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亭记得很清楚,那天刚好是冬至。
她快步穿过主动前来参战的壮丁士兵们,和路边的火烛来到一顶帐篷前,掀开帘子就喊了一声:“哥我回来了!”
萧戊生穿着铠甲正在桌前与人探讨作战计划,闻言,顷刻回头,都不需要看清人,当即笑道:“回来了。”却在看清萧亭身上的伤时,变了脸色。
“是…”
还没等萧亭把话讲完,她就愣怔了。
只见,萧戊生的脸上赫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皱皱巴巴像是毛毛虫蠕动推起的表皮堆叠在脸上,从脸颊中部一直延伸至耳际。
“…怎么会?”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萧戊生倒是不以为意一笑,说:“无大碍。”他又问,“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萧亭犹豫片刻,实话实说:“遇到童弘毅了。”
萧戊生惊道:“什么?!”他愣怔了片刻又说,“他怎么会如此?”
他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带着不确定。萧亭大声道:“怎么不会!现在洗净阁变成这副样子都是他害的!”
萧戊生扫了她一眼,蹙着眉垂下又抬起,最后道:“我先给你擦点药吧。”
萧亭还想说什么,却见萧戊生已经转身朝一个柜子走去了,一个士兵说:“萧姑娘能回来便好,时候不早了,事情也商量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先出去了,一会儿吃饭啊。”
萧亭微笑朝他们点头说了声:“辛苦。”他们便离开了帐篷。
萧戊生取来了药,搁到桌前抬头对萧亭说:“你先过来,蓬莱那边你辛苦了,这边只怕往后没好日子过了。”
萧亭走过去坐下,扫了眼桌上木盒中的瓶瓶罐罐,又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弄的?你为什么不在信里和我说?”
萧戊生从里面挑挑拣拣拿了个小白罐出来,说:“小伤而已,打仗流血受伤不是常事么。”
萧亭沉默着没说话,萧戊生小心翼翼地给她处理伤口,她忽然道:“我在蓬莱见到了一只猫妖还有天神廖吾。”
萧戊生动作一顿,与她对视一眼,转而惊喜笑道:“真的假的?还能见到天神?”
萧亭:“我骗你干什么,长得很神气呢。”
她就只有在萧戊生面前她能像个小孩,想说什么都成。
萧戊生一笑,问:“这么说是他救得你们了?”
“嗯。”
萧戊生点了点头,然后细细给她上药,末了还交代她多注意。
萧亭应声点头。
帐篷里很暖,烛火很明亮,跳动的火苗攀爬上萧戊生那半张被划花的脸,让他那道原本狰狞的疤痕看着没那么恐怖。
萧亭怔怔地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又放开,片刻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道疤,抿了抿唇,说:“你为什么不上药?家里治疗外伤得很不错的。”
萧戊生连眼都不抬,沉浸式地执着于她脸上的伤,蹙着眉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听到她的问题,也可能是听到了不想回答。
萧亭最终没有再问下去。
夜里气温骤降,士兵,不,是洗净阁的居民们端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白菜馅的。
在战乱时代军营之中还能吃到饺子,真是难得,也不知居民费了多大的心力才弄到送进来的。
萧亭吃了好多,一口一个鼓着塞帮子,像只仓鼠。
萧戊生坐她旁边扫了她一眼,偏过头闷闷沉沉地笑,在她吃完拿了手帕替她擦了嘴,像小时候一样。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帐篷里很暖她睡得沉,却隐隐听到了模糊的争吵声。
听音色好像是两个男人。
后来声音渐渐弱下去,她没管,因为太暖和连日的奔波她便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掀开帘子时,风雪便吹了进来,外面已是一片雪白。
青松上白茫茫一片,士兵踏雪而行,在雪地上留了一行脚印。
正如萧戊生所说,此后可就再没好日子过了。
起初,萧戊生并没有打算让萧亭上战场,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就该待在他身后。
可萧亭不肯,非常执拗地削掉了长发,拿起了长枪。萧戊生无法,只得应允。
萧亭之前很少骑马,打从回去之后马是没少骑,人也没少杀。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目光如狼,新仇旧恨一并来算!
战场上死伤大半,她手拿两把长剑,挽了几朵漂亮的剑花,接着一冲而上,佛挡杀佛。
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她傲雪凌霜,红色披风幽幽飘荡,血染白雪,地上尸骨万千。
他们赢得了短暂的胜利。
帐篷外萧亭拔出剑盯着剑身看了良久又推回去,萧戊生恰好经过,走过来视线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忽道:“如果没有那位开国祖上,我们的命运或许不会如此。”
萧亭蹙眉扭头看他,见他面无表情不知到底是真心责怪还是无意一说,不过不管哪一种她都不认同萧戊生的观点,于是反驳道:“先祖是我们的荣耀并非可以指责推脱之人。”
萧戊生转眸,笑道:“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责怪,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萧亭婉约一笑,垂了下头视线转而看向远处的苍山。
萧戊生的语调很平常,说:“国家战乱无休止,就连这鲜为人知的桃源之地都难以幸免,即使拼上我们的命也敌不过他们,如果我们当初没有回来该多好,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而起。”
萧亭立即道:“可是没有如果,这里已经被发现,用不了多久皇帝也会发现,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拼死一战,保护好他们。”
萧戊生看着她,良久后才道:“一切都由我们来承担吧,妹妹。”
“好。”
这天他们俩久违地打了一场雪仗,也是在这天他们躺在雪地上,听着士兵的交谈声裹挟着风声,一起望着灰蒙蒙飘着雪花的天。
从此以后,空气中弥漫的硝烟的味道比之前要浓烈得多,炮火连天,时常连大地都在震颤,就连梦中都是兵器相交的声响。
萧亭记得以前流浪的时候萧戊生曾经常说,这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叫做希望。
可是当希望没有实现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不久,萧戊生积劳成疾,俗话说医者不自医,萧亭抽空冒着被童氏围攻的危险为他寻来了药材,他喝了却不见好。
奈何战况危急,她只好用所学法术捏了只傀出来,让他代为照看医治。
与童氏交战数九,他们对他有了一定了解开始用下流的计策。这一站萧亭带的人马险些全军覆没,当炮火响起,黑云升起像沙尘暴似的蔓延起来时,她咬牙持剑抵着那位军官的脖子,随着手上鲜血直流,她的体力即将耗尽,在背后一阵阵发凉之时,凭着残存的意识,一剑封喉。
她只停顿了须臾,便拉起跌坐在地上一名士兵的手,朝剩下的士兵们呵斥道:“撤退!”
黑色的硝烟徒然高升,他们一伙人急忙奔走逃出生天。
回到军营时,萧戊生已卧床长眠,童氏却在这个时候步步紧逼。
童弘毅派人送来书信相告,倘若他们投降,并且亲自来送死,那么他们可以放过洗净阁一众百姓。
萧亭怒骂放肆,将书信撕个粉碎丢在了山涧。
她紧握着剑站在崖边,吹过来的风雪迷了她的眼,可她的视线却穿过层层叠叠的雪山和林木,看向满城风雪的洗净阁。
身后突然有人小声说:“要不,投降吧,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也有人呵斥道:“你说什么呢!”
“可我不想死啊!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那两人争执了半天,萧亭没有回头,没有看他们,兀自说:“你以为就我们兄妹去送死,他们就真的能放过你们吗?”
“什么意思?”开始让他们投降的那人问道。
“打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你我命运紧密相连,如果他们真的好心会放过你们就不会发动战争,大可以单独派个厉害的杀手来杀我们。”
她转身又道:“萧亭多谢各位这么多年的照顾,一切都因我们而起,我们会承担起责任,现在我们命运相连,无论多痛苦我都希望你们可以坚持,倘若你们真的会遭遇不测,那也一定是在我们战死之后。”
一番话说得在理又煽情,那人再没有说什么。
此后萧亭次次负伤,又次次被自己医好,军营里所有伤者大多也是由她医治。
后来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日日积累终于拖垮,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童氏又催促让他们投降,并在离军营二十里的地方放了好几门大炮来威胁他们。
危急关头,萧亭蹙眉,萧戊生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她时常喃喃地问他该怎么办才好,可不管她怎么问床上的人都不会理她。
后来过了几日士兵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是,当今皇帝是萧亭先祖挚友的后人,找他说不定可以求助拨兵相助。
萧亭自知天方夜谭,但为了洗净阁她只好试一试。
她回到萧家取了那把宝剑,带着它先去找了王爷,李梦盼。
听说,那王爷喜欢逛花楼,是个好色之徒。
她就故意打扮得出众,装作柔弱女子来到京城有名的青楼,怡红院。
洗净阁等不了太多时间,所以她必须速战速决。
萧亭化名辛如用一天的时间先是以相貌取得了妈妈的青睐,又以柔弱、秀外慧中、多才多艺的本事一举将原本的花魁挤了下去。
妈妈慧眼识珠,知道萧亭是个有野心的狠人,是个人才,留下揽钱的同时也留了个心眼,叫心腹暗中盯着她。
萧亭也留了一手,一边处处提防一边从那些偶然来的王贵口中套取李梦盼的消息。
男人身上的臭、皮笑肉不笑的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的隐忍,这些都在他们将她扑到床上那一刻结束。
房间里银光一闪而过,床上美人手中高举着一把还在滴血的红刀。
而她充满凶狠杀气的眼神逐渐放空,最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屈辱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腊月底,王爷李梦盼来了。
那一天,她真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怡红院的姑娘们站了两大排,她站在二楼,垂眸看着抬眸看上来的李梦盼。
萧亭很明显地看见他愣怔了一下,心里暗暗高兴。
她故意转身回了房,之后便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敲门声,妈妈进来高兴道:“哟,你可真是有好运呐,李王爷要见你。”
萧亭视线瞥着她华丽的衣服,一边慢慢悠悠地放下手中茶,勾唇微笑,站起来欠身行了个礼,才抬眸对妈妈说:“是妈妈照顾得好,李王爷那是看得起我。”
妈妈一甩手帕,说:“哎哟,那可不,李王爷可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他能看上你算是你的福气。”
她脸色一变几近讨好,握着萧亭的手,苦口婆心:“你要好好伺候着,要是以后做了凤凰,可不能忘了妈妈我呀。”
萧亭微笑:“那是自然。”
妈妈说:“那好,你收拾一下,准备准备,王爷要怎么样依着便是,千万别提当今战事知道吗,小心掉脑袋。”
“好。”
红绸彩段沾染大厅,如听仙乐耳暂明。
萧亭青纱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曲罢,台下的李梦盼拍手叫好又问:“姑娘可是有心事?”
萧亭垂头沉默片刻,才抬起眼看他,哑声道:“年少往事罢了,不值一提。”
说完她低下头,一颗珍珠大小的眼睛就落了下来。
李梦盼看得心痴,当即上前扶着她肩膀,关切道:“姑娘不必如此伤心,若是想哭那我的肩膀愿意借你靠一靠。”
萧亭心中窃喜,表面却还是梨花带雨,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故意压着声音说:“那多谢王爷了。”
不知是新鲜感作怪还是什么,这天晚上李梦盼倒是规规矩矩,没有动手动脚。
萧亭瞎编了一通往事,怎么惨怎么来,惹得李梦盼心生怜悯,安慰了很久。
等聊完了家事,萧亭便收敛了楚楚可怜的模样,在狭小的房间里为李梦盼跳了一支舞。
临别之际,萧亭赠以月色白雪为李梦盼作诗。
拿着纸张,李梦盼是又惊又喜,青楼女子竟会作诗,可敬。
从此李梦盼日日前来与她喝酒赏景,妈妈极其之前的盯着她的心腹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客气得让李梦盼以为她俩是萧亭的亲生母亲和姐姐呢。
再后来由于李梦盼经常来此,有时会无意说起皇帝的喜好和禁忌以及其他事情,萧亭便留了心眼牢记于心。
洗净阁传来书信,说萧戊生已经痊愈,再次上了战场,并对她孤身一人行动之事颇为担忧,希望她终止行动立刻返回,否则萧戊生将会亲自来接她回家。
萧亭以无回头路可走拒绝了萧戊生的请求,马上了,她马上就成功了。
也是在这天夜里,李梦盼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她也料到他忍不住了。
李梦盼喝得醉醺醺的,开始胡言乱语,几次想把眼前的人捉进怀里却都失败了。
他怒道:“你给本王过来!”
萧亭站得很远,冷眼看着他站立不稳东倒西歪的丑态不为所动。
李梦盼依旧摇摇晃晃,指着她,大喊:“臭娘儿们给老子过来你没听见吗?敢对我这样,我明天就叫人杀了你!”
萧亭冷哼一声,缓步走过来推开挡在路中间的他,坐到了桌前,然后垂眸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大为震撼的他,说:“你的命现在在我手里还敢对我大呼小叫?”
李梦盼有些茫然。
萧亭答道:“你刚刚喝的酒被我下了毒,只有我可以解毒。”
李梦盼反映了很久很久,在脸色变了之时,一把剑就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只见,之前楚楚可怜能歌善舞的娇俏美人转眼已经变成了冷面杀手一样蹲到了他面前,如狼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带我去见皇上。”
剑身凌厉的感觉让醉意瞬间褪去,此地只有李梦盼一人,守卫都在之前被萧亭借他之口退去,所以现在他只有乖乖听话。
李梦盼问:“你知道威胁我是什么下场吗?”
萧亭立即道:“左右不过一个死字,我还能怕不成,我既然能做,就说明我担得起后果,现在,你是我的玩物,懂了吗?不要有那么多的问题,宝贝。”
翌日清晨,李梦盼带萧亭入了宫,面见了当今皇帝。
朝堂之上,萧亭走了一步险棋,先是谢罪而后直接向皇帝坦白了缘由,并献上了那把开国之剑。
皇帝高坐龙椅,看到剑时竟有些愣怔,过了片刻走下来拿起萧亭手中的剑,仔细看了看。
萧亭全程低着头,心跳如雷,汗如雨下。
如果赌赢了那他们还有希望,如果失败,那等着他们的可能是灭顶之灾。
与李梦盼相处多日,从他口中探得皇帝应当是正义之士,之所以会战乱不断是因为梧国挑衅,本性并不想发动战争。
萧亭就堵这一点,正义之士应当明其理,守其德,莫要让忠义元勋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皇帝迟迟没有发话,萧亭有些拿不准。
她偷偷抬起眼,扫了眼皇帝。见到仍旧看着那把剑,于是小声叫道:“皇上。”
闻言,皇帝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将剑还于萧亭并让她平身。
萧亭站起,他道:“这把剑朕房中也有一把,想必先祖应该是感情深厚啊。”
萧亭一听有戏,又问:“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蹙眉,扫了她一眼,无奈道:“当今连年战争,朕的兵力也尚且不足。”
萧亭有些慌乱,忙道:“可,先祖曾为您鞠躬尽瘁,如今那小小童氏竟敢在您的地界胡作非为,惹得民不聊生,皇上您……”
“好了,朕对于令祖之事十分感谢,朕没说不帮忙。”
萧亭愣怔一瞬,只听皇帝道:“两支队伍够了吗?”
“大概多少人?”
“一万。”
萧亭下跪叩谢:“谢陛下!”
惊喜来之不易,萧亭举兵回了边境。
浩浩荡荡的队伍为濒临覆灭的民众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马群奔走,大地震颤,动静太大,战场上的所有人暂时忘记了战斗,他们一起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
萧亭带头冲在最前面,北风拂发,尘土飞扬,背后是千军万马!
有人惊喜地叫道:“是,是萧姑娘回来了!”
有人一秒流泪:“她回来了,真的把希望带回来了!”
萧戊生回过头,他那个平时会撒娇偷懒不爱练习笛子的妹妹,如今可以独当一面了!
希望,希望,多么有力量的词。
一名士兵又举起了剑,“噗呲”一声,杀了一个人,战斗又开始了。
萧亭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瞥见体力不支却仍旧拼力杀敌的萧戊生时,她直接飞身急速冲了进去,并在空中完成了拔剑的动作,在落下的时候一剑正中敌人心脏!
那人倒地,伴随着十万士兵冲进来的壮观场面,半身染血的萧戊生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萧亭只匆匆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站在了他身前,剑垂在身侧,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敌人。
她的认知里,没有屈服二字。
当敌人一个个倒下,萧亭看到童氏的带队将军换了人,他骑马下令撤退,刚调转了马头。
萧亭手疾眼快,当即捡起地上的一支箭朝他背后射了过去。
剑精准地刺中了心脏,将军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将军一死,剩下的人也很快被剿灭。
当尸横遍野之时,冬日天边金黄的暮色苍茫,阳光下响起轻快的笑声,这是胜利的喜悦。
萧亭被高高抛起,萧戊生满身染血站在一边笑看着她。
萧亭是他的骄傲。
此后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吧。
过年时,兄妹俩回了趟洗净阁,见了见很久没见过的人。
他们为他们做了年夜饭,一群人围在一起,聊家常琐事,唯独抛开了战争。王婆又为他俩缝了一套御寒的衣服。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之时,军营里萧亭突然问萧戊生,“战争会结束的吧?”
萧戊生:“当然。”
萧亭扭过头又问:“会以我们胜利的方式结束吗?”
萧戊生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一定会的,妹妹。”他握着剑面向洗净阁的方向,“那时的洗净阁一定会如我们来时那样和平美丽。”
然而他们真的太天真了。
这年秋天,借于萧亭的一万兵马死得死,逃得逃,剩下不足三千。
仅凭这点兵马,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萧亭在日日征战中,曾经研习过音律之术,在万物尚未凋零之时,用计将童氏引入竹林中,用漫天竹叶杀了个片甲不留。
然而终究杯水车薪。他们驻扎的边境之地,屡次被逼后退,在外征战时日数久,等再回洗净阁之时已经是一年之后。
彼时两兄妹脸上已经是斑驳一片,萧亭聚集了洗净阁民众,让他们撤离。
岂料,他们没有一个要走的。
这话是有些夸张,但情况确实如此。
一,洗净阁人基本时代居住于此,从未离开过,真要出去,还真是不舍。
二,真要出去还能适应外面的世界吗?传说外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他们害怕
无论兄妹俩怎么劝说他们就是不走。
最后他们只能奋力迎敌,也是从这天起洗净阁的路途中常常有尸骨出现,起先是一些猫狗,后来是人,再后来是尸山血海。
萧亭记得萧戊生曾经为了不让她上战场,给她喝的水中下了药,叫人把她送回了洗净阁。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桂花都开了。
她不顾群众阻拦,毅然决然地骑马来到军营本打算与萧戊生争论一番,谁知一进去就看见她哥胸口中了一支箭,正在光膀疗伤。
兄妹俩能够谈笑风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保家护城的重任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他们没有回头路走,无人可施以援手,而一切仿佛在把他们推往灭亡之路。
那年是哪一年萧亭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带的士兵一个个在她眼前倒下的样子。
风里的血味,兵器相交的声响,以及萧戊生为她挡剑死在她面前的样子。
萧亭永生难忘。
萧戊生的头发已经完全散开,乱糟糟地披散着,剑穿过他的心脏又陡然抽出。
血溅而出,萧亭下意识地闭眼,等睁开的时候,只见,萧戊生的身体微颤,倏地扑通一声跪地,死不瞑目。
一切发生得太快,萧亭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的哥哥,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已经死了。
此后再无人教她吹笛,无人陪她练剑,无人护她于身后了。
她垂眸看着脚边的尸体大叫一声,热泪盈眶,跪在地上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让萧戊生闭了眼。
萧亭抱起萧戊生号啕大哭。
战场上,洗净阁城门前,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三岁父母被俘,流浪数九,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家乡却还是被战争骚扰,一日也过不安宁。
他们没有归属地,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在这荒烟蔓草的年岁里,是洗净阁收留了他们,给了他们住处,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为保护他们,为感谢他们不计后果的收留之恩,他们拼尽了全力,到头来曾经善待过他们的人大半已葬身剑下。
如今连唯一的至亲骨肉也与她分离了。
萧亭哭了很久,直到一只飞鸟落在城门口的树枝上,她才有了些反应。
她慢慢放下闭眼沉睡的萧戊生,跪坐着抬起依旧坚毅如狼的眼睛看着穿着铠甲的童弘毅,童弘毅也看着她。
半晌,她将视线投向了一边的长剑,毫不犹豫地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好像看见童弘毅也闭了上眼,不知是不是错觉。
就在她心如死灰一心求死之时,策玄和风吟及时出现救走了他们,并在原地留了一道幻境,让童氏以为他们都死了。
此后萧亭几人将萧戊生埋葬,风吟和策玄是特意来救他们的,只是没有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风吟和策玄将萧亭安抚好,任务完成他们也该走了。
再后来她听闻了百鬼夜行的传说,于是便偷偷赶了回去。
那时洗净阁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不知从哪儿听说跳祭祀舞可以让死去的人活过来,于是在曾经的城门口跳了很久很久,从白天到黑夜。
可是不管她怎么跳,跳多少遍,那些曾经她深爱过的人一个都没有活过来。
为什么?
不是有百鬼夜行的传说吗?
让我再见见你们吧。
让我,再好好地看看你们。
地狱很冷吧?
没有人回答她,空荡的废墟之上只有一轮明月当空照。
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城边树影婆娑,她再次执拗地开始了舞蹈。
一遍遍,一遍遍,跳到鞋底破损磨了个洞,跳到体力不支,终于一个崴脚摔到了地上。
她跪趴在地上,看着地面小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行!
我真的还想再见你们一面啊。
周遭的虫鸣声缓缓,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只有她断断续续的哭声。
突然,一个黑色的袍摆闯进了她的余光里。
她机警地扭过头,就见,一个穿着黑色袍子额头有着一个火焰印记的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她警惕地问:“你是谁?”
那人垂眸看着她,道:“应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