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免适应了好半天后,才睁开双目。
楚栖迟拿扇子的手顿了下。
封免的双目格外好看,亮亮的毫无攻击性,他记忆中似乎也见过这么双眼睛。
他拿手在封免面前晃了晃,“能看见吗?”
“嗯。”
“真是太好了,封兄你终于能看见了。”楚栖迟激动的收起扇子。
自他父母死后,封免已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为了他,他赴汤蹈火也无妨。
封免伸手扶上他的脸,“是的,能看见你。”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的眼睛就能看见了。不过在楚栖迟这里,他更愿意扮演一个瞎子。
他握住楚栖迟的手,“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当然。”
他本欲调转轮椅,却被封免整个抱起。他颇有些无奈,“不用这么麻烦。”
“没事。”
楚栖迟从小就伤了腿骨,做事多有不便,那时他常这样抱他。不过长大一些后,楚栖迟就不太爱让他这么做,很多事都尽量想办法自己解决。
但他们几乎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太熟悉了。
楚栖迟无语了下,便由着他去。
这山庙被他们改造成屋舍后,还在院中置了套桌椅,封免将他放在一方石凳上,随后久久的看着他。
楚栖迟有心调侃,“封兄的双目好不容易好了,不去看美景,盯着我做甚?”
“你是我最美的景色。”
“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看不出来,封兄还是个多情之人。”
以前的封免总是沉闷,偶尔的活跃也只是跟他拌嘴,那像现在?
不过这样也好,能讨姑娘喜欢。
封免:“现在看出来也不迟。”
楚栖迟一阵沉默,他这位兄弟还真是……
他打开折扇,“封兄特意把我带来这里,总不至于只是同我说句美景吧?”
他们进来后,封免就在屋子周围覆了层结界。他倒是早就发现了,不过他并不觉得封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
而封免每次心中有事,都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真的,很讨厌妖吗?”
他如此问。
楚栖迟想都没想的说:“那当然,他们杀我父母,害我残疾,还让封兄你失明那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不恨?”
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惨遭妖的毒手。他这次来仙居的一大原因,就是儒世告诉他,灵草山逃窜的妖族中有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唯有他父母一事让他耿耿于怀,他当年甚至没看清那妖的模样。
“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封免默默的说,眼睛却不知看往何方。
楚栖迟的父母杀他双亲,而他又杀了他父母,若事情到此结束倒还好,可偏偏他和楚栖迟在柳树之前还有一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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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玲花山。
还是狐狸身的封免欢快的跳跃于花丛间,没多久洞穴内走出两只更大的狐狸,封免依偎在其中一个的身旁,问:
“娘,山下那座新修的房子好奇怪,里面还刻了只鸟。”
封母笑着回:“那个是神庙哦。”
“神庙?”
“嗯,”她继续说:“神庙里都侍奉着神仙,只要诚心向他们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好神奇,我要去看看。”
此时的封免已经能自由隐藏气息,不过两只老狐狸还是不放心,又往他身上施了层防护结界,才让他下山。
可还是出了意外。
半路他遇到了个道行不浅的修士,那人三两招就将他打入山崖,腿受伤的他跑不快,只能战战兢兢的趴在路边。
好疼……
他卷缩着身子,唯恐刚才的修士追上来将他杀死。
后面虽然来了人,却是个小孩。
那人见到他后,就惊喜的跑过来,“好神奇的狐狸,居然是紫色的。”
听闻此的封免害怕的拿尾巴扫了下他,却引得小孩一阵高兴。
楚栖迟直接把他抱进怀里,说:“小狐狸 ,你不要害怕,我会为你疗伤的。”
他的动作很柔,没多久封免便舒服的缩在他怀里,权当默认他的话。
他的前腿伤得不轻,楚栖迟不知从那里找来些奇怪的草药,碾碎揉抹一阵敷后,他的疼痛感少了许多。
楚栖迟怕他抖落草药,还扯了块衣服给他一圈圈的缠住。
完事念念有词道:“小狐狸,你以后可不要再独自离开家了,外面很危险的。”
趴在地上的封免耸拉着一只耳朵看他,他母亲说过,他们应该小心人类。
但他的掌心好温暖……
他伸脑袋蹭了下楚栖迟的手,后者被他弄得咯咯笑,等到他停下后楚栖迟才又开口:
“你是在感谢我吗?不用客气啦,我遇见你也很开心。”
“但是过去这么久了,你的家人该担心了,我送你离开。”
说完他重新抱起封免,不过只到山脚的岔路,封免就从他怀里跃下去。
那个道士的气息已经没了,他可以放心回去了。
离开时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楚栖迟一直在原地目送他离开,以免他担心,年幼的楚栖迟还说了我们还会再见一类的话。
他记住这些话,欢快的跑回洞穴。
越往后,他站在山脚看楚栖迟的时间就越长,直到他的父母被对人类夫妇猎走。
那时他并不知道是谁抓走的他们,不过等他再寻得他们的尸首时,只剩几片半残的狐皮。
他将他们埋葬没多久后,便化了人形循着狐皮上的人气潜入玲花村。第一次化形的他还不熟练,即使有斗篷也遮不住头上的狐耳。
那对夫妇没什么修为,他没废什么力气就将他们杀了,可他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人。那人见到他的凶残行径后,就悲痛欲绝的冲向他,出于自保他下意识的往男孩身上划了道妖力,正好伤了他的腿骨。
双膝血淋淋的楚栖迟也顾不得疼痛,只愿杀死这个害他双亲的凶手,两方纠缠中楚栖迟划伤了他的手腕。
吃痛的封免又是一击打在楚栖迟身上,此时毫无修为的楚栖迟伤得动不了,而他也在这时看清他的模样。
他最喜欢的人竟然是他仇人的儿子!
最后他还是没对楚栖迟下手,只带走了两具尸体。那之后他再没下过山,直到群妖大举袭击白发城。
故地重游,他不再是当年的他,妖耳、狐狸气息他都能完全隐藏。
但以他当时的修为,面对那么多高阶修士,终究还是太弱了。他的双目就是在那时候毁的,迷茫中他逃到了玲花村。
他伪装得太好,一些低级的妖竟察觉不到他的真身,只当他是前来杀戮的仙师。
他被他们当做仇敌围攻,最好他被逼到了玲花村的那棵柳树下,与他相同处境的还有楚栖迟。
他们一个眼瞎,一个腿残,谁也不敢说比对方好。
不过合在一起的他们完全没了这劣势,他们像是三世的好友,楚栖迟的每一次提醒,封免都能完美执行,很快他们就解决了周围的妖。
当他也无力的坐在柳树下时,楚栖迟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封免。”
从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听出了楚栖迟的声音,所以他并没有问他的名字。
但楚栖迟自来熟的说:“我叫楚栖迟,跟你一样,也是被妖伤害过的人。”
封免:“你家在那里?”
刚刚他被其他妖推到楚栖迟身边时,他趁机探了下,楚栖迟的腿还是老样子。
楚栖迟看了眼不远处的熊熊烈火,笑道:“我没有家。”
他这次回来,本来是取点东西,奈何妖族袭击,还顺带放火烧了他的家。
封免先前路过那里时,曾感受到那里的灼热,他便说:“可以再修。”
“看情况吧,”楚栖迟随口说了句:“你呢?你家在哪里?”
他摇摇头,“我也没有家。”
楚栖迟没再多问,只说:“我看你刚刚施展出的修为不浅,可想过修道?”
封免根基不低,但招式毫无章法,所以他猜测封免应当还没拜过师。
“你是仙门的人?”封免反问。
“现在还不算,毕竟我还没有行拜师礼,他们就杀过来了。”楚栖迟:“封兄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风陵渡?”
他拜的师就是风陵渡的仙师,他总瞧着眼前的人熟悉,或许是缘分。
听他说完这些的封免道:“他什么人都会收?”
“差不多吧,掌门他老人家觉得没有渡不了的人,只有不会渡的仙师。”
封免沉默须臾,说:“好,我跟你去风陵渡。”
儒门风陵渡,到那里应当能重新开始。
他半蹲到楚栖迟面前,“上来。”
楚栖迟看着明显与自己错开数步的封免,最后默默拖着残废的双腿爬到他背上。
楚栖迟出乎意料的轻,加上他有妖丹傍身,也不会感觉累。
中途他每走错一步,楚栖迟都会耐心的为他纠正,楚栖迟怕他闷,还会给他讲趣闻怪谈。
不知不觉,他们从星辰日月谈到风花雪月。
快离开仙居时,楚栖迟突发奇想的说:“我的师门有结伴的道侣,有修为突破自立尊号的,而我们两个的话,要做就做最独特的组合。”
“你想怎样都行。”
封免还保持先前淡淡的语气,楚栖迟则是认真又认真的想了想。
他侧着脸说:“不如这样好了……”
“我做你的清风,你做我的朗月,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清风朗月……
他当时在心底默念了很多遍这个名字,到风陵渡后,没几年这名字便多由旁人来念。
他们像是天生的合作伙伴,其中默契甚至不需要刻意磨合,就能天衣无缝。
他的音律其实是楚栖迟为他选的,他说他吹笛子好听,至于楚栖迟的器具则是他一直以来的看家本领。
但只要是楚栖迟需要的东西,天南地北他都会为他寻来。
尽管合二为一的他们已经能独当一面,可还是有人看不起他们的天残。有次他外出时,其他师兄弟趁机为难楚栖迟。
他们弄翻他的轮椅,旧事重提说他父母被杀是活该,还欲用法术捉弄他。
及时赶到的他将他们全掀翻在地,但还有不服气的说:“拽什么拽!器物造得再厉害还不是个瘸子?”
“就是,还有那个瞎子,别以为你现在打赢我们就……”
他没敢说下去,因为封免蓄意的术法威力强大,他又重重的打在几人身上。
这次不用他废话,那些人便屁滚尿流的离去,走时还不忘说:
“瞎子为瘸子打人了,快跑……”
封免还欲再教训他们,却被楚栖迟拦住,他道:“算了吧封兄,不值当。”
“椅子里有你放的机关,你可以不用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没必要为不值得的人浪费时间,”他说:“我们清风朗月在一起就好了。”
“只是可惜了这淮南木……”
他惋惜的看着被那些人弄坏的轮椅,寻常机关他重做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只是做这轮椅的淮南木,是封免千辛万苦为他寻得的。
封免无所谓的说:“一根木头而已,你需要多少我都会为你去寻。”
说着他将楚栖迟从地上抱起。
他们清风朗月的居所单独在一旁,那次回去后,楚栖迟闭关研制了好些机关,其中就有赤笛折扇。
他激动的将笛子递给他,“封兄快试试我给你的新武器。”
“和上次的一样。”
“区别大了,”楚栖迟说:“这次我用的原料可坚固了,我还在里面置了机关,你那天若是灵力耗尽了,就用它脱身。”
说完他按了下笛子的某处,那赤笛便射出三根短针,直直的插在房木上。
封免:“玄针?”
玄针是楚栖迟的独门绝技,上能配合灵术布阵,下能单做暗器使用。
这针楚栖迟以前就给过他一些,不过都不及现在的这些锋利,最为难得的当属,它与器具的结合。
同样的东西楚栖迟的折扇内也有,但若没有主人催动,旁人压根看不出分毫,而他曾和楚栖迟练过以玄针为主的杀阵。
楚栖迟点点头,“是的,有了他们,你也能省一些灵力。”
封免不知是身体特殊还是当初被妖族伤得太深,大量使用灵力时总会隐隐失控,即使控制住了也会有些后遗症。
而他的玄针就完全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我可以只用玄针。”
他来风陵渡并非为了修道,灵力高深与否对他而已都不重要,若是可以,他愿意只和楚栖迟用玄针。
但过了这么久,楚栖迟从来没有告诉他玄针的下半部,他问起时,楚栖迟也只说“太危险了咱俩都不能碰”。
不过除了这个,其他的楚栖迟倒是很乐意与他分享。
他说:“封兄,你觉得苏师兄他们会去那?”
苏师兄为人正直,以往他被其他人捉弄时,他发现了都会及时制止。自上次的事情后,儒掌门让他们分两派外出除妖,苏师兄带的队正好是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然而除妖结束,他们回来了,苏师兄一行人却了无音讯。
封免:“天下之大,何处都有可能。”
“话是这么说,但和他一起的人心思都不太正,还有那些妖……”
“妖真的有那么暴戾吗?”封免打断他。
“或许有温顺的,不过我遇到的都很残忍,再次遇到,我也只会残忍的对待他们。”
封免没说话,片刻后楚栖迟又笑着开口:“封兄这么在意妖人之间的事,莫非封兄是妖不成?”
“如果我是呢?”
“我不信。”
封免看着好友那笃定的眼神,再没言语。
在楚栖迟将他带去风陵渡的那一刻,他就偷偷修习将人变成妖的禁术,苏师兄一伙人就是他的第一批试验品。
只能持续几个时辰的产物,能死在玄针下也是他们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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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君,”楚栖迟拿扇子轻轻敲了下他的头,“想什么这么入神?”
封免很少有这么失愣的时候,上一次还是风陵渡没关的时候。
有次儒世让他俩和苏师兄一伙人分批除妖,那次他们遇到的妖数量多又暴戾,而一向冲在前面的封免意外的“懒散”,当时他有意无意的让他亲手杀死他们。
对于妖他向来不会手软,但那次除妖他记忆深刻,尤其带头的那只妖死时看他的眼神,仿佛他们认识一样……
“一些曾经的事。”封免看着熟悉的屋舍渐渐回神。
这个庙曾经供奉着只神鸟,后来他的信徒离他而去后,就荒废了。在那之前,这里一直是他爹娘所言的愿望池。
楚栖迟无奈的摇摇头,“所以封兄是想到了什么过去的事,竟要把这里围起来?”
封免布的这个结界固若金汤,即使是他也打不开。
封免:“外面有妖气。”
“封兄……”楚栖迟又是一阵无奈,“我们一路走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会有一些敌人,”他道:“你的玄针还在吗?”
“教教我。”
他刚刚感受到那妖阵已经破了,夜遥几人找来这里不过是时间问题,他需要一个大杀器。
楚栖迟一如既往的拒绝,“这个可不行。封兄你如此紧张,是当初伤我们的妖跟来了吗?”
“不是。”
这之后两人又陷入久久的沉默,他们大概就那么坐了半个时辰后,封免才开口:
“栖迟,你想下地走走吗?”
“封兄你今天是怎么了,这种玩笑都说出口了?”
他常年炼药为的也只是一丝机会,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腿十有九好不了,然而封免却说:
“不是玩笑,我有办法能让你好起来。”
“封兄,你……”
“你不放弃我的双目,我自然也不会放弃你的双腿。”
他唤出个罐子,“这里面的药是我从一个老医师那寻得的,专治腿疾。”
楚栖迟看着里面白花花的药泥有些不舒服,“这药好特别……”
它无色无味,也不太像植物炼就,尤其他轻轻触上时,那怪异感……像是人肉……
他被自己的这一猜想吓了一跳,以前封免也会拿些药膏给他擦拭,但都没有这次诡异。
不过他总能相信封免。
药即使没用,当做哄朋友也好,这么想着他便任由封免动作。
等到封免弄完后,他说:“封兄,你吹个曲子给我听听。”
“好。”
他自然的拿出笛子开始吹奏。
楚栖迟给他做的这只笛子音色绝佳,平常他不杀伐时,其中声音总悠扬婉转,但这次他往里添了个昏睡的术法,没多久楚栖迟就晕了过去。
他接住双眸紧闭的人,顺势将他抱去里屋。
他爱惜的摸着楚栖迟才擦了药的膝盖,说:“你要的我都会给你,但你不能和他们一起。”
他在楚栖迟额头上印了一吻后,才抽身离去。
而在他离去后,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