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近日风烟愈发嗜睡,寝屋里的安神香几乎没停过,问飞鸿也能隐约猜到原由:天水之毒对心智有影响,只要安睡无波澜,便不会出什么意外。
问飞鸿嘴上不表露,不作不祥之语,但心中始终忧心,不知为何天水之毒的影响愈发外显,风烟却不能总这么一直昏沉下去。
所幸他们已回到飞雪城,在飞雪城中,没什么忧患可言。
“师兄。”问飞鸿微揭床帷,“已过午了,师兄打算起来吗?”
风烟睡得不沉,问飞鸿一唤便能稍稍睁眼,“嗯?有什么事么?”
“青青今日在学堂,我该去接他了。”
但困劲没那么快消去,风烟胡乱抓住了床帘,又不着力,落握住了问飞鸿的手背。他默了一会儿,片刻后绷起肩,叫肩胛如翼般壑起,似乎是攒着力气想要起身。
“学堂?”风烟扒着问飞鸿肩头,总算是离了缠绵的被榻,“没在府中请人教吗?”
“嗯,实在惭愧,”问飞鸿低下头,“虽说飞雪城只有青青一位弟子,但我与沈大哥实在都太忙,许多时候无暇顾及。想着至少也该让他多认识些孩子伴友,便送去了学堂。”
风烟吸了口气,人还不大稳当,非得攀紧了问飞鸿才好撑住。
实在是睡得昏沉误事了,风烟摇摇头,“你去便是了,这热闹我可不凑。”
“师兄上回来,几乎也没见青青。”问飞鸿牵紧他的手,在掌心显得微凉,“当真不同去吗?”
风烟借力一撑,掀帘而出,“不了,我找沈镇有事。”
“沈大哥这时候,应当在千香坊。”
“那正好,新开张的铺子我还没去看。”
“那师兄可要告诉我在哪儿,我带青青去寻你们可好?”
风烟一把推开虚掩着的雕花梨木门,“随你。”
他们各行各道,风烟绕至千香坊,遥遥便望见沈镇,此人皮相不错,在飞雪城又混得开,此时正和花膏铺的小娘子说笑,好不快活。
“哟,风流云,今儿有空来找我?”沈镇一招手,倒是自己先奔风烟过去了。他买了只香囊系在腰带上,周身香浓似掉进花堆了,“前天便听城主说你们回来了,谁知道两天了鬼影都没见一个。”
他曲肘顶顶风烟,“对了,我看你师弟最近满面红光,气色好了,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你们俩那事是成了?”
风烟甩开他,骂道:“八婆啊,成不成干你何事?边儿去。”
“我堂堂飞雪城二城主!他的事便是飞雪城的事啊!”沈镇热热闹闹地推搡他,“你可别折腾这小子,我看啊,他就是个实心眼的。”
“何止。”风烟无奈道,“根本是死心眼的。”
“行了,不听你讲我们家城主坏话。”沈镇抱起胳膊,“说说什么事劳动您来找我?”
风烟先与他找了个能歇脚的茶楼,待进了包厢,喝上茶,才同沈镇开口,“有件事,我们还得早做打算。”
沈镇不耐烦了,“你可不是爱卖关子的脾气啊,有什么不好直说的?”
四下无人,飞雪城里也没谁敢听二城主的墙角,风烟便直言道:“眼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我忧心,飞雪城或有一日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镇:“你是担心,仙门百家连着仙盟,来针对飞雪城?不至于吧,飞雪城势最盛时也没那么惹人恨啊。”
“且不说袁亦恩死后,飞雪城剑炉器冢半封,几乎是成了武道之城,失了从前依仗。”风烟敲敲木桌,震得茶面微涟,“我更忧心的,是凡间与修者起冲突。”
“凡人说,十代王侯不如仙。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修士不事生产,依托凡人供养,还鲜有回报。凡人向往仙骨,若在朝廷动荡、天下不平时,这信仰是断不可能撑住的。外患当前,仙门百家是难以一心而行的,仙盟姑且不论,飞雪城定然会成个碍眼的靶子。”
风烟蹙眉,道:“如今飞雪城半与凡人同化,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你未免也想得太远……等等,你们方从王城回来吧,你知道什么了?”沈镇忽然变了脸色,“莫非,你们见到他了?”
风烟颔首,饮去半盏茶。
“摄政王态度暧昧,几乎没说什么,但我放心不下此人,他若当真想做些什么,拿飞雪城乃至全部仙门陪葬下注也不意外。”
明了了他的意思,沈镇连忙喝了口茶,当是平复心神,当即感慨道:“幸好我不用与这种东西周旋,也是难为你了,从这家伙手里接过天水泉。看你意思,是早有了打算想要我去做吧?”
“问飞鸿没有居人之上的野心,但飞雪城得有自保之力。”他再斟半盏,也给沈镇倾满,“这事未必要劳动问飞鸿,我们自己心中有数便可。”
沈镇又了然了,“你又想瞒着人家偷偷做什么?这不厚道啊。要我说你甭拿老几套对付人家了,人家又不是小孩,藏着掖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风烟:“少废话,干不干。”
沈镇胳膊一抱,开始与风烟扯皮,“你话都不说清,我能干什么?要怎么干?”
风烟无奈,招招手,要他附耳上来。沈镇听完便改了神色,将风烟稍推开。
“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有必要做到这份上么?”
风烟:“对陈王,不由得我不警觉些。”
忽起敲门声,不等他们探问是谁,来人便自报了家门。
“师兄、沈大哥,是我。青青放了学,我便打听你们在这,不知道能不能得空一同用膳?”
风烟与沈镇相视一眼,沈镇先开口道:“好、好,鲜满楼怎么样?”
问飞鸿似是失笑,“沈大哥果然还是喜欢。”
风烟一把将门拉开,却与趴在门板上的小孩打了个照面,一时间不由得踉跄一步,惹来沈镇嘲笑一声。
这飞雪城独苗的小公子倒是天不怕地不怕,还眨巴双眼睛望着风烟,又看看身后的问飞鸿。
“风白清,好没礼貌。”问飞鸿按住孩子肩头,“这是你师伯,不可冒犯。”
太尴尬,风烟真是对小孩喜欢不起来,只好摆摆手,“无妨。”
但这孩子到底与他沾亲带故,五年前又跟着他奔波过一段时日,更何况,是飞雪城唯一的小少主,问飞鸿仅有的弟子。风烟不喜小孩,也不至于当真摆出什么姿态来与孩子计较,只一颔首,便将话扯开,催着问飞鸿快些去那什么鲜满楼。
问飞鸿这城主做得不错,对城中有些什么铺子、吃食都了如指掌的,竟能跟沈镇你一嘴我一句地涛一路,叫平素不怎么出门的风烟不由得“叹为观止”。
风烟无意搭理,但架不住青青——风白清这小孩总不住回头望他,也不晓得藏一下目光,直勾勾的,先叫风烟不自在了。
他心道:我和他计较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这师徒俩一个德性,问飞鸿竟也停下步来,牵起风烟的手,“师兄在想什么?”
“无事。”风烟也就由着问飞鸿去了,没有挣开,“倒是出我意料,你还算是会养人的。”
“师兄也看到了,飞雪城是如此好地方。”他弯起了眉眼,月似的弯钩,“我便说,在这儿定能长命百岁的。”
他忽然将风烟拉住,落了沈镇一步,甚至上前来,把风烟挡了个严严实实。
素弄刀剑、却也秀丽的手指微曲,卡进了风烟的腰带间。问飞鸿从袖中摸出一只红绳编结的花样,三两下轻系在风烟腰带上。风烟平日常着素色,这么一点红意,太过热烈惹眼,实在与其人不怎么相配。
“学了好一会儿,才编出这么个像样点儿的,师兄可别笑我。”
问飞鸿抬眼看过来,那些碎软的同心结的余线自他掌心滑落,如滴落的艳浓的血。
“当真巧手,这女工的活都能学会。”风烟捧过问飞鸿面颊,一步绕他而过,“你倒是闲情不浅。”
问飞鸿这便跟上来,莞尔道:“师兄来后,飞雪城也安定不少,自然是不如以前忙碌的。就是不知道,我得了闲,师兄可有空陪我去城外走走?”
飞雪城外还有些什么东西?
风烟兴趣不算大,但既然是问飞鸿么,自然有他可折腾之处,便轻快应了,“好啊。”
人到鲜满楼,风白清也不叫他们尴尬,自个埋头苦吃,几个大人只说些不打紧的闲话,问飞鸿将这一趟途中见闻说与沈镇听,惹得沈镇大为不满。
“把飞雪城这摊子丢给我,你们俩倒好啊!”沈镇捶胸顿足,“再不准了!下回可得轮我玩去了!”
风烟颔首,“再好不过,下个月我想派人去仙盟递信,便由你去得了。”
沈镇怒道:“谁说我想干活了!”
干不干可不由得他——饭后问飞鸿温声细语地打发了风白清,叫他跟沈镇走,自个则牵着风烟不肯撒手。沈镇一见这样子便气短,但也大概是在飞雪城带惯了小孩,骂骂咧咧几句,领着风白清走了。
饭菜不余多少,隔着满桌残羹,问飞鸿从桌下牵住风烟,“那可说好了,师兄今日是我的。”
风烟失笑,“这便算是卖给你了?”
问飞鸿:“自然是要师兄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