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如一震佩剑,利刃便出鞘。
红衣女子,已是有前车之鉴,遇之危险至极,更是会触空如的霉头。轻则失佩剑,重则步步输于空也。
她动了歪心,事后责她冲动莽撞也罢,如今夜间红衣便是她眼中钉,拔不拔得掉都要努力一番。
更何况,河边帝师并未下阻令不是么……
破空锐势,空如三步并作一步,面纱紧贴在她的面庞上,不再似以往松懈。
风中好似传来谁的惊声,她也未曾理会,直直地冲向了红衣女子,残月下红衣似血。
空如是个身经百战的剑客,光是这女子挡的招式,她就能算到几十种,任她是什么绝世高手,空如也自信能在她手底下撑住十几个回合。
哪怕打不过,利剑破空的声音回荡在槐花树林时,空也亦会放下一切前来相助。
此一去,必有功而返。
在空如看来。
在木晚看来。
这一来,定一败涂地。
不说梦外天上地下,空如这人物她就没听说过,估计是什么凡家里面修炼的小喽啰,被谁一时兴起梦进梦中。
就说梦里,梦里她木晚最大,顺风顺水、作天作地也无事。
早些年入梦,木晚还有些心情,上当过皇帝、下当过歌女,或是盛世太平或是尸横遍野,木晚一手造就不是问题。
现如今入梦可真真没什么趣味,哪怕这次的梦十分盛大,路人在梦外也是神仙金身。
可要不是这光神是个稀罕物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跑这一趟。
就这面纱小喽啰,近不了她的身,就该被梦排挤成重伤,瘫了半边身子都是轻的。
不过……木晚尤为察觉此梦着实温柔,就连她,在这梦中的力量也被迫变得“温柔”了。此喽啰可能会留一条性命。
木晚不急不慢地走着。她眼中可没什么极为显眼的,美丽树影、月下银河,谁与谁依偎在一起,越靠近越能窥见一些神色。
梦主帝师还光,就在那。
脚步未停,木晚却逐渐吃惊了起来,空如愈发占据了她的整个眼帘,她也更加察觉到空如的剑势,其中倒有些趣味,是满满杀意。吃惊的是,这女子真的近了她的身?
眼见着、眼见着剑尖没入木晚胸口,直至整个剑身几乎穿膛而过,空如面纱扫到木晚的脸庞,木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梦一点都未拦,就让空如这么刺中了木晚。
木晚蹙着眉抱臂转身回看空如,她毫发无损,也确实被空如刺中了。
但她们二人就像人与鬼,互不相融,空如似穿过空气一样穿过她。
她转身眼见着空如似见鬼一样退避三舍,用剑指着她。
“你也是妖。”空如这么说道。
引来木晚笑意。她入梦,通常会有一个属于她的名号。但事发突然,这次……
她是以神身亲自入梦。虽……成神之前她也是妖,可妖是妖,神便是神,两模两样罢了。
木晚当是司梦妖神,大千梦相,唯她木晚手眼通天。
梦外她只是一小梦神,于神之间排不上名号,可梦里……说她是天神之皇也不为过。
可这些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毕竟出梦之后,怕有神找她算账。她明白的很,对于这次的梦主,伏低做小或坑蒙拐骗都是行不通的。
木晚不再看空如,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想,梦中事,谁说得清?她转过身去望向真妖和真神。
依她看。
若说正儿八经的妖,非那河边妖莫属,神魔战妖女后代,妖身妖魂,心也向着妖族。
若说正儿八经的神,非那河边神莫属。天地正神,世外逍遥、世内看客,其心不向神,乃向天地。
木晚泰然自若的走过去,至一丈处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神一妖……一人一妖。
一个心病,一个腿病,都疼的厉害。
“移步吧两位,泪语河牛鬼蛇神到处都是,你们怕是着了相。我恰好精通些奇门异术,瞧见刚才没?走吧,我为你们打通些经脉。”木晚张口胡诌乱道。
说完,木晚就料定这两位谁也不信她说的话,两双眼睛堪称审视一般看过来,就算她居高位,也如同面临两座大山压顶过来。
“好。”梦主还光应道。
木晚松了口气。
兰妖也点点头应道。
木晚一瞬间在脑海里编织了无数个梦的谎言,面前两位如同跳岸之鱼,任她宰割。
祖宗十八代,木晚也要问个明明白白。出梦后,或是换取神位或是换取灵石,都宰他一个东天宫好价钱。
神入梦为了什么?
就为了愚弄这几刻罢了。
……
焚木清香。
围火而坐。
若这木不是槐木就更好了,鬼木遇火,为西方神所不喜,她木晚,恰是西方妖神。
一人一妖,二空,木晚……还有躲在密林里灰头土脸的何楚。这么多人物在也就罢了。
但为何多了一个搅浑水的?
这面若冰霜的貌似生气了的冷面郎君,哪怕面上蒙了头纱,可在梦里就是骗不过木晚。
白无双。
喜写一些小字的仙。
“小”,到处钻,无孔不入,一升上仙便将神仙界侵袭了个一干二净。
当年白剑心入狱,差那么一点,白无双就靠小字给她脱罪了。这些事,她躲入梦中也略有耳闻。
只靠几行字便险些说服那几位周天大神,他怎么也来这黑乎乎的河边凑热闹?
常年手中把玩着的两个石球,半碎着落在他脚边,木晚感应着,脸上挨了几拳,眼眶也重重挨了一下。许是因此才面上覆纱。
一神一妖还好,木晚有把握他们不会乱出去说道损她威名。
毕竟,若光神和她作对,木晚神位定会连进几阶。若凤妖和她作对,那木晚简直笑开了花。烧上天的妖,名气正盛,她木晚也能跟着出名。
话说回来,二小喽啰也还好,无名无姓掀不起风浪。
何楚虽是三仙的‘走狗’,可离得远又心思颓靡,再加上梦护着木晚,他压根儿听不见什么。
可白无双……笔似水一般,到处留痕。
让他听了这些,他怕是文思泉涌,哪怕是在梦醒了也忍不住写,而其写出来的小字会似墨一样缠上她。
关键是,神、仙所言所写,均为天道所‘看重’,无边法则木晚可拿不准会发生什么。
这么思来想去,木晚面色和气势明显弱了下来,火光照她一脸土色。
“可是什么疑难杂症?”兰妖问道。
他是真真实实相信了这位奇门大士。
“哎……你这啊,真有点难说。”木晚说了心里话。
兰妖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自己怪异非常,于宫中就已经换过一次根系了,河边又来了一次,上次他头脑糊涂不知为何,这次也是一知半解。
“无非身病、心病,难说……是说不出,还是不会说?”还光问道。
未等木晚辩解。
兰妖便出言制止了他:“我与人又不同,大士苦恼也是应该的,你精通医术,却也不能恃才傲物。”
哎,对……木晚心中赞同,忍不住脸上重新挂起笑意。
这次又换还光不说话了。
木晚灵机一动,想出个法子,故作深沉地说:“在座的各位有没有笔墨?我写些法咒来。”
空也从圆木上站了起来,木晚连忙挥手制止了空也的行动,神神叨叨地又说:“就看是否有缘了,若有谁带了笔墨,那就尚有一线生机。”
话音刚落,中间槐木火灭了一瞬,又重燃起来。若神迹。
瞧这架势,空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动了,他又坐下。
木晚心中暗叹,要的就是白无双的笔墨,先将那两个物件要来,再想办法将他记忆除了,如此木晚便可轻松行事。
静了几瞬,面纱黑衣郎君从怀中掏出一只毛笔、一只墨条递过来。
木晚心似云飘般接过。
随后拿着毛笔便开始在空中比划。
对面的空如空也急忙闪开,怕咒沾上自己。白无双看着若有所思,手微微动了动。
兰妖说不上来看着是什么感觉,只是毛骨悚然一般,腿上似有玄雷异动,又麻又紧绷。
他瞟过一眼还光,无甚异样,便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不得已惊呼出声,两条腿抽动着,而他无知无觉。
自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叫他一使劲站起来了,周身满是粉雾弥漫,一抹鲜红身影正接近他。
是木晚大士。
兰妖想得空如那番言论,觉如此迹象是因木晚修成了上等妖道,才得如此妖法,以至于到了改天换地的地步,心里满是佩服。为妖,理该如此。
粉雾样子如同花粉浮游在空中,虽无香味,兰妖却仍想逃离这里,发乎心底。他便捂着嘴装作被呛到了,咳嗦了好几下。
“小心,腿还没好,嗓子要是再坏了,这可怎么办?走不了、说不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到时我画再多的咒,也无能为力。”木晚新奇地说,她倒是一眼能看出来这兰妖在装模作样,只是不知缘由为何,随意说几句捉弄他罢了。
“喔……劳烦您费心了。”兰妖道。
木晚脸上笑容逐渐扩大,抬手一挥,周边粉雾垂落下去,显出她的脸来。
“什么时候有异样的?”木晚问道。
“从水中出来之后,我便躲在树后面……其余的便记不清了。”兰妖道。
木晚故作高深地缓慢点头。心下了然,量他也不记得,她如此做派只是走个过场,大士要有大士的样子。
至于兰妖为何不记得……其一便是若在梦里受伤,就有极大可能苏醒,不苏醒的话,前前后后的梦也是连不到一起的。
其二可就难说了,众神仙家齐聚一梦,谁干扰了谁的气运都难说。
拜光神所赐,梦外八竿子打不着的神,在梦里,没准就被凑成了一对鸳鸯,说不定到了外面怎么难堪去。但也怪不到光神头上,实乃神福所至。
兰妖记不记得都情有可原,木晚不甚在意,她收回落在兰妖身上的目光,刻意侧身走动着面对兰妖的追寻。
这小妖…许是急坏了,可惜她在梦中是个招摇撞骗的。
“诶,跟在你身边内个,会点医术?他是怎么说的?”木晚问道。
真正的大士,怎么会问出这种话?真正的大士从来都是坦然自信的,从来无需向他人看齐。
但此言一出,反而被兰妖当成了大士的谦卑……
“他也说会好,需要一些时日。”兰妖道。
看来是真急了,连天神的话都不信,倒是跑过来问她这个梦神。木晚心中得意的紧。
“人的话,对妖又算不上有用,说不定是什么虚言妄论。”木晚评判道。
“有用的,他句句属实。”兰妖道。
“属实嘛……那他可曾说过,让你不要来泪语河?”木晚问道。
“未曾说过,车马护卫都是他命人使派给我,想来,他最后是允我来的。”兰妖道。
“你来了泪语河遭如此大祸,他却也不阻拦,这岂不是无意间害了你?”木晚道。
“我不知情,他也不知情,不怪他。”兰妖道。
“呐!所以说,你不懂的事,他也不懂!我可是知道你要来泪语河,早早便等在这了,比他知道的,要多些——”木晚道。
“你早来这里等我……我却也不能多信你,不能信你多于还光。”兰妖道。
这话倒是令木晚侧目正眼看他。
“此言何意?”
“还光恰如普天星君下凡,其真知灼见令我叹服。而泪语河也实乃神河,我在河中,窥见了你的真身。”兰妖道。
后一句一出,木晚立刻倒抽了一口粉雾气,又真被其呛住了,咳嗦了好几声。隐约间又咳出几口粉雾气,等不及出生打断他。
“就凭你?”
“就凭你掉入一条河中?”
“能看出我的真身?”
还是在梦里?
木晚不可置信,手指着自己,连点了好几下。又不等兰妖多解释什么,一散手,粉雾又腾升起来遮掩慌张姿态。
天方夜谭莫过如此。
若今日不听得其言,她都要忘了自己的真身是什么了。
无他,只因早就藏了不知几千年,她由最开始的沾沾自喜,到现在几乎忘记了妖身。
妖族真身这种东西,成神之后就会成为一种弱点。
蛇打七寸、狼怕火光、蝙蝠惧日……就说眼前这只小凤凰,眼睛与翅膀便是他的弱点,折了哪个都飞不起来。
除了压根儿不怕的,真身早就被众妖神藏起来了。
她的真身,几乎整个具是弱点。好在有弱便有强,强足以盖弱。但,也不是能摆到上面说的。
“你不是什么都忘了吗?怎么还记得我的真身?”木晚凑过来诘问道。
在一片粉雾中,她一身红色衣裙,真有种娇艳鲜花之感,但这花可不能用来欣赏,比彼岸花还要夺命。
木晚眼睛斜横着,似审问一般看着兰妖,嘴微微抿起,但嘴角是上翘着的,又显得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你的真身,是为水中宝物,难忘。”兰妖道。
饶是谁,被夸了真身也要高兴一番,更别提是出自妖之口。
木晚眼波流转,一抬目,本想问:“你这天上飞的,也识得我是谁?”
刚要开口,却想到此时是在梦中,这妖可不是鸟妖,是个木头花草。
“知道我是宝物,还不信我?”木晚道。
“水母虽为水中至宝,却也是远观而不可触及的宝物。”
“你在我面前,我却也不能全依你之言,你入深渊如归家乡,我却会步入临死地。”
“你说你在泪语河等我,我心道不假,却不能全随你而行,怕是入歧途而不能自救。”兰妖道。
闻言,木晚一甩衣袖,空中粉雾化水一般凝结起来,半空浮游着无数只有着细长美丽的粉色触手,如琴弦一般轻微拨动着,昏沉红一照着,只只水母如同粉色结晶,光芒四散。
此处犹如一片粉海中,二妖游其中,一为水母,一为兰草,各有其根系,却身不相同,生不相同。
水母无耳目,故而不知避人,但随波逐流亦可游离尘世外,且有鱼虾可依。其身更是独特,满身是水。
兰草亦无耳目,却扎根于地上,被迫受红尘波浪,唯有风催其生,如何也不能离,且尤为缺水。
木晚是只粉红水母,梦幻且有毒。
麻痹攻心。
上古书籍曾记载,却也只记载过,木晚老祖宗争气,仗着大海无边且年岁已久,硬撑着辈分将水母一族的痕迹多加隐匿。
而她们行事作风也极为低调,就比如木晚,她乃梦中神女,只在梦中可寻,而神、仙做梦,实为九死一生。
梦与幻境却也不同。
幻境可谓百密而有一疏,神恰好擅长寻那一疏忽。
而梦,可谓百疏而有一密,只一密幻化出无尽百疏。若是一睁眼不能发现周遭疏漏,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只带万疏归一密,梦尽时方醒。
人的梦中,理应是百年难遇她一次,毕竟对于木晚,人的梦境,没什么好闯荡的。
人世间对她来说,倒是有几分趣味,不过……人的悟性太差,当他们面对梦神,总是难得木晚真神之意。
毕竟木晚所行所言,算不上天马行空,但的确如同梦语……
此间种种,也被木晚以神梦之说含糊盖过去了,无谁多加在意。
至于木晚诞生的那片汪洋大海,赐予了她极美、极幸福的名字的海,曾含着勃勃生机,生育万千水族的海。也早已变为沙漠了。
木晚骄傲过,生在那样的大海里,每个水族都是骄傲的,但终有覆灭的一天。
于是木晚将一切都藏在一个梦里,独属于她的梦,那里保留着她的骄傲,也留存着她的名字。她本名非木晚。
但往事不堪回首,当论现在。
周遭粉红根须纠缠上来,兰妖捏住几根,也捏不干净,虽不放弃但也不大肆挣扎了,但着实有麻痹之感。
正是因此妖的功力。
当日在泪语河底,隔水一望天,凭空出现一只粉红水母在河里游着,兰妖只觉奇特,但见游鱼穿过去而无动于衷又纷纷坠落,又觉疑惑。
愈与木晚接触愈觉熟悉,记忆也就明了起来,这红衣裙边,恰如那粉红水母的伞边一样。而这粉红水母,一定有‘剧毒’。
穿过那粉红影子的鱼,纷纷活着沉溺到河底。兰妖初见本以为死了,但那些鱼的鱼鳃还动着。
后来……兰妖便暗道自己是对的。
这位大士,美丽又危险,一身红衣看似从不遮掩,却总是躲藏在暗处,引人入深渊,但被猎物发现就会缠绕带走。
她的真身乃深海水母,粉红丝布模样,不似狐媚惑人心智,当如布匹,令人窒息而昏迷,越靠近越会被她身上的毒素所侵蚀。
可兰妖爱水,就难对她生厌。
“什么是歧途?难道…我在的这里,便是歧路?”木晚悄然立着,手腕高高抬起,似在汲取什么,脸上粉红暗影斑驳,似桃花红面妆。
“蒙心不见路,便是歧路。”兰妖道。
木晚不置可否。
这妖怎么知道她尤爱玩那蒙眼的捉迷藏?虽住在西天宫,但她同东天宫的神偷倒是联系紧密,一个藏,一个蒙眼找。
想出了神,木晚又听得兰妖一声呼喊,随即得来一声请求。
“你缠着我的脸……”兰妖道,手指头扯绳子一般拉拽着爬上脸的粉红‘绳’。
木晚随手将兰妖从一群水母丝中拖拽出来。
“叫你来,是问你一些事。”木晚道。
问他为何引火上天烧尽群书,四界因此不宁,问光神为何引三界入梦,神界无神可用,问东天宫宫主何时和妖界的小妖搭上了线,妖界自古以来同西方天交往过甚……
问出来之后,卖上神仙家里去。
面前小妖静等着坑蒙拐骗的大士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