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夜凉风散尽,天气日初长,晴日暖风先发制人,破开江南烟雨旖旎的困居,投入一丝独属于四月的暑气。
庭前花影摇曳,席间日光斑驳,柳怀英睁开眼,看见的是头顶雪青色的纱帘。床头的橱柜上,绿釉博山炉篆烟袅袅,恍然望去,恰似晓山熹微,雾霭朦胧。
旃檀香调气散寒,袪魅扶正,一夜过去,他的鼻尖尽是古朴醇厚的沉香。只是江南商贾之家,按理不会备有此等佛门戒香。
耳畔隐约传来人语,夹杂着清脆的击玉之声,像山林中跳跃流动的清泉。
柳怀英兀自起身,朝外间走去。
里间与外间有一屏风相隔,其上以五彩云母嵌刻出云山苍苍,屏风之后,年轻的姑娘正坐在桌案边,低垂着眉眼,专注地捯饬手中的物什。
她终于不用再穿那身破败的喜服,而是换回一件广袖紫棠色长衫,衣摆袖口皆缀满了繁复的金丝刺绣,腰间则系着金缕织锦带,满头的青丝并未盘发髻,而是编成一股长辫垂在胸前。
这身打扮倒不似寻常江湖人士的那般利落,反而处处透露出她的个人喜好倾向。
柳怀英视线略下移,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臂,除却银黑色的玄冰锁,左侧手腕上还缠有一圈纱布。
察觉到身侧动静,楚辞头都未抬,只道了声:“你醒了啊。”
柳怀英微怔,轻声问道:“为何是你在这里?”
“你师弟让我来照顾你呗。”
“牧云?”
“嗯哼,那小子说,你是为了给我这玄冰锁输送了灵炁才晕倒,教训我,应当心生感动,应当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柳怀英:“...”
“童言无忌,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这劳什子锁又不是我让你给我戴上的,这灵力又不是我让你给我输送的。”
柳怀英沉默片刻,最终只是说道:“我没有恶意。”
仙魔对立,本就是水火不容之势,但楚辞对他们本就有救命之恩,用灵锁姑且限制她的行动,已是最体面的法子。
“知道你没恶意,你们正道仙门看到我这种操弄邪术的人,本就当行修缉拿之责。更何况,”年轻的姑娘抬起头挑了挑眉,神色坦然,全无半分怨怼,“我还是魔族的人。”
她这样说,其实便是看清了局势,她与朔方城四人只是所属势力有别,但还能处得下去。
“你的伤,还未痊愈吗?”柳怀英的目光停留在她手腕上,那卷纱布着实碍眼。
“嗯?”楚辞笑道,“怎么?昨晚对我态度那么强硬,今天就心软了?”
“我…”柳怀英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素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昨夜却是不由分说地用玄冰锁擒了她。
他索性催动灵力,想要注入楚辞体内,为她疗伤。
“诶,且慢!”楚辞一手制止了他,“这伤口,你们那位略通药理的温师兄已经给我处理我过了。”
柳怀英面露不解,温询曾于药王谷见学,可药王谷的疗愈术不可能连区区尸毒都化解不了。
楚辞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我在魔族待的久了,魔气侵体,你们仙家术法自然难以消受,你就别浪费灵力了。”
她解释完还不忘抱怨:“你们那位师弟心眼小脾气大,若是再发现你因为我灵力损耗,又得让我负责了。”
她态度坚决,柳怀英只得收手“那这伤口,当如何治愈?”
楚辞随口道:“等着呗,修养上几个月估计也就痊愈了。”她说得轻松,全然不在乎这点小伤,只是又将注意力放回方才倒弄的物件,原来她一直在试图复原昨夜不慎摔裂的玉钗。
“哎,早知道,当时就该把发钗放回芥子囊了,”她撑着下巴,神色苦恼,“这下该怎么交代呢?”
柳怀英见此,轻声道:“我可以帮你。”
“嗯?”楚辞抬眸看他,眼眸明亮,“真的?”
柳怀英点点头,在他身侧坐下,说道:“听说魔族的千机大人,往往傀线和咒术御傀,其咒术千变万化,甚至有点石成金,枯木逢春之奇效。”
“那都是夸大之辞,”楚辞谦虚地摆了摆手,随后又有些奇怪的反问,“不过,你一个仙门高徒,对魔族之事未免也太清楚了吧。”
毕竟他昨日一见她施法,就立马看出了她的身份,就好像曾经亲眼见过一样。
柳怀英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解释。
却见她又自言自语:“看来堂堂朔方城也会在魔都暗插眼线嘛。”
魔都的混沌道鱼龙混杂,有许多不明身份的人,至少她就曾撞见过好几个有修为的人。不过魔尊从不管混沌道的事,就算有仙门的人潜入,以他那般傲睨天下,目中无人的气质也不屑料理。
不过,正因为不加管辖,才使得三教九流群聚于此,不可探听之事,不可寻获之物,都能在此间摸到些线索。虽名为混沌,却是迷途之人不可多得的栖身之所。
她困居魔都多年,除却千机营,涉足最多的便是混沌道一带了。如今能苟存一命,在这人间中走上一遭,她已是求仁得仁,心满意足。
手上的玄冰锁亮了亮,原是有人在提醒她回神。
她一转头,便对上少年沉静的目光,耀眼的日光落在他身上都识趣地收敛了些,散成一捧清冷的月光。
楚辞怔怔地看着他,那点谑浪的念头再一次没来由地冒了出来,她不怀好意地笑道:“阁下所修毕竟是仙家道法,与我所用功法不通,所以,施咒过程可能需要稍微复杂些。”
她站起身,补充道:“得加上体术。”这个说法很扯淡,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在扯淡,顺带试探下,面前这人的容忍度。
柳怀英闻言睨她一眼,竟然没有反驳,反而乖乖地跟着她站了起来。
楚辞眼底笑意更盛,煞有介事地撸起袖子,抻了抻胳膊,“跟着我做哦。”
说罢,双臂一展华丽地转了个身,手腕交叠,从头顶一直绕到胸前,随后双手如扭麻花一般掐了个诀,直指桌上的断钗,道:“千机玲珑貌亦奇,荣枯只在手中移。”①
说罢,她又绕着石桌转了一圈,颇有些神棍特质地跺了跺脚,击了击掌,双手在半空中抡了个圆,合于胸前,随后目光一凛,食指和中指并拢,又捏了个诀,道:“无老无死无生灭,天工人巧造化启。”
她如此演示完,颇为得意地对柳怀英,说道:“来吧,你就直接照做一遍就可以了。”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可没想到的是,柳怀英表情颇为淡定,与她对视半晌,眨了眨眼睛,淡淡开口:“抱歉,方才的动作没看清,可否再来一遍?”
楚辞:“?”
“呵呵,行!”楚辞给气笑了,又重复了一遍这浮夸的动作,道:“该你了。”
“抱歉,咒语没有听清,可否再来一遍?”
楚辞:“...”
她还真的,还真是自找苦吃,旋即又只得手舞足蹈地重复了一遍。
“该你了吧。”楚辞咬牙切齿。
柳怀英终于点了点头,只见他转身面向桌上的断钗,颇为优雅地挥了挥衣袖,神情自若地抬起手,在楚辞期待目光中,迅速掐诀念咒,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弹指间,灵光一闪,下一刻,断钗的裂痕便在这光辉下,复原如初。
楚辞:“...”
“修好了。”柳怀英拿起发钗,递给她,还不忘补充道,“你的咒语很有用。”
楚辞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还是端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她却隐约觉得有一丝笑意从眼底弥漫出来。
好哇,这个人分明就是故意在搞她。
柳怀英十分耐心地举着发钗,又道:“原来就算不加体术,也能运用自如。”
他神色极为坦诚,眉眼无比舒展,就好像真的没看出楚辞故有意调谑,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
这反而让楚辞哑巴吃黄连,笑吞苦果:“哪里哪里,全赖阁下天赋异禀,自然信手拈来。”
她伸手接过发钗,屋外也传来脚步声,是温询,姜玉引和牧云三人回来了。
“这林府也太大了吧,问了一圈人,渴死我了。”姜玉引率先走进来,找了个位子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斟了一杯茶,注意到二人,问道,“怀英师兄,你醒了啊,身体恢复了嘛。”
“已无大碍。”柳怀英轻声回应。
“诶,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站着做什么。”姜玉引注意到二人之间反常的氛围,有些疑惑。总是爱笑的一个,现在却莫名黑着脸,总是冷着脸的那一个,现在却莫名春风满面。
“没什么,”楚辞干笑一声,她是不会把自己吃瘪的事情交代出来的,“请你们的怀英师兄帮个小忙。”
“这样吗?”姜玉引面露狐疑,目光炯炯地盯着楚辞。
这时,柳怀英突然开口,问向温询:“温师兄,现下身子可还好?”
温询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来有些惭愧,那幻术并不损身,反而倒是让我睡了好觉。”
“真是不知道那个花月使安得什么心思,费尽心思,造了那么大个幻境,却又不伤人。”姜玉引面露疑惑,“今日在府中,老爷小姐,丫鬟仆从问了个遍,可是她们好像都不记得有兰香这个人了。”
温询道:“想来是那位花月使,用了什么幻术,抹去了兰香这个人所留下的记忆。”
牧云问道:“那这魔族的人到底有何意图?”
“无论是什么意图,都不可掉以轻心,我已经传信给门中长老,将个中经过悉数告知。”温询正色道,“不管他们筹谋什么,仙门都当未雨绸缪。”
“楚姑娘,你之前在魔族,你是否知道些什么?”温询问道。
楚辞正乐得置身事外,闻言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他们迂回半天,总算想起来以她为切口,探听消息,只可惜,他们找错了人。
她耸耸肩,回道:“不知道。”
“你不是那什么千机使么?”
“呵呵,千机使。”楚辞冷笑一声,一提到这个称号,那些叫苦不迭,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辛酸记忆就涌上心头,“还不如叫我万机使,这么多年了,就我经手的机关偃甲傀儡,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那些魔尊,魔将,每日都来千机营监工,我连休息的时候,做梦都梦见自己在打铁!还美其名曰什么千机使,我根本就是日理万机。气死我了,那帮魔族,我这辈子和魔族不共戴天!”
姜玉引沉吟,面露不解:“可你不是魔尊座下圣使之一吗?那可是魔族最得力的爪牙,专司域外要务。可你方才所说,你难道不曾出过魔都?”
魔都对于魔族的牵制,只针对本族人,也正是因为这样,魔君以及四位魔将,都有一批域外下属。
楚辞眸色微动,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那是其他流落到魔都的外族人该办的事,我的要务就是待在我的千机营内,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照你这么说,你莫非从未出过魔都?”
姜玉引一问,众人不由得都将目光落到楚辞头上。这目光中情绪复杂,疑惑,惊讶,审视以及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怜悯。
楚辞心下叹了口气,嘴角一瘪,可怜巴巴地抬起眼睛,迎上这复杂的眼神:“对啊,想本姑娘活到十八岁,这人间风光才赏玩了不到一年。”
“都说江南风景旖旎,美不胜收,我原想待林府之事了结,我便去湖边赏月,堤上观鱼,烟波江上泛轻舟。”
“只可惜”她放下手中的工具,不胜惋惜、万分感慨地抚摸着手腕上的枷锁,“才脱苦海,又受桎梏。”
“若是柳仙士能解开此环,楚辞定不会再擅用禁术,必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只求仙士再给我…”
“不行。”柳怀英淡定出声,决绝地打断了她。
楚辞:“…”
“楚姑娘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温询也笑盈盈地开口,“但是毕竟身份有别,只能先委屈下姑娘了。”
“虽然听你说,你在魔族过得并不顺意,但你终究是魔君手下的人,我们也只能就事论事,有玄冰锁在,你无法使用灵力,动用傀术。所以回朔方城这一路,我们一定护你周全。”姜玉引信誓旦旦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楚辞扯了扯嘴角,心中却在苦笑,看来现在就只能指望下她送出传信的两只乌鸦傀儡了。
...
千佛山香集寺,晨钟暮鼓,空谷回响,经声佛号,余音绕梁。
菩提圣树下,冠盖成荫。怀真大师时常会在此地冥想,勘悟佛道。
但今日有所不同...
两只乌鸦傀儡飞旋徘徊,一只倒还算安静,而另一只显然很不太平。
“老头!”傀儡嘶哑地鸣叫。“捞我!”
过了一刻钟,又重复一句,“老头!”稍顿一下,“捞我!”
石阶前的扫地小僧终究是忍无可忍,抓住两只乌鸦傀儡,便要扔出墙外。
“惠言,不可。”怀真大师轻声制止。
“师父,这两只乌鸦并非活物,一直在寺中徘徊,岂不是扰了这寺中清静。”慧言解释道。
“并非活物,但也并非己物,又怎能随意处置。”
“这傀儡定然是楚辞那丫头的,乌鸦傀儡只是用来传信,如今已经物尽其用,连她自己估计都不会再召回了,我们又何必为她保管。”
“有用无用不在于我们,留下何妨。”
“只是这一只也不知是被下了什么样的傀咒,总在您身边吵闹,我担心会扰您修行。”
怀真轻笑道:“菩提无树,万相非相。本自清净,浮生皆空。”
“师父,你又开始了。”
慧言无奈地瘪瘪嘴,只得放了两只乌鸦,得了自由,两只傀儡又按照预先设定的傀咒,继续在院中转圈。
“老头...捞我!”乌鸦黑色羽毛在阳光的照映下漫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辉。
慧言默默看了一眼,该说不说,这傀儡当真做得和活物别无二致。
“这只傀儡传信,说是遇到了朔方弟子,如今这个‘捞我’,想来是她身份暴露了,要让您去帮她脱身吧。师父,您要去朔方城吗?”
怀真道:“去,但不是近日去。”
“弟子不明白。”
“近日去,我们也无法见到该见到的人。等过些日子,时机到了,我们便可以见到应见之人呢。”
慧言糊涂了:“时机?这还需要什么时机吗?”
怀真笑道,“因缘际会,妙不可言。”
菩提树下,小僧困惑难解,庭院中,两只乌鸦不知疲倦地盘旋着打转,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出现,一不小心乱了章法,撞在了一起,黑黢黢的羽翅纠缠在一起,双双坠落,飘离的鸦羽化为散乱的木屑。扫地小僧见状,只得气鼓鼓地拿起扫帚清理地面。
而那两只乌鸦又锲而不舍地重振双翅,继续旋转飞行,然后再次相撞,坠落,重启。如此往复,相遇,重逢;起点,终点,循环。
①“千机玲珑貌亦奇,荣枯只在手中移”化用自施肩吾《观叶生画花》“心窍玲珑貌亦奇,荣枯只在手中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识破荣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