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又逛了半日才打道回府,承州百姓的生活虽然没有京都的繁华,却也热闹中透着安逸,李复书很是满意。kanshushen
众人各回各处,李复书让卫亦君单独留下。
李复书高坐南面,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卫亦君坐下,而是十分严肃地道:“卫亦君,你可知罪?”
卫亦君慌忙跪下:“殿下息怒,却不知臣何罪之有?”
只不过是在承州城微服私访顺便逛了个街,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不知道李复书为何会突然这样责问他。
李复书冷笑一声:“在朔方的时候你在我面前把赵同夸得天花乱坠,你可知若是赵同当不起你那些夸赞,就是犯上之罪。”
“臣臣”卫亦君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辩解,没想到李复书这么快就发现了他撒谎的事情。
只不过他为了掩盖第一个的谎言,一路上说了太多谎话,也不知道李复书说的究竟是哪件事情。
李复书见他支支吾吾地还不从实招来,一掌拍在旁边的小几上,厉声喝道:“为什么说谎?”
卫亦君原本还在心中盘算着怎么回话,被这声巨响吓得一哆嗦,知道李复书气得不轻,不敢再耍小聪明,赶忙交代。
“当年招纳微臣入府的是女公子而并非刺史,因不宜在外道女公子名讳,所以旦有人问起臣的出身,臣都只说是刺史招臣入的府。并非有意欺瞒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一切的谎言都是因为他与赵学尔的关系不便为外人道,所以他先把这个问题交代了,后面无论李复书问什么,他就都能应对了。
李复书又道:“此事尚情有可原,但我问你赵同其人如何时,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赏罚分明,爱民如子’的这位想必不是赵同,而是赵女公子吧?”
卫亦君道:“臣受了女公子的恩惠,见殿下有意延揽刺史,便想助他一回,这才说了妄语,请殿下责罚。”
卫亦君最开始说谎是因为不愿意暴露赵学尔,所以才故意把赵学尔做过的事情张冠李戴到赵同的头上。
后来他见李复书对赵同很感兴趣,为了报答赵学尔的知遇之恩,更是不遗余力地在李复书面前夸奖赵同,希望他能够因此得到李复书的看重。
赵学尔不愿意赵同升官,并且希望他一辈子留在承州的想法在外人看起来太过离经叛道,所以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卫亦君。
是以卫亦君以为他在李复书面前夸赞赵同是在报答赵学尔,实则却是帮了倒忙。
李复书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卫亦君,神色十分复杂:“若不是赵女公子举荐,我只怕是会错过你这样一位良臣,只不过”
“只不过你对赵女公子的忠心竟然盛于皇上和我,以后去了京都,叫我如何安心?”
如赵学尔所说,卫亦君曾经随柳弗愠征战朔方,对朔方的地理环境和风土人情都十分了解,在这次朔方之行中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而且卫亦君有一颗赤胆忠心,他的那种能令人热血沸腾的爱国情怀,一般人是装不出来的。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性情相投,他们朝夕相处,他们秉烛夜谈。
李复书甚至想过,将来治理江山必须要有卫亦君这样的人从旁辅助,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繁荣昌盛。
可卫亦君对他的忠心竟然还比不过赵学尔一个女子,他不得不重新评判卫亦君究竟配不配为他所用了。
卫亦君这是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他慌忙叩头于地:“皇上与殿下才是社稷之主,臣万万不敢有二心。”
“此前是臣错了,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日后再不会如此,请殿下明鉴。”
他等了六年,好不容易有机会站到当朝太子的面前,并且得到了他的信任,若是这个时候功亏一篑,这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李复书想了多久,卫亦君就等了多久,明明屋子里并不热,他却汗如雨下。
仿佛等了半个世纪,才听见李复书道:“下不为例。”
卫亦君膝盖一软,匍匐在地上,如释重负:“多谢殿下。”
卫亦君走后,不多时,吴自远自外走了进来。
他满脸得意地道:“殿下,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确实是赵女公子瞒着赵同,做主让应宗调用代役钱,给荆仓县县令疏通衡河河道的。”
他在李复书下首坐下,自顾倒了杯茶,一口灌下,接着道:“本来以为还要费点心思,没想到还没喝上两杯酒,应宗就都说了。”
“看来赵女公子平日里没少插手承州政务,竟叫他们习以为常了。”
唐谨在一旁道:“这就奇怪了,赵女公子不过是赵同之女,应宗竟然不顾赵同的意愿而听赵女公子之命行事?”
李复书笑道:“连二擒盛金、私闯萦州这样的事情她都做得到,让应宗听命于她,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他今日微服私访,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试探赵学尔,果然,赵学尔没有让他失望。
那个小偷是他特意让唐谨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赵学尔究竟是不是卫亦君口中那个赏罚分明、爱民如子的人。
却不想赵学尔不但想出了以役代刑的法子,救了那个小偷的性命,还对朝廷的刑罚制度提出了不同见解,入情入理,若非忧国忧民之人不能想到。
一想到他心心念念地经世之才不是赵同,而是赵学尔,他非但不觉得愤怒,反而心中有些欢喜。
吴自远道:“武有柳家兄妹,文有卫亦君,卫亦君还没走,就又找了应宗,这位赵女公子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李复书道:“柳弗愠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就有意举荐她做太子妃,可见她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不禁有些遗憾,柳弗愠向他举荐赵学尔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多留意她,不然也不会兜兜转转浪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才与她相知相识。
吴自远见李复书对赵学尔插手承州政务之事非但不恼,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由得心下有些疑惑。
他心想无论李复书此时对赵学尔有多么满意,她终究是个女子,于他们无甚用处,于是摇了摇头:“可惜了。”
李复书道:“可惜什么?”
吴自远道:“可惜赵女公子只是一个女子,不然必可为殿下股肱。”
李复书哈哈笑道:“有什么可惜,不能为股肱,可为贤内助。”
吴自远震惊道:“殿下不是说”
他自小就是李复书的伴读,两个人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自然知道李复书有多么痛恨那个人。
李复书曾经说过,赵学尔很像那个人,可他现在竟然要娶很像那个人的赵学尔?
吴自远此时完全不敢相信,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太子殿下吗?难道情爱真的会让一个人变态?
“妃嫔不需要太聪明?”李复书仰头叹气:“但赵女公子这样的人,若是把她放在外面,实在可惜了。”
原来李复书说他想娶赵学尔为妃,并不是因为他对赵学尔有多么的喜爱,而是他作为国之储君,又犯了惜才的毛病。
吴自远“扑通扑通”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眼前的这个人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太子殿下。
他想了想,又道:“您就不担心她成为第二个太后?”
李复书看似漫不经心,却眼神锐利地道:“我不是皇上,我的儿子将来也必定不是无能之辈,她又怎么会成为第二个太后呢?”
“何况皇上早已有了太子妃人选,一个良娣,纵然有些野心,也成不了大事,只能为我所用。”
原来李复书根本没打算娶赵学尔做太子妃,而是想让她做良娣。
太子妃嫔之中,良娣的位分仅次于太子妃,按制度,李复书可以纳两位良娣。
此时李复书和吴自远都觉得赵学尔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刺史之女,李复书要纳她为良娣,她和赵同必定会感恩戴德地同意这门婚事。
夜幕降临,卫亦君站在赵府大门口,望着屋檐下的牌匾,想起六年前第一次送赵学尔回来时的场情形。
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但他的心却是火热的,因为他的人生从此改变了。
这六年来,他从一个报国无门的落魄书生,一步步成为了位高权重的承州司马,他知道这都是赵学尔的功劳。
若不是赵学尔当初发现了他,并且向他伸出了援手,恐怕他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个小小的守城兵。
他知道赵学尔让他以护卫的身份入仕,是为了让他将来能够为她所用,所以他以为,他总是要为当初的选择付出一些代价的。
他战战兢兢地等着赵学尔哪一日会用十分过分的要求来为难他,谁曾想这一等就是六年。
到如今他已经心甘情愿地为赵学尔做任何事情,可赵学尔却仍然没有与他提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或者说赵学尔向他提出的所有要求,他都不觉得过分。
他心里知道,他对赵学尔早已不仅仅是感激,他对她还有许多许多的、无法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心意。
再过不久,他就要离开承州了,他要跟随李复书去京都,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可现在,他却犹豫了。
卫亦君正看着赵府的牌匾入神,忽然听见不为在他身边道:“咦,卫司马在门口做什么?叫了你好几遍都不理我,怎么不进去?”
他“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是要进去,女公子在府里吗,得不得空?”
不为笑道:“在在在,别人就不一定得空了,卫司马来就肯定得空了,快进来吧。”
每次卫亦君过来,不论赵学尔在做什么事情,总是要见一见他的。
卫亦君随不为进了求安居,见到守在内书房门口的如鱼,才知道不为为什么说若是别人过来,赵学尔不一定得空。
因为如鱼的身旁还站着赵同的小厮,想来是父女俩正在里面谈话。
赵同和赵学尔确实在内书房里说话,说的正是今日李复书在街上被偷了钱袋子的事情。
赵同大惊:“什么,太子钱袋被偷的事情竟然是在试探我?我向来遵纪守法,也无贪墨之事,他试探我做什么?”
他忽然想起什么,“啊”的一声道:“难道是你私自调用了代役钱,所以太子怀疑我平时会在账务上做手脚贪污公款?所以说我叫你不要”
“哎呀,父亲!”赵学尔打断他:“卫司马早就说过,太子对疏通衡河河道的事情赞誉有加,不会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
“刺史本来就有调动州府银钱建设地方的权力,只不过是您当时嫌麻烦不肯做,我才代劳了。”
她见赵同仍然不安,安抚他道:“太子是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但父亲向来谨慎,想来出不了什么大事。我只是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让您留心而已。”
这时不为走了进来:“刺史,女公子,卫司马来了。”
“哦,知道了,让他在偏厅稍等。”赵学尔应了一声,转头对赵同道:“那您就先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赵同方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不对呀,这卫亦君来了怎么不找我,而是找你?”
赵学尔推着他往外走:“您和我还分什么你我,找谁不是找?天晚了,您累了一天了,就快回去歇着吧。”
赵同走后,赵学尔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让如鱼去传卫亦君。
卫亦君跟着如鱼进了内书房,不待他行礼,赵学尔道:“坐吧。”
“是。”卫亦君依言在她下首坐下,模样十分拘谨:“我”
他欲言又止。
“来辞行?”赵学尔见他为难,主动帮他说了出来。
卫亦君垂着头,低声道:“是。就在这两日了,太子回程的时候,我会随他一同去京都。”
他今日是来辞行的,可他却不想走,他想如果女公子挽留他的话,也许他会留下。
可赵学尔没有,她微笑道:“这很好。恭喜你,如愿以偿。”
卫亦君抬头看着赵学尔,见她听说他要走了,仍然仪态端方,笑容得体,没有丝毫不舍,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
“我出身贫寒,若不是女公子,也不会有我的今日。身为女公子的护卫,本应留在承州任女公子驱使,是我亏欠了您。”
他还没有报答女公子的恩情,若是女公子以此为借口留他,他便不得不留下来了,这样他也就不必做选择了。
可赵学尔却道:“你并不欠我什么,你能有今日,靠的是你自己。”
“这些年你在府衙任职,费心劳力,为我办成了许多事情,那些举手之劳,你早已经还清了。”
卫亦君仍然不甘心地道:“是您的举荐和提携”
“我不是为了帮你,而帮你。”赵学尔打断他的感激之言:“我是为了承州、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帮你。”
“我会帮任何一个有道义、有才干的人在朝为官,是你自己成就了你,而不是我,所以你不必感激我。”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护卫,你是承州司马卫亦君,你自由了。”
卫亦君听得很明白,从今天起,他不再是赵学尔的附属,他自由了。
这是他曾经最想要拿回的东西,如今却是他最不想要的东西,可他却不能不要。
因为赵学尔甚至没有给他任何一点希望,让他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
卫亦君失魂落魄的离开,赵学尔仿佛迟钝得一点也没有察觉。
如鱼在一旁心急如焚:“女公子,卫司马明明是在意您的,我看的出来,他根本不想离开,您为什么不挽留他呢?”
“卫司马若是留下来,您也不必再为成亲之事烦忧,明明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您为什么要故意赶他走呢?”
赵学尔曾经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她不让如鱼提让卫亦君娶她的事情。
如今既然卫亦君是自愿的,为什么还要赶他离开呢?
如鱼实在不懂。
赵学尔当然明白卫亦君的心意,他看她的眼神那么留念,让她想装个瞎子都难,可是她却必须要装看不懂。
“人总是会有处于两难之间、难以取舍的时候,一旦冲动行事,就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终身的决定。”
“这个时候,就要有人帮他做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