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都下车。”
回去的路上雨势渐小,下车时滂沱大雨已经变成了斜风细雨,江淮打开车门,看到车后一排排嫌疑人抱头下车,在警察带领下进入大楼。
天气深凉,这些人身上的衣物单薄简陋,好像随手就能撕破,庆州位于亚热带地区,但因地势高,气候不是很热,秋季在二十五度上下,今夜的气温是十八度。
带回来的嫌疑人与Z国一样都是黄色皮肤,大眼一看没什么区别,可仔细一看又能看出不同,大部分人瘦黑,皮肤带着油性,五官粗犷,额头宽且高,鼻梁低,鼻翼宽,Z国其实也不少这样长相的人,最大的不同其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作为边境城市,白港市公安局处理偷渡这种违法行为可谓是得心应手,许多警官因为经常跟这些人打交道直接无师自通了第二种语言。
江淮进来后看见负责这种案件类型的白警官叽里呱啦跟那些人说了些什么,过一会儿就走到严钧身前报告。
“这些是什么人?”严钧问。
“都是Y国偷渡过来的。”白警官回。
“你确定?”严钧眉头深深皱起,他们耗费了这么多警力,如果只抓回来一群Y国人,那完全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我经常跟他们打交道,他们骗不了我。”白警官道,说着侧头指向一个瘦成排骨的青年,“就这个,这家伙是三进宫,抓了他两次,这是第三次,每次放回去后过几天他又会跑过来,完全是虱子多了不怕痒,最多关他几天,拿这种人没一点办法。”
那青年见警官指向自己,立即露出油腻的讨好地笑,弯着腰不止地点头。
江淮眸光一闪,提议道:“你们不如直接问他,他经常偷渡,又是在水边寨被抓到,我觉得应该没人比他更清楚里面的情况。”
“哎,有道理啊。”白警官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着江淮感激一笑,立即走到那名青年身前开始询问。
在白警官问话的时间里,严钧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江淮忍不住皱眉,关心道:“你先回去吧,真正的主犯还没有头绪,需要的时候我们会叫你。”
江淮侧头微笑,“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不弄明白情况,回去我更睡不着,而且你看,这里比我小的年轻人都还在忙着,我又没受累,动不动就休息像什么话。”
“他们是警察,你不一样。”严钧的目光依旧不赞同,在他看来,既然穿上警服承受了那份荣誉,辛苦就是应该的,而江淮是受他们保护的普通公民,这不一样。
“好了,我的大警官,知道你负责行了吧。”江淮抬眼,声音无奈,“我就是淋了点雨,身体还没弱到受点寒就生病的程度,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整天瞎操心。”
严钧的心脏狠狠一跳,面露一丝恍惚,这种语气,这种神情,这句话,他曾见江淮在顾麟面前说过。
那是一个傍晚,江淮还在上学,而顾麟和他已经到了所里上班。
他们比江淮大两届,认识时他们大四,江淮大二,不是同校,但学校大门相对,中间只隔了一条马路。
严钧记得那应该是江淮第一次到局里探望顾麟,很隆重,提了水果,身后藏着一捧鲜花,特意化了淡妆,身上穿着舍友帮忙精心搭配的白粉连衣裙。
到了派出所门口好奇地探着脑袋往里瞧,俏生生地问门口警卫,“警察叔叔你好,我来找人,他叫顾麟,你能叫他出来一下吗?”
严钧就是门口站岗的警察叔叔。
他当时绷着一张脸回:“可以。”
听到他的声音,江淮缓缓睁大了眼睛,非常抱歉,“严钧?你是严钧?!不好意思啊,我一时没认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江淮没有认出他,可顾麟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走出来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小跑过去,笑容比夏日的向日葵还灿烂。
那时的江淮远没有现在沉稳,在顾麟面前尤其活泼,他看见她绕着穿着一身警服的顾麟走了一圈,然后忽然跳到顾麟身前,故意偏着脑袋调笑,“我的大警官,你可真帅呀。”
随后从身后拿出一小捧茉莉花递给面前的顾麟,笑道:“看在你这么帅的份上,给你的奖励。”
那时候她的眼睛盛着漫天的晚霞,顾麟死后,严钧再没看到她露出那样的笑容了。
“怎么样?”
谨慎严肃的声音将严钧恍惚的神思拉回来,他又回到了蹲满嫌疑人的大厅,看到问完话的白警官面带笑意地朝他们走过来。
“有线索。”白警官微微颔首,“那小子说偷渡到水边寨的人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水边寨附近做零工,隔几天就要回去的,一种是准备长期留在我们国内,到更富裕的地区打黑工。”
“对于第二种,他们会跟着到水边寨搬运水果的货车出去,之后再搭乘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客车、黑车,中间会有专门的人负责,如果路途过长,还有供他们暂时住宿的‘安全屋’。”
严钧听完分析道:“据罗自强供述,上一次他把人运到水边寨是九月十六号,到了地方后会有一个村民模样的人接应。”
“应该就是当地村民,毕竟要经常在那里接应,如果是外地人不太好操作,不如明天把罗自强带到村里,一个一个认,认出来后问问他把那些偷渡的人送到哪了。”江淮跟上他的思路,接话道。
三人站着讨论时,一队队长戚言雷厉风行地走过来,先看了江淮一眼,而后道,“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白警官笑了,“戚队长,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快说吧。”
江淮面色不变,心中在想戚言刚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好吧,先说好消息。”戚言干脆利落道:“罗自强口中的另外两名司机有线索了,我们根据租车公司提供的信息,通过排除法确定了几名嫌疑人,其中几个已经找到进行了询问,还有两名闻风而逃,应该就是他们了,估计过两天就能抓到。”
“那坏消息呢?”白警官问。
“坏消息是金叔彻底失去了踪迹。”戚言说着,目光再次落到了江淮身上,意有所指地说,“我们查到昨天他从一家超市路过被监控拍到,接着查了沿途监控,发现他四个小时前拦了一辆车前往渝水方向,司机说把他放在了一个路口。”
“渝水是两国边界,坐船就能到达Y国,外面又下着大雨,任何痕迹都会被冲刷,在你们回来之前我派人去渝水附近找人,现在还没有消息,但我估计他早就成功偷渡过去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很巧的事,金叔坐车前往渝水后我看监控发现另一辆出租车不久后也开往了同一方向,让人一查,里面坐的竟然是江医生,这可真巧。”
戚言的视线向下,落在江淮满是泥污的鞋子上,又忽地抬眼,盯着她的眼睛问,“江医生,你去哪了?”
江淮还未回答,旁边的严钧忽然发难,然而却没有像戚言预想的那样对江淮产生怀疑,而是像一位老父亲那样责问:
“江淮,你刚才还说不用担心,现在你还觉得我的担心还是多余的吗?渝水就在水边寨附近,你们前后脚去,你就自己一个人,万一跟他碰上了怎么办?”
“我知道你是担心大家,但这不是你把自己置身危险的理由,如果你出了事情,不仅帮不了我们,反而会给我们添麻烦,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这一点。”
白警官不明白气氛怎么突然就变了,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江淮垂眼,知道严钧是在帮自己说话,站在他们对面的戚言被严钧的话气笑,哪能不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得,成她的不是了,严钧你就护着她吧。
戚言转身就离开了,严钧默了一会儿轻叹,对江淮道:“你先回去吧。”
江淮微微颔首,转身走出大楼,发现外面雨停了,只余空气的潮湿,于是提起墙角合起来的黑伞走下楼梯。
庭院地势有些不平,处处水洼,她这次来警局没有开车,这么晚了只能打车回去,走出警局大门时,她忽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戚队长站在二楼楼梯窗口,似乎在观察她的举动,见她看过去,也不闪不避。
江淮朝她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打车到小区门口已经凌晨一点多,走到楼下发现四楼左侧竟然还亮着灯,不由一愣,往常这个时候她爸妈早就熄灯睡觉了。
而四楼右侧一片漆黑,宋扬现在还在住院。
江淮脚下一顿,心情复杂地推开门,看见江爸江妈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面凝如水,一言不发,看见她走进门立即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未说,只站在客厅的灯光下紧紧注视着她。
目光像柔软的丝线,将她层层包裹。
江淮鼻头莫名一酸,明白父母是被前两天的坠楼事件吓怕了,她边换拖鞋边故作轻松地问,“吓我一跳,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正准备睡呢,你妈非要出来等,要不是我拦着她,她都跑到警局了。”
“什么我非要出来等,分明是你翻来覆去吵得我睡不着,而且是你先下床的。”
江爸江妈互相推诿,不想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恐惧,不想让他们的担忧成为女儿的枷锁负担。
江淮忍不住笑,“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是去了警局,能出什么事,别操心了,都睡觉吧,我也要睡了。”
在江爸江妈不舍的目光中,江淮推门进了卧室。
关上门的那一瞬,手机发出震动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