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将斗篷披在身上了。
千归兰斟酌考虑。
若他同云孤光踩石剑腾飞于仙界,真是,同流合污、贼喊捉贼、官官相护、贼心不死……全乱套。
光神,好歹一介上古神君,混得差归差,好歹是神……名声还在。
就是他千归兰,虽说七界里面混得不行,但是妖界中,出门在外也还是王子殿下,被各种小妖呼来喊去的。
落魄王子破落宫……什么小童谣都有他一号。
如今千归兰在仙界、神界虽然谁谁不认,但光神可是神,同他这等犯罪小妖混在一起,自降神位了。
于是,云孤光身着玄蝶袍,云孤光身披玄蝶斗篷,云孤光全身被罩上了。
踏实……
这神刚喝了酒,暗香盈袖,压过书烟香一头,独特极了,哪怕裹得严实也能闻到!反而欲盖弥彰呀。嗬!您这口香,哪能从别人身上闻着?
只觉得香,不知道是哪种香,有时还不知道香从何处来,只见有两个身影。分不清、分不清,总之有个被盖住了。
那性质就变了,将这香乌漆麻黑地盖住了,这岂不是偷香?
活色生香,吐氣如蘭。偷这等好香,罪加一等,上报官府来评一评,家里长家里短。
那都是凡间诨话了。
好在这风雨如晦,没几个仙知道刚刚有谁喝了,又有谁藏多了这“十万年风雨如晦”,他们俩乘着石剑飞得顺利极了。
三仙殿。
横横竖竖三个字,都是简单的说法,说的尊贵豪气点,那必须是“仙家最高天大通三灵太上仙金光宝殿”,这还不是全称,冰山一角。不过极为拗口,一般三仙殿就够了。
叮——
急促的一声长钟响彻仙界,湮灭在凤鸣中。
‘大麻烦……’
殿中仙打起了精神,看是谁大着胆子敢鸣这仙钟,不要命了,直接过来击?三十六道玄关可都没通。
打开门一看,又赶紧关上,这哪里是谁,这要问是谁们!多大的冤情,闹得你们这么多仙上来击钟?
小仙跑回去喊。
“快去请座上三仙!”
“快去请三仙!”
“快三仙!”
“快!”
如此传下去,传完,再回到原位,等待三仙指令。甭管外面多乱,万一三仙来找,你又不在仙位,那你就倒霉了,大责临头,外面那些仙就要来击你了!
仙里,还有这么一神一妖在。
“三花聚顶皆是梦。”千归兰念道。
“仙到头来头到仙。”云孤光也念道。
二七,十四枚大字,生凿硬刻地嵌在三仙殿牌匾的左右。左,青铜镀金仙,右,青铜镀玉仙。两个高接天、大无穷的仙像立在两旁,护着柱上十四字。
左右二仙都是女像,虽不瞪眼、怒目、横眉,但看上一眼头面,也是心惊肉跳要做噩梦,凶仙女恶像,震慑八方士。
这二仙,遥遥相望,一仙持着歪七八扭的棒,另一仙持着方平竖直的棍,高高举起,叉着相叠,是棍棒相加之意。
仙家俗说:“不听话,那就打!”
仙家又俗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孝子有贤孙,仙家是孝孝贤贤祥和一片,好!”
好棍!好棒!
千归兰看着这二位仙,摆明了是修竹和芭蕉的样子,虽说不像,但总是让他熟悉,那股子棍棒相加的感觉。
“这左右两幅对联是何意?”千归兰问道。
无字不在,那只能某神来说了。
“三仙殿的恶趣味,要不要上去摸摸?”云孤光道。
千归兰转头看他,帽下看不到云孤光的眼睛,只看到唇上勾起一抹笑意,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恶趣味?什么恶趣味能堂而皇之地摆到这里?摸摸就知道了?千归兰好奇心油然而生。
“嗯。”
先是踏着石剑来到了左边。
“三花聚顶皆是梦。”
千归兰早早伸出手,等着触摸,结果飞了几息,等到离得近时,他的手,还没有“梦”下“夕”中的那个点大!直到快要贴上才发现,这一个点,几乎比他腿还长。这“梦”虽梦,却也真是大梦了!
抬手摸上去。
有白光闪过,千归兰下意识闭眼。
眼前惊雷大雨。
他好像成为了大地,斜看着上面。
随后千归兰便意识到,不是成为了大地,而是有谁,俯身跪在地上,双腿并拢,双手十指张开,前额紧贴着地,浑身是水、是泥,卑微至极、狼狈至极,又萌生出一丝逆意。
于是头前额依旧贴地,但头往左转,依旧整身跪着,但整个右脸贴在了水泥横行的地上,只用左眼看前方雷电闪烁,千里狂风、万里暴雨。
再窥一墨点。
是一人,那人倒是跪的腰背挺直,且臀不沾脚跟。
如铜一般,立于雨下,满身是锈!总归是锈,沾雨已满身是锈,叫我低头折腰,不如叫我粉碎!
故而便如同一般,宁碎不折。
比起逆意,这人是通身傲气托着。布衣布鞋,可见后背麻衣处,拼着几块补丁,及肩黑发风打散乱,铁骨铮铮,雷光阵闪,背影迎光拉长,萌生无限骄意。
逆意看到这骄意,更逆,扭着脖子往上空看去。无垠的长空暗夜,被白电细细割成碎片,又照给空中极亮的光芒。
是仙。
那骄意正在跪仙。
空中不只一仙,点点几仙,天衣飘飘,垂头看着这股骄意。虽散乱,但那仙们都是一个姿势,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手在前、一手在后。
明显是要走时,被叫住,不知叫了什么,竟然引得众仙皆回首垂头赏下几眼。可也就几眼罢了,有仙又吐出什么话,那骄意一顿,头抬得更高,可仙家们并不在意那人反应,齐齐背身,归天了。
随后骄意不骄,逆意也就跟着不逆了,便收回了眼,恨不得脸贴地,泥水盖面,再抬不起头。
黑色一片。
千归兰骤然睁眼。
是云孤光将他的手从梦字上拿了下来,高空摸字,下面是群仙躁动,左右两边大仙像离得近极,虽不恐高,但看了这一面,踩剑的腿莫名有些酸软。
真乃仙界。
他也起了兴致,左联右联的字看上去毫无关系,但还要看右边是什么图画,再下定论。
千归兰侧头说道:“再看看右边。”
本来招呼一声就合该看前面,别从剑上坠下去,就算是什么大事也无,总要避一避狼狈,尤其底下还这么多仙。
但云孤光这种抑制不住地保持了好久的笑,让千归兰萌生出疑色,有什么好笑的?就这十四字恶趣味吗?
他思来想去……终不得果。
“仙到头来头到仙。”
千归兰摸上“仙”的右下角。
这一角,不是景色。
而是音声,声音不大,引他过去听之。千归兰贴在那角上,听着音声意象。
俄而雨骤,拍到地上哗哗作响,处处皆是雨,千归兰跟着雨声处处寻意,终于找到一处不同,这处不同!
雨落地,先是砸到石板上,灰石板洇湿成暗棕石板,然后再积成水。雨后来再打下去,便不是清脆的声音,而是入积水的弹射声。
这处反而一直清脆无比,就如同,打在肌肤上。打在肌肤上,便会流下去,永远不会积水,故而永远清脆。
那这处,显然有个人。
一时之间,千归兰不知自己听的是逆意还是骄意。无妨,再听下去便是。正要再靠近些,云孤光也贴到“仙”字上听了起来,同他对视。
千归兰皱眉,不解其意,但耳边音声又换,连忙仔细听着。
那人嘴里念叨着什么。
不大,没有雷电裂声大,没有震雷滚滚声大,没有雨打石板大,没有风吹湿衣大。
“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入众妙门,玄之又玄……”
千归兰听得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依稀记得,这是哪本修炼之书的古语。他当时搜罗所有修炼古法,试图为自己修上一些灵力,不过都作废了,这些术法,行不通。
不过,他确定了,这是跪下的,那腰背挺直的骄意之人所说。
这句话,是一女子之音。
但却并非因女子音才成了骄意。
只因逆意也跪,但是俯跪,宁肯扭弯了脖子看天象,也不肯跪得挺直、抬起头来,喉咙就没顺直,喉咙是弯的。
若是弯喉咙逆意所言,其音声必将沙哑、呕哑听不进耳里。而这女子音,虽跪,但跪得直。故而喉咙也是直的,音声虽细小但咬字清晰,舒耳。
故为骄意。
“我已修得三花聚顶!可位列金仙!”
那女子喊道,穿透九霄。
显然,冲着天上的仙们喊的。
仙家回头,但天下雨、下雷,不下仙。
“幻术,另修。”
得了这四字否决仙语……
但那女子早就被质疑多了,哪怕如今被仙质疑,也不曾退却。她已经走至这里,便什么都经历过。
“绝无可能!”
那女子怒驳,竟是半分不信。
无音再理。
只余一声男子叹息。
这次是逆意了,因为,音水于地相弹,存于微细间,弱。
…
“这字,从前不在这里。”云孤光道,声音贴石传来。
“在哪?”
千归兰慢慢将脸移开石头仙角,活动着两只胳膊缓缓问道。
“在下面。”
云孤光指指地面。
闻言,千归兰低头望了望下面,脖子一低,动作迟缓,又极慢的抚上左肩,这里尤为酸痛,是旧伤复发。
只因刚才趴……在仙角听音……
趴。
千归兰捂着左肩僵住,寒毛竖起,浑身生出一股冷意,如同在雨中被浇透,浑身雨意,再加上四肢异样,这简直就像刚从对联里面出来一样。
被算计了。
被两幅仙家对联。
任谁来了,只要想知道这两幅对联的用意,必须要先摸上去,而摸完之后,再摸就显得自然不突兀,心里有熟悉之感。
故而先呈画面。
听音时,理所当然地趴在上面靠近听音,姿势与俯着的跪姿,实在是太相似。若是贴上去,简直就与方才那逆意男子一模一样。
故而后呈音声。
先礼后兵。
若是以前这字实打实地在地上,想要摸“梦”听“仙”,必须跪在地上,或者躺在地上。就算倒立,手也要碰到上面去,这样,石柱,也是地。
总之,叫你卑微地听。
这就是,云孤光说的恶趣味?
耍到千归兰了,这个没来过仙界,没来过三仙殿,不知道对联何意的作乱小妖。
叫他什么也不知就卑微到地上。
不止他。
这两幅对联的用意便是如此。左联,笑三花聚顶是幻术,做金仙大梦去吧!右联,仙就是仙,别想着修幻术以成仙!
上面,三仙大殿加棍棒压着。
对于仙家来说,的确是蔑视下界的恶趣味,虽恶,但有意思。就如同那三仙,也是恶语,但他初听,也觉得有意思。
原汁原味的恶趣味。
“知道了,下去吧。”千归兰道。
“你不明其中真意?”云孤光问道,并未离开这仙字,有话未尽。
“明白。”
“这两幅对联,一声一色,又可真实感受,是幅很有意思的对联,历久弥新。”云孤光道。
显然,哪怕是光神,也看得起仙家这两幅对联,特意来这里带他见识见识。
千归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云孤光似是察觉到什么,拉过他,道:“我同你一起跪的。”
没什么话想说,只烦云孤光站在自己左面,拉也是拉了千归兰的左臂,有丝丝裂开的拉扯感,胳膊又牵连左肩,一时之间,千归兰左边身子,好似经历过一场酸雨,要被炼化了。
“你来三仙殿是要做什么,不是慕名而来?”云孤光紧着问道。
“听说的,就来看看。”千归兰道。
“听谁说的?三仙戏法殿?无字?”云孤光道。
“我就来随便逛逛。”千归兰道,失了找茬的心思。
“不喜欢这幅对联?”云孤光道。
“很符合仙家,适合刻上这些笔墨。”千归兰诚然道。
他此行,其实只为烧书来的,烧完书便又是绝路,走一步看一步的路。买衣也是他主动非想去黑殿看看,也是误入而已。
思来想去,何必再生事端?不找茬还能遮一遮脸面。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当呵护、保护,将自己当成一个宝贝。但其实…小鸟受几道伤…也不是坏事。
古书上妖神大人说过,鸟儿被树枝划伤所留下的疤痕是荣耀,那是对飞翔的坚持,疤痕掩盖在羽毛之下,犹如宝藏。龙王大人也说过,龙鳞万千皆可舍去,只有一片龙鳞——逆鳞,要护好,那或许意味着生命,但更是不屈的象征。
更何况…他也不是因为受伤才来找茬的……
思绪划过之间,正要催促云孤光下去,再问他将无字要回来……
旁边有一样听仙角的仙飞来闪去,同时,有股舒服暖流从左臂上涌上来。是云孤光就着他的胳膊在注什么灵力,没有防备,教他得逞了。
感知到,他便立刻将胳膊抽出来。
“你干什么?快下去吧。”千归兰道。
云孤光没说什么,运剑飞了下去。
千归兰还是用妖力一察,之前那些伤口还在,没有探到云孤光的灵力,许是来不及凝结就全都散出去了,便放下心来。经脉如同命门,十分重要,要确保其纯净、流通。
石剑落,吹起砂灰四向两旁,无仙在意,三仙殿前水泄不通,来不及管他们。云孤光又击碎石剑,同他一起立在三仙乱殿旁。
千归兰思索着,神界东南四北中五天宫,该如何烧……他应该先寻无字。
追踪探寻,千归兰将意识放到千万火凤中,很轻易就找到无字在一只小火凤上,小凤正叼着几本书燃灭,而无字静默一旁,不知道在做什么。
‘别吵,我在思考’
书上惊现这六个字,千归兰愤愤不平,他怎么不知,这些幻化出来的小凤还会识字,无字还会思考?
“回来。”千归兰操纵一凤朝无字说道。
无字丝毫未动。
……千归兰愁眉不解。
群踪消散,他难得静上一静。
但眼前是十分的乱,乱到……
“诶诶诶小友!小友!”
千归兰低头,是一位稍稍有点“矮”的老婆婆,只到他胸口。见他低头,老婆婆憨态可掬地一笑,旁边一个摆满东西的长桌实在显眼,带四个轮子的。
“小友!”那老婆婆一挑眉。
“?”
“帮我看下摊位,仙有三急!”
“……好…好。”
乱到帮仙看着摊位。
千归兰转头一看,云孤光不知从哪里拿了一个椅子,自己早就坐在摊位内侧,正将椅子放过来。
他便也坐下了。
仙急…和人急一样吗……神仙需要上茅厕吗?小妖修炼之后,都不会了……成仙了还会吗……
“仙有三急,爱子民、送祥瑞、修仙途。”云孤光道。
“喔……”
为什么…云孤光为什么不说的明白些?千归兰装作不在意地看向前面的三仙殿,三仙殿前真乱啊…乱啊…乱啊。
脑海里却忍不住想仙的三急,那神呢?神的三急是什么?神的三急……
“神有三急,救苍生、赐福禄、护神运。”云孤光道。
千归兰这次应都不应好好应了,极其轻且快地嗯了一声,拄着头放空自己,看着殿宇纷纷。
就……很笼统呀,思前想后,神和仙的责任就那些,总归能猜到的。很……正常的三急,仔细想想、捋顺思绪就能想到。
“其实神仙合起来,还另有三急。”云孤光道。
千归兰帮仙看着小摊,耳边还要听神的“碎碎念”,忙极了,但他还巴不得自己再忙些。
拿出了一张纸、一根笔,准备画上一画这仙界京都。仙家诶~你瞧我来画~
他画得认真。
云孤光说得也认真……但没说神仙三急。椅子搬过来一点,双手放在桌子摊上,云孤光是真开始碎碎念了。
“我在东天宫教书时,东方天总会下雪。别的神君说,东天艳阳意高照,下雪为不详,作为东天宫……唯一的教书先生,面对不详大雪,我是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云孤光道。
千归兰画着,停了笔,拿起来抖落抖落,再比照比照三仙殿大小,还有些满意……接着画。
“但东西南北中,五个天宫里,偏偏就东天宫下雪,只能挨个去寻雪的边界,我先是向南走,追寻雪的南界。”
“没找到雪的南界,只寻到一片清澈的绿海,那海水很热,雪落进去,便消融了。旁边有守海神,守海神跟我说,这雪是东方来的,叫我回去。”
“我便又回到了东天宫,从东天宫,去中天宫,这次有线索了,我未到中天宫,就发现北方雪意盛。”
“转而,去了北天宫。”
千归兰已经用墨线勾完大型了,又拿出一些笔来上色。
仙界之美在于通体的光晕和华贵。那种光不是天上赐予的阳光,也不是清透的月光,也不是摇曳的火光,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气,独属于每座殿宇。
三仙殿,是辉煌大气的生机之光。
如果忽视中间那极闪亮的镜子,千归兰曾听说仙界有照妖镜,会不会就是摆在那呢……
“北方天边界有大山耸立,与我东方天相邻,本应绿意遍地,但我去了,却只见漫天风雪令天地浑然一体,峰上唯余一亭。”
“那亭的名字有些意思,叫堂前堂,我远望那亭,里面有一神,靠近才知,是一灵物,凭借一己之力,幻出东天大雪。”
“那灵物雪身冰目,我问它为何在此,它说等人,我说……等人应该去人界,这里是神界,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人。”
“它便说,那人已经死了。我说,人死会成鬼,应去鬼界,神界等不到鬼。又说,为何把雪故意吹往我东方天,不是西方天,不是中天,偏偏是东方天。”
“那灵物说,冬天会下雪,于是便吹往东天,这五个天中,便吹往我东方天。我觉得他没道理,让它收回风雪。”
“唉……它不肯啊……不过不肯便不肯……最后也肯了。”
耳边只余云孤光似近似远、若有若无的叹息。
千归兰早画完三仙殿门前了,众仙拥挤相、仙门紧闭相、小桌杂摊相、高耸大仙相、棍棒交加相、群仙斗法相、尘盖仙荷相……
还差两幅对联的字没写上去,几次动笔,总觉难写这字,不知笔画如何衔接…不是哪里运笔…不知墨浓还是要墨淡……
总归是早画完了。
云孤光不愧当了神界的教书先生,他若是讲书,一定很多神仙来听,多到挤在窗门外也要听,因他讲得好极了……悦耳动听……是鸟儿喜欢听的。
千归兰也顺带听了,画用手、听用耳,两不耽误。见他只停留在叹息中,怎么都不说了,不由得转头过去。
只见不知何时云孤光挪动了椅子,往这边离得近些,怪不得那些声音如同在耳边,原来就是在耳边。
他手里,俨然正编着什么东西。
如同千归兰一样,也是两不耽误。
那怎么不说了?
“它怎么又肯了……”千归兰问道。
云孤光一边手编着,一边说。
“我同它打了一架,它没打过我,风雪便撤了,东方天冰雪消融,又重归暖意。”
“那……灵物呢?”
“它是从西方天逃出来的灵物,打败它时,西方天终于来神,将它捉住了。”
“后来呢?”
千归兰又紧着说。
“能不能不要,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神仙有三急,千归兰也有三怕。
一怕书无结尾,不得其意。
二怕书字模糊,不得其意。
三怕书纸损坏,不得其意。
身为教书先生,把书讲得完整是最基本的,难道神仙不重视这个么?神生漫长,想来是得不到结果。可他总想求个结果,万事万物都有结果,他也想求一个。
云孤光轻笑了一声,道:“我可以,你呢?”
显然,这位教书先生意有所指,反过来将了他一军,千归兰眼神浮过对联处。
只说:“我也可以……”
闻言,云孤光手中动作不停,那口中动作也没有理由停。
“那灵物被困于结界时,又对我说了一番话。它说。”
……
风雪天地,它说。
“他承诺于我,冬天下雪时,他必归。冬天…一定会下雪,这是一句空话,早知结局。”
“我就同他说。”
“等你多久我都甘愿。”
“但冬天时,他死了,入鬼界成鬼,我被抓到西天,都食言了。”
“我便化一场东雪,聊表心意。”
冰目意融,泪滑下成冰。
……
好深情的灵物,可惜,西方天又是抓,东方神又是打。
千归兰侧枕着右臂躺在桌铺上,道:“神仙好无情。”
云孤光笑笑,摇了摇头。
“你可知,西方天为何要抓它?”
“…为何?”
“那人,原本是西方神下界历劫所成,就在快要圆满归天之际,那灵物暗害他,夺下了他的神格,令那西方神变成了普通凡人。神成凡人,绝望至极时,便自杀成鬼。”
“灵物便成了神。”
“西方天本想分离神格,但那神格和灵物融合到了极致,就像它本来自有的。没办法,只能限制它。”云孤光道。
千归兰早就被惊得坐了起来。
“那灵物竟还如此深情?!简直像作戏。”他道。
“是否做戏,一问便知。鬼面镜可通鬼界,我就问那灵物,想不想再见到那鬼,它说想。我便允了……”
……
雪身冰目。
“光神,若能再见他一面,我便为你当牛做马,成为一枚西方天的暗子!”
“不需要。”
“西方天趁你下界游历,传你鬼面珐琅云纹镜,想诱你入鬼,再不得回神界,难道你不在乎?!”
“……”
“那…那魔女魂魄呢?!魔族魔女红绫,她的一丝魂魄也是西方天送到你手上的,想引你入魔!”
“……”
灵物已然明极,光神自然有想要之物,才千里迢迢亲自来寻,又挡住了西方天诸神。不然……它一介俗物,东方天何必由光神出马……自是故意令它求情,故意救它,故意给它一线生机。
“你不妨直说,想要什么。”
“你的灵丹。”
“好。”
……
“那灵物见完那鬼,便同我说心意已了,存死意,便取出灵丹送我,想神身归天,消散于世间。”云孤光道。
“啊……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千归兰道。
“就是说啊,何必当初呢,可能灵物本无情吧。唉……我一介天神,怎么能收它灵丹,还眼睁睁地看着它死?所以……”云孤光道。
“所以?”
“我勉为其难地用鬼面镜通连鬼界,直接送它去了,至于以后的事,看它造化吧……”云孤光道。
“啊……真是神仙传记呀。”
千归兰又想到什么。
“那、那西方天岂不是会找你麻烦?放走了它,遭殃的是你。”千归兰道。
“确实麻烦点,没办法,那灵物实在可怜,临走前还送了灵丹给我。瞧着心善呐……没准,有苦衷。”云孤光道。
苦衷…千归兰想不通,既夺了神格,再苦衷,又能又什么苦衷?不过,云孤光帮都帮了,这纯粹是他的好意,也不好反驳、针对。
想来,云孤光也是一个好神。但千归兰不敢再夸,怕又听到什么,神仙中无好坏,都各司其职。若是夸出口,他又该被批主观臆断了。
“那它现在怎么样了?”千归兰道。
“不知,应该是过的很好。”云孤光道。
“为什么这么说?”
“它若死了,灵丹也会碎,但如今……这灵丹还好好的在我这里。”
云孤光停了手中动作,拿出鬼面镜,镜面对着千归兰,千归兰看着黄镜中的自己,不一会儿就发现。
镜面发生了一些变化。
黄镜幻化出一片大雪,随后是一亭,牌匾有字,真是堂前堂。再往下照过去,雪身冰目,正是那灵物,它正凝化出自己的灵丹,灵丹通体透明,呈淡蓝色。
随后丹后面暗了下去,只余一丹,飘过一些字。
“镜含相思堂前雪,灵鬼离别东方寒。但为君故再一见,神光方得灵妙丹。——白无双”
一闪而过,但千归兰过目不忘,哪怕是小字、暗字、无字。
只是这诗,完全是灵丹的背景板,就如同它一闪而过一样,白字划过去,留淡蓝清灵丹。
那丹,飘地离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白光刺目闪过,千归兰紧闭眼躲着,察觉白光消失才睁眼,眼前,那丹飘着。
就在此地。
“这灵丹,为灵物之心,它抵御病、灾、疾、害,可保凡人不死、保妖魂不灭、保鬼魂不散,实为凡间难求之物。”
云孤光说着,伸手拿下那灵丹,将它按到手中编织之物上,那编织之物“活”了,动起来了,前臂摇摇摆摆地“探寻”着。
千归兰一看,是只棕树叶编织而成的臂金龟,这触角的长度和龟身大小,实在是很像他曾长养过的一只。
只不过那只颜色繁多,这只为木青色,但被赋予灵丹之后,也通体散发的淡彩光晕,很有灵气。
含着灵丹的臂金龟,被手托举着送过来。
“我是神,此物对我无用,糟践它了。”
“送你。”
云孤光依旧没露眼,下半张脸无甚笑意,语气也是极为平淡,玄蝶斗篷上,灰砂蒙了一层,肩膀上砂更多,积成一个小山堆,簌簌落下。
似雪中归途人。
救了一只臂金龟,给他看。
千归兰伸手碰了碰棕编臂金龟的前臂,碰着他的手,有些痒,左臂也酥酥麻麻。他收回手隔着衣服摸了摸,疼意也无了,一瞬间全然好了,真的是…灵物。
万籁俱寂。
唯有臂金龟细小的叫声,这种像人抽气的细小声,他早在小时候识别过无数遍,纵使林中花鸟鱼虫齐声共鸣,也能听得。
但唯独有一只很特别,那是他无意间接好前臂的一只臂金龟,无缘,与这只来得相象极了。
千归兰伸出手,那臂金龟片刻不犹豫,爬到了他的手上,云孤光编得细致,连前臂上的倒刺都编了,腿节上的齿突也编了……
“它好漂亮。”
“属于你的。”
好漂亮……
属于他的。
千归兰又不敢抬头了,但云孤光好似仍有话对他说,敲了敲那只臂金龟,臂金龟一跳,引得千归兰望过去。
仍是半张脸。
“那对联中的女子,名无聊。”
千归兰下意识听着。
这女子在他看来,十足地卑,同他一样……
“她,曾是人族中的奇女子,最有名的,方是她修得三花聚顶,半步金仙。”
“但终究是以实为虚、幻梦一场,无聊所为,看起来像仙法,但其实,是以奇门相术捏造而成。”
“她不甘心,寻得邪术,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分开,各修异术,再寻修仙路。”
“就在她快要分散消失之际,人间终于迎来修道成仙的机缘。”
“她本来,可成神。每魂每魄都有神姿神彩,其奇门相术,本就是天赋之才,只是用错了地方、修错了门道。”
“但那时,无聊已经将自己分成了三个人,三个人各有心智、性情各异,不肯再合三为一,同时也情深义重、团结一心,不肯让任何一人消散。”
“于是,三人最后争相成仙,共同治理这三仙殿。三仙殚心竭虑,将仙界治理的繁荣昌盛。”
“这副对联,是她们亲手所刻。左右,说的都是她们,既伤心又猖狂,颇为大言不惭。”
“萱草、修竹、芭蕉,便是无聊。”
“无聊,穷尽一生,终得仙途。三仙得她心意,将仙界看的万分重要,神界在她们眼里,也不足为道。”
“她们并非瞧不起人族,只是把仙看的太重。修得正果之日,三姐妹激动万分,向人族大送仙运,被神界制止,才停手。”
云孤光又似方才碎碎念一样,说出来这对联背后“含义”。
千归兰嘴巴微张,没有反应,所有反应都你冲我撞地挤起来,争着发散,但这么一争,直接让心里不知怎么回事了,停了一瞬。
也是一瞬,千归兰明了其意。
这二对联、十四字,囊括了“无聊”的一生。对天地来说,“无聊”早就死了,死在三花聚顶的幻梦里。
而天地迎来了新的三个孩子,个个英明神武,敢骂神、不敬神、瞧不起神,是为仙,更当之为仙的典范。
这三仙是天地想要的。
而“无聊”呢?与其说“无聊”和萱草、修竹、芭蕉是同心同体或同心异体,不如说这三仙,是“无聊”的孩子。“无聊”她步步为营啊!不知到万千世界的哪里,才得来了这三子。
这是足以诠释她的三子。既有她有的,又有她没有、但期望的!
“无聊”道。
你瞧啊,大家瞧啊,神仙,你们瞧啊。我无聊足以匹敌天地,孕育三子皆可成仙!且驭得仙界万民!不是我无聊错了,而是生不逢时!与天地为敌!
愤愤不平。
而三仙接受了这股愤愤不平,因为,“无聊”是真的爱她们,她把自己最好的三魂七魄都给了她们,并处处搜寻最好的灵气奥妙孕化她们,教化之恩、养育之恩、开智之恩!把她们养化的,令天地、神、仙都来争她们。
这样的“无聊”,这样的“无聊”,如何不值得她们三姐妹爱上一爱?
故而,三仙也承了“无聊”的幻梦。
写下“三花聚顶皆为梦”。
天地、诸神、诸仙,你不是说这是梦吗?这话谁来说都不作数,旁人说都不作数,只有本人来说,才算服软,那就本人来说,“无聊”来说。
“无聊”说了,这是梦。
“三花聚顶皆为梦。”
但天地、神不这么认为,三仙跟无聊,两模两样,魂魄和其它精气有何不同,同为天地的子民,子民,不可以创造子民!
三仙既写下这七字,就像否决了前尘,否决了无聊。好像委屈十足,身体里,居然有部分是梦……
于是天地、神,便下问,你们、三仙,要不要去除幻梦?舍弃其中无聊的一部分,去了那幻梦一场!来迎仙界之旅!
三仙得逞了。
这就是她们想要的。
这是“无聊”和三仙共同想要的,一口气,一口恶气,最后差出来的一口气,万万不能少,神和天地,压在仙头上的,你们都要被耍进来。
于是三仙再提笔。
写下“仙到头来头到仙”。
这句话,仍是谁来写都不行。成仙的写?傲气!牛气!王八气!没成仙的写?傲气!狂气!傻气!吃到葡萄说葡萄涩得难吃,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到牙疼。
谁信?
需得是,一个没有成仙,但是又成仙了的人来写,才算行。谁来?“无聊”来。不算成仙第一人,也不算金仙第一人。神认了,是奇女子。
“无聊”说了,老子就是仙。
“仙到头来头到仙。”
至此,实为三仙态度,也是“无聊”的态度。好好好,如今走到现在,不同你扯幻梦了,你就说我是不是仙吧?
这句话,是天地、神,甚至仙不敢答的一句话。是,则是说错了,不是,那三仙又从何而来?
哑巴亏。
不懂的。就是最初不明所以,只得七字的天地、神、仙,以为“无聊”和三仙服软了,摆了这样一个卑躬屈膝的七字呈上来。
还有千归兰这样,得了十四字但新来的小妖,全然不知。被骗进去,与无聊一样匍匐在地,甚至比无聊还脏、卑微,以头抢地耳。
懂了的。自然是得了十四字和全貌的诸位了。算计的就是所有,谁都要骗进去,才好教我“无聊”畅快、畅快。这……着实是一种恶趣味。
那怎么破局?
不信就是了、不认就是了,虚的、假的、无常的。气急败坏、破罐子破摔。
道一句:“无聊!”
反应过来!怒极!
再道一句:“无聊死了!”
诶呦喂!我的老天爷老地母,您啊,诸位看官、听客,还是别说了……吃这哑巴亏吧。
于是,千归兰,默。
……
千归兰神游许久,暗道:“还真是三花聚顶皆为幻,仙到头来头到仙。”
随后便无所适从,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吃了个哑巴亏。还好,云孤光是个教书先生,他只负责说,不负责听。
但千归兰一向是自己读书、自己听的,暗地里就尴尬地羞红了脸,久久不能散……只能敲敲臂金龟,来缓解些不自在。
他将臂金龟收与戒中,低头想完成那幅画。
可上面对联处早已填满了十四字,笔迹、笔形可见,运笔和他一模一样,几乎就是他亲手写下的字。
千归兰疑惑地拿起来抖落抖落,上面痕迹不假。
但明明未写过,写下之字,他从来过目不忘……是出神时写下的?还是怎么回事……
“画得真不错阿。”
“字也不错。”
“这样的字,就该写我的十四金言。”
“切……要写,也是写我的十四金言。”
“都别吵了!写我的十四金言!”
千归兰左右看看,萱草、修竹、芭蕉,半弯着腰,正看着他的画作。这这这三姐妹,什么时候来的?若是刚来还好,若是久来?
糟糕、糟糕。
千归兰默不作声,僵住。
“你一路向北,我们还寻思,没准会在三仙殿前见到你,结果,神了,真见到了。”左面萱草道。
“应该是仙了。”右面修竹道。
萱草认同地点头,又说:“给你家光神送了只八卦炉过去,记得叫他收了,下次你别偷着来戏法殿了。”
“下次从后门进。”右面修竹道。
“让光神从正门进。”左面萱草道。
千归兰点点头。
三仙眼神交流片刻。
“这螺甸紫色的袍子含珠光,一向是难穿好的,虽说是郑好那丫头不喜欢的,但好在什么?好在她脾气好,好在你穿得好,好在她以前喜欢紫色,你一穿,这没准啊!”右面芭蕉道。
“没准就又喜欢上了。”右面修竹道。
“我们仨也算促成一段姻缘。”左面萱草道。
“到时候来鸿士街办喜事,酒水算我们仙界的。”右面芭蕉道。
“对了,记得问问,光神讨厌什么花样的衣裳,再问问,是不是不洗澡。”左面萱草道。
千归兰点点头。
“瞧你长得冷,原来这么乖,怪不得为光神办事。”芭蕉道,萱草轻哼,修竹意味深长地来回瞟了他一眼。
千归兰可有些怵这双水色眼睛,急忙偏头。
三姐妹一哄而散,离开了这处不起眼的小桌铺,走着四方步就过去了。虽说人族四方步处处常见,神仙更是都走四方步。
但这三姐妹的四方步很是夸张,像是他曾在玄机门看戏曲时见到的。虽不失美感与霸气,但着实夸张。
众仙一见她们来了,争相大喊:“三仙到!”
“三仙到!诸位避让!”
“避让!”
“三仙驾到!”
死活把门口处让开了。
仙门大开。
萱草抱臂立于中间,气势汹汹地领着修竹和芭蕉进去了,大步流星,仙力暴动,威压轻泄。
众仙见三仙进去了,倒也祥和一片了,你给我鞠躬,我同你道歉,又是拍肩膀,又是拍胳膊。像是好兄弟上战场后,互相搀扶着回军营。刚才还大红脸的……
千归兰一会又想“无聊”,一会又想三仙,总归是情绪不无聊了,纠结、挣扎有趣的很。
仙家恶趣味,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