且答非所问!”
元机扭头看着他,慈眉善目,说:“我的意思是,他们该遭受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应照时表情自然地咬了口吐司,拿起手边的牛奶喝了一口,咽下吐司,问:“您的意思是,叫我们别查昨晚的事了?”
元机点了一下头。
花与鸣和应照时互相看了一眼,都安静着。
他们特别想问为什么的,可是元机既然都不让他们继续调查一定有他的原因。
再者,作为师父总不可能会害自己亲徒,如果那个阵会对千池离页造成伤害的话,元机必定不会是这样冷静的态度。
那事情就奇怪了。
不过,就像元机说的,命中注定。也就如离页家族掌管的命轴一样,六界所有人的命运早就注定,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改变结局。该经历的一件都不会少。
应照时一家要回到过去,除了萧亭和应衫不信命之外,他和妹妹应照兰只是想帮着母亲实现愿望而已。
两个人头脑风暴了一般,最后把这件事情不了了之了。
紫蝶从昨天到现在都不见踪迹,花与鸣想把它捉来算算账,想问问它怎么带的路,但等元机吃完早点,他把竹舍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紫蝶。
应照时是想开了,千池和离页既然没事元机也说了别让他们查了,所以彼时正靠着一棵树看着花与鸣正在和他的手下小白交流。
小白手速很快,比画了很久,花与鸣看着它说了一句:“哦,那问题不大,继续保持。”
小白支着骷髅脑袋点了一下头。
花与鸣笑眯眯地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说:“行,那你回去吧。”
小白又点了一下头,花与鸣一个响指就把它送走了。
花与鸣仍旧打着伞,他把小白送走就转身朝应照时这边抬起了脚,只是红袍子有点长,他在半途提了一下。
应照时看着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时,突然注意到他手上戴着的黑色手套,隔着老远,问他:“你没事戴手套干什么?”
花与鸣闻言,看了眼戴手套那只手,笑道:“我体寒,要保暖。”
应照时:“……”
“你觉得我会信吗?”
花与鸣走到他身边,渐渐收敛了笑意,眼睛里流转着一点凶气。
他凑近应照时的脸,开口的时候语气有点警告的意味,“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要有太强的探索欲。”
应照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片刻,花与鸣正起身头扭到一边,哈哈大笑:“我开玩笑的啦!”
应照时小声咕哝一句:“神经病。”
离页和千池是在第三天早上醒过来的。
最先睁开眼睛的是离页,他看到了房梁,依稀听到了屋子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是你们未来师娘!什么那男的是谁!”花与鸣暴躁道。
“……师,娘?”有人一脸不可置信。
“……”
“师父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还是一脸不可置信。
离页:“………”
花与鸣在造谣。
他没去搭理屋外的杂音,坐起来掀开被子翻身坐到床边,不舒服地皱着眉缓冲。
这次醒来没有上次那么难受,但头还是有点疼,不过问题不大,不影响什么。
他忍着头疼,抬眸的时候就看到了对面床上的千池。
他依旧睡着,但很快就醒了。
千池睁开眼盯着房梁看了很久,直到骨头传来酥麻的微弱痛感的时候才出声。
离页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走到千池床边把他扶起来,用枕头垫在他腰后面让他靠着,又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回来坐下。
而这个过程中,千池的目光始终追着离页。
有探究有好奇,有担忧有欣慰。
离页把水递给他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傻了?”
他的嗓音有点沙哑,头发还有些凌乱。
千池骨头传来的痛感渐渐减弱,他欣慰地笑了一下,把水喝光,说:“几天前我好像也是这么照顾你的。”
离页愣了一瞬,他注视着千池的眼睛看了好久,直到有点不自在,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走到桌边,用千池喝过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当他喝下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千池的杯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那个阵?你有什么看法?”离页转过身靠着桌子问。
千池想了想,说:“我没见过那个阵,不过,看咱俩都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误闯了,下次注意一点就行,至于是谁布下的,”他的头很疼,思索了片刻,发现毫无线索,再加上他们无事便道:“不知道。”
离页思考几秒,没说话。
那路是紫蝶带的,如果紫蝶真的要害他,也不至于要等到今天。
千池休息了片刻,觉得骨头不疼了就掀开被子下了床。
“头发捋一下。”千池对离页说。
“嗯?”
千池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某个位置,说:“这里,有几撮头发有点乱。”
“哦。”离页很听话地抬手将脑袋上炸起来的毛儿捋了一下,“好了吗?”
千池看了眼,“好了。”
然后,房间里一片死寂。过了几分钟,离页道:“要出去吗?”
千池正有此意,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的时候就见应照时和花与鸣居然没有吵架也没有再打起来,而是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游戏。
而且是花与鸣在教应照时玩游戏。
方才围着花与鸣说话的弟子在看到他们之后,嘴巴张了张却没说话,好奇的目光在离页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都去了。
离页和千池对视一眼,都觉得见鬼了。
花与鸣指着手机屏幕说了一句:“哎呀,上这儿,你再磨蹭下去就掉悬崖里了!”
听这语气恨不得夺过手机代替应照时。
应照时蹙着眉两只手捧着手机一通按。
屏幕里的小人跳过崖壁,降落到了一处空地,接着操作往前跑时,他的余光就瞥到了眼前竹屋门口的一抹黑。
花与鸣也注意到了,于是他俩同时抬眸就见离页和千池面露惊讶地看着他们。
手机里的小人跑到悬崖边的时候不动了,屏幕上出现了一行“ko!”
“你们醒了?!”两人惊喜道。
应照时把手机丢到了桌子上站了起来和花与鸣并肩站着。
千池和离页走下来,扫了眼桌上的手机屏幕上的字,抬眸看向他们,千池问:“不打架了?”
花与鸣说:“不打了不打了。”
应照时问:“你们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离页:“刚刚。”
花与鸣“哦”了一声,说:“那就好,对了,爷爷说昨天晚上的事别查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应照时瞥了花与鸣一眼,附和道:“是的,爷爷是这么说的。”
“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查。”千池说着抬眼扫了眼紧闭着房门的二楼,元机什么都知道那就不必再和他提这件事了。
“我去煎药。”应照时说,“你们醒了就可以喝药了,调一下气息,我看药园里有药材,刚好可以用。”
他说完抬脚就走,花与鸣扭头看看应照时又看看千池和离页,当即抓起桌上的手机朝应照时的背影喊了一声:“等等我。”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千池笑了一下。
“走吧,去看看师父。”千池扭头对离页说。
离页瞥了他一眼,抬眸扫向二楼。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元机刚好坐在榻上调息,他们一进去就看到了他身上漂浮着的点点金光。
千池和离页默默把门关上了。
直到屋里的元机叫了他们一声,他们才推门进去。
千池向元机作揖行礼,恭敬道:“师父。”
离页犹豫了会儿,学着千池,耐着性子朝榻上的元机作了个长揖,但没有称呼他。
离页的师父另有其人,虽然在六年前就去世了。
元机从榻上站起,走到他们身边,问:“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不适,好多了。”千池说。
元机看向离页,离页说:“还好。”
元机摸了摸他的山羊胡,越过他们走到门口打开门,到了二楼走道。山巅的风吹动树梢,恍如当年的如境都。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久到记不清年岁。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素问和北宫雪都可以独当一面了。
有限的记忆里,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好像一个人走过很多路,每条路都不一样。
等到成仙,等到捡到小时候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脸脏兮兮的千池,带他回山,和那几个老头子一起教千池道理道法。
好在千池比较争气,自打入门以来就刻苦修炼,教给他法术剑术认真修炼,道理他倒背如流,但却对其中的深意一知半解,所以下山行事都按照从小所学所知来办事,他遭天谴的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太执拗了。
他执拗于师父教的道理就是正确的。
元机对此感到无奈的同时也很欣慰。元机最终没有告诫千池不要与天对抗,而是告诉千池,坚持本心就好。
苍梧二十八年七月七,他亲眼见证过千池成魔也看到了璇玑殿前的无数尸骨。是他在中了千池一剑后唤回了他的神志。
“师父。”千池和离页出来并肩站着,忽然问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我说不定可以为你排忧解难。”
元机收回注视着山巅的视线,笑说:“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我最大的心事便是你。”
千池:“我?”他反应过来师父说的是什么了,又说:“师父就不必为我担忧了,我自身的问题还是很清楚的,魔气抑制得一直不错,还没有发作过。”
离页幽幽地睨了他一眼。
元机看着他笑了笑,说:“那便好。”
“哦,对了,离页要走了。”千池说着扫了眼身边的离页,看向师父,“他还有任务在身。”
元机没问是什么样的任务,他目光落到了离页身上,离页朝他点了一下头。
元机叹口气,偏过头看了眼院子里盛开的桃花,问:“各有各的任务,只是,风吟,你愿意放他走?”
千池无奈地嗤笑一声,说:“不愿意又能怎么样,我们各负其责都是为了六界,立场相同,我总不能困着他。”
元机没说话。
离页沉默看着千池的侧脸。
良久之后,元机整个身子偏向他们,认真道:“今生今世,希望你们如愿以偿。”
元机总是话里有话不是一两天,他总是比他人提前知道点什么,以前千池还会问为什么,元机总拿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来搪塞他,久了他就不会问了,也不会央求元机向他透露点什么。
离页倒是第二次领教元机的话里有话,上一次还是讨论善恶的时候。
所以当元机把话说完的时候,就问:“什么意思?”
元机:“天机不可泄露。”
离页:“……”
千池朝他递了个“别问”的眼神,他又不死心地扫了元机一眼,见他接着转头去看山巅的风景了,才作罢不问了。
千池对元机说了句“既然没事了,弟子先下去了。”他说着朝元机作了个揖就拉着离页下了楼。
应照时大概是去了药园发现没有带篮子,便又折回取了个篮子,彼时刚好和花与鸣刚好采药回来,看到他们刚从二楼下来时同时抬眸看了眼元机。
离页问千池:“为什么不让我问?”
千池:“你问了也是天机不可泄露。”
离页:“……”
行吧。
应照时和花与鸣走到他们身边,千池扫了眼应照时篮子里的一大堆药材,问:“这些药材都要煮啊?”
“嗯。”应照时说,“你们俩问题不大,喝三天就行了。”
离页要走,一听还要等三天当即说:“三天?我不喝了,我感觉我没事。”
千池耐心劝道:“还是喝点吧,万一路上有事呢。”
离页想了想,说:“不用,我家有药材。”
“我们四个只有我会开车,而且你没有手机还是个穷鬼,你有钱买票吗?”千池问。
这里虽然和广西是邻省,可中国太大了,他就算是走也得走很久,更何况人间还不允许修仙者随意飞行。
好,我再等三天。
离页绷着的一张脸逐渐放松,他看了眼千池又瞥了眼等着他说话的应照时和花与鸣,片刻说:“三天。”
千池知道这是答应了,于是向应照时花与鸣递了眼神,让他们去后院煎药。
“走走走,煎药煎药。”花与鸣说。
他和应照时提着篮子里的药材朝后院走了。
离页一点也不喜欢喝药。因为族中人很少有人生病,自然而然也就没什么人喝药,他更是从小到大连中药味儿都没有闻到过。
所以当第一次闻到中药味儿的时候,他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再看到碗里黑乎乎的一碗汤,觉得喝了这玩意儿没准儿会死过去。
虽然是假的,但还是很不想喝。
应照时看到千池已经把药喝完了,离页的一碗还在桌上放着一口都没有喝,于是便催道:“你不喝死得更快。”
“会死吗?”离页问。
应照时面无表情地骗人,他点了一下头。
离页垂眸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片刻端起来憋着一口气把药全闷了。
之前听千池说过,应照时是医学世家,一千年前还救过很多人的命,那他说的话应该是可信的。
谁知,当他刚喝下去就听应照时说:“骗你的。”
花与鸣忍不住笑了出来。
离页:“……”
他幽幽地看了看那俩人,然后就听到了耳边千池憋笑的声音。
离页转过头的时候就见他敛起了笑意,拳头抵唇,咳了一声,说:“其实喝多了就习惯了。”
离页问:“你经常喝药啊?”
千池:“那倒没有,师父经常喝,闻习惯了就不觉得中药味儿难闻了。”
“他为什么要喝药?怎么不在如境都待着?”离页问。
千池倏地偏过头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花与鸣,半晌沉声说:“我遭天谴之后入了魔,回到如境都的时候不小心刺伤了师父,从那之后师父便一直在这里养伤,后来加上年岁已高,身体就不如以前了,需要喝药调理。”
离页听了却皱起了眉,千池看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离页更加肯定那天的梦不是梦。他怎么可能会有百里策玄的记忆?巧合吗?
现在还搞不清楚原因,而且他需要更多的记忆画面来佐证。
“没事。”离页说。
千池看了他一会儿点了一下头“哦”了一声。
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离页慢慢地觉得中药没那么难喝了。
当把三天的药喝完,不仅他要走了,千池也要走了。
千池根据陆玲提供的信息特意询问了一下她同学的哥哥,原来这个哥哥是芳华城的还俗弟子。又顺着这条线索查到了了师书的家庭住址。可奇怪的是,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师书都没接。
陆玲同学的哥哥解释说:“他不是不接陌生人的电话,可能在忙吧。”
所以几个人就准备亲自去会会这个了师书。
这天早上千池告别了师父,并对留守在这里的弟子叮嘱要好好照看师祖。
临走时,他朝师父作了个长揖,很久很久之后才直起身,抬眸看着闭着眼睛盘腿坐于榻上的元机,思绪万千。
他知道这次一别,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元机了。
血珂出世,生死难料。
不是他死,就是血珂死。
千池眼睫颤了一下,说:“弟子告辞,师父保重。”
就在他转身抬脚往门口走了一步的时候,元机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风吟,坚持本心就好。”
他没有回头,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余光向后瞥了一眼,说:“我会的。”
了师书住在北京,所以千池打算先把离页送到广西再北上。
花与鸣依然变成了一个小东西藏在应照时的口袋里,而应照时竟然没有把他丢出去,任他安分地待着,没有过分理会他。
车一路驶过平直的大道,离页一直偏头看着窗外路过的风景,偶尔饿了抓过后座的零食拆开和应照时分享一下,偶尔拧开一瓶水,问千池喝不喝。
千池说他没手,让离页喂给他喝,离页瞥他一眼说:“渴死你算了。”
半途,应照时忽然和他说起了暗语,问:“离页,你觉不觉得,舅舅今天很奇怪?”
离页觉得莫名其妙,车里一共三个活人,和他说话为什么要用暗语。
他扭头扫了眼后座的应照时,见应照时一副故作悬疑的样子看着他,接着不动声色地把头转过去余光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千池,用暗语回道:“是挺奇怪的,怎么了?”
应照时坐在千池后座,他隔着座椅看着离页的侧脸,用暗语回道:“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奇怪吗?”
“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离页说。
“so?”
离页不懂英文,问:“啥?”
应照时这才反应过来离页听不懂英文,直白道:“所以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离页接着瞥了眼千池,还是用暗语说:“他奇怪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血珂和福玉,另一半,难道是因为我?”
应照时:“原来你都知道啊。”
离页不想搭理他了。
花与鸣这时插话道:“当然是因为你了,你没手机没钱,回去啥时候能出来能再碰到都是问题,他怕再也找不到你了呗,笨。”
离页:“……”
花与鸣又说:“抛开你俩各自的责任不谈,你知道现实世界就算有手机有钱,说了再见有多少人真的能再见,大家都各忙各的,再有消息的时候就是结婚了,喊你去交份子钱。”
他接着补充道:“所以你懂得哈。”
离页当然不懂。
千池始终面无表情地开车,直到三个人的聊天小群结束解散,他也没说一句话。他一直尽心尽力面无表情地开车,离页的余光时而瞄他一眼,然后心里盘算一番。
他没经历过感情上的事,从小受白苏的影响,一直以任务为主,儿女情长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
花与鸣说的道理他并非不懂,有些人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等凑齐命轴,通知这些人的时候,让他们回到过去,会遭到什么的反噬谁也不知道。
况且千池说过,这次下山生死难料,也许他们会在他找齐命轴之前就命丧黄泉。
一句话总结便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所以千池才会这样。但离页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走,说白了都是各自的命吧。
他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就变得怪怪的,应照时不和花与鸣斗嘴,离页本就话少,除了下车到服务区方便的时候会说一句之外,整段行程都静悄悄的。
直到车停到了广西省桂林市的某个古树前。
千池转过头瞥了眼那棵大树。
那是棵槐树,树木分支粗壮而长,每个分支上的绿叶长得郁郁葱葱,树枝间隙停落着几只鸟。
树荫下的阴影中,有两只土狗在玩闹。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远处也没有村庄,比较荒凉。
千池的目光从树上移开,落到了离页的侧脸。
离页正偏过头看着那棵树。
生死由命,相逢难知。
半晌,千池对离页说:“下车吧。”
离页这才回神“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去径直朝古树走去。
千池却走到后备厢拿了个袋子拆开从里面取了个东西出来,关上后备箱抬脚向离页那边走。
应照时和花与鸣很乖巧地待在车上。
离页抬眸望着这棵槐树出神。六年前他第一次出幽蒙谷,是被白苏一把推出来的。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幽蒙谷和人间是通过这棵树连接的。
现在他即将回去救困于冰封中不得解脱的族人了。
下一秒,他抬手施法将灵力打在槐树的躯干上,躯干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漩涡,漩涡夹杂着白色星光缓缓旋转着,像一口随时会把人吸入的深井。
千池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离页余光瞥到他,朝他那边转了身,沉默片刻,说:“我走了。”
千池看着他。
如果有选择,他一定不会放他走。如果他们都不是身担重任的人,或许就不会分开。
一千年前,他自以为只有自己走了,才能保住策玄的命,可是却弄巧成拙,成了他一生的悔恨与执念。
如今离页执意要走,是为了六界,这样心怀大义的人,他怎么有理由绑着他。
半晌,他拿出来一条项链。
一小块光滑圆润的淡蓝色玉石,玉石中间刻着一个离字。这是独宿他们准备的贺礼——栖灵石。
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他也希望这颗小小的灵石能保住时常灵力不够用的离页的命。
千池抬手解开扣子在离页疑惑的眼神中,向前一步给他戴上去,然后便抱住了他。
“……这是什么?”离页的下巴搁在千池的肩膀上。
“神官独宿送给你的。”千池捏着离页的后颈,“之前一直在忙,忘了拿出来。”
“有什么作用吗?”离页不自然地看着虚空。
“救命。”
千池放开离页,正面对着他,特别自然地抚上了离页的脸颊。
“我们还有再见吗?”他问。
“……会的吧。”
天色有些暗,光线并不明亮,离页看见了千池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他有些惊愕。
片刻,千池的手滑落下去,两只手搭着离页的肩膀,垂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千池不想和离页分开,一旦走了极大的可能会生死相隔。
就在离页蹙着眉想要开口的时候,千池猛地抬起头捧着他的脸,铺天盖地的吻就落了下来。
离页睁大了眼睛。
“我靠!”
应照时和不知道何时现身的花与鸣同时伸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又异口同声道:“非礼勿视。”
良久之后,花与鸣用气音问应照时:“亲完了吗?”
应照时:“手。”
捂着应照时眼睛的那只手,裂开了一条缝。
“没有。”
“哦。”花与鸣又把裂缝合上了。
上一次接吻,还是苍梧二十八年七月六号那天晚上。
千池要成仙,百里策玄还是修道之人,很多年以后才能修道成仙。
那天晚上他们吻着对方,做了许久,胸膛紧贴着胸膛,感受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这个吻时隔千年,他等了千年,包含了长达千年的爱意在里面。
离页推搡着千池。
睁着眼睛,拼命挣扎。
这个人,这个人第三次吻他了!
离页感觉自己要气炸了,这个人简直太过分了。
下一秒,手腕被人紧紧握住,千池的力气极大,他的两只手都动弹不了了。
再下一秒,他感到了不适,被男人亲吻的奇妙尴尬等复杂的心绪从心脏一路蔓延至大脑,然而,当他感受到这层复杂的情绪时,一片冬日的雪花,软软的像是雪白的羽毛,落在了他心尖。
离页停止了挣扎。
千池放开离页的时候,额头贴着他的额头,眼睛注视着他,哑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离页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盯着千池透着真挚的眼睛,嘴巴张合无数次,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千池的一滴眼泪滴落下来,他放开离页往后退了几步,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走吧。”
离页眼睫颤抖一下,看着他说了句:“保重。”
然后便退到漩涡口,转身踏进了漩涡。
千池站在原地看到离页消失,直到漩涡消失才转身朝车这边走。
天色已晚,远处的树影婆娑,前方的停靠点还有不知的秘密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