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 第4章 一诺长生

与此同时，幻境之中，楚辞淡定地伸出两指，轻轻地拈住横于自己脖颈之物，欲将其挪开。

“其实...仙士不必如此紧张。”她手中加了力度，但是执剑之人十分坚定，利刃纹丝不动。

倒也不能算是纹丝不动，而是相对于她的脖颈纹丝不动，毕竟二人正沿着这华丽长廊而行，她向前挪一寸，此剑便贴着她的脖颈向前挪一寸。

“你究竟是什么人？”姜玉引厉声横眉，纵然脚步不停，但手中的玉衡剑却稳稳当当地架在楚辞的脖子上。

楚辞义正词严，再三强调：“我已经同您说了很多次了。在下楚辞，只是一名云游四海的无方散人”

“这天下，既有如您一般光明磊落的名门修士，自然也有如我这般风云萧散的无方之人。虽然各修其道，但也算是殊途同归，正所谓，相逢即是有缘，您又何必...”

“少扯，”姜玉引眉间一抽，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些。”

“可我只能回答这些。”楚辞说着，摊开双手，表示无辜“多的没有了。”

姜玉引无奈地闭了闭眼，这个荒唐的幻境来得太过突然，让她心神不安，而与她一同进入幻境的这个人口若悬河，嘴里说不出半句真话，这样的处境之下，只会令她更加心烦意乱。

“朔方城的弟子一向这么警惕吗？女仙士就这么不信任我？”另一头，楚辞幽幽问道。

姜玉引没有回应，抬眼看向她，只见楚辞眨了眨眼，亮出手腕上的伤口：“你方才不是也探查过了我的灵脉，我这个人虚得很，再来十个我，也打不过你，您又何必这般严阵以待呢？”

她亮出伤口，又提及灵脉，倒真有几分诚恳。

但姜玉引的剑仍未放下。

“就算您不相信我的身份，但现下这般处境，我对你可构不成半分威胁，”楚辞见姜玉引有所动容，又抬起手拈着剑端挪动，“在这幻境中，只有你我二人，唯有通力协作，才能破阵而出。如此兵刃相向，岂不是适得其反。”

终于，剑端动摇了。

“况且这幻境虽然可疑”楚辞见此，继续在一旁宽慰，“但似乎也并不是险象环生。”

此言不假，长廊漫漫，她们二人在此间行走，还真是一路畅达，平安无事。

姜玉引放下剑，但神色依然充满警惕：“故作玄虚，诳人耳目罢了。”

楚辞倒是气定神闲：“或许这布阵之人只是想要邀人赴宴呢？”

“就算要邀请，也一定不会邀请我。”姜玉引目光扫过楚辞这一身华服，“你如此形装，才应是布阵者所邀。”

楚辞笑道：“倒也并非邀请我。只是人家布下幻境迷阵，我也得想个办法混淆视听，正所谓礼尚往来嘛。”

姜玉引心中暗忖：这算是哪门子的礼尚往来？

朔方城专攻剑术阵法，幻境以阵形成，可刚才那地方，既无阵图，也无阵石，她们怎么能在一瞬间入境呢？

她又将目光移到楚辞身上，这人一身喜服乘轿入林，分明是出嫁的模样，进入幻境之后被迫换了形容，却也不惊不怪，俨然早有预料。

她这是以身入局，要来探查盘踞于此处的邪祟。

地处东南一带，远不在朔方城所辖境内。但若是有夺人性命，且修为高深，可布迷阵的邪祟，也不至于半点风声都没有。

殉骨崖，方才被幻术影响，思绪混沌，如今想来，这名字很是蹊跷，如此恶名，顾名思义，也能想出前因。

这里曾经死过很多人，而且并非单方面的杀戮。

殉之一字是为了什么？殉难、殉道、殉葬还是……殉国。

殉国！姜玉引恍然大悟，循着这条线索推下去，便可知为何这幻境如此华美，毕竟那位帝王最爱铺张。

正在此时，身旁之人出声提醒。

“诶，到了哦。”

姜玉引抬头一看，咫尺之处，不知何时一道金碧辉煌的殿门。

二人推开殿门，眼前景象骤然开阔。

绣闼雕甍，画栱交映。弦歌悠扬，百转千回，披罗戴翠的美人在大殿中婆娑起舞，增饰这满堂华彩。

俨然一场钟鸣鼎食，穷奢极侈的盛会。

楚辞不住感叹：“啧啧，要不是知道我现在还身在殉骨崖，我都想去跟美人共舞了。”

姜玉引正色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越是美丽动人的物象，越是能杀人于无形。”

“然也，”楚辞点点头，下一刻却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幻中美人难免缺乏灵魂，倒不如女仙士这般，风姿绰约，出尘脱俗。”

姜玉引默不作声，这人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张口就来，不见得掺有真心，不必回应。

楚辞漫不经心地踱步到殿中东侧的宾客席位，被满桌的珍馐佳肴吸引，甚至直接上手摘下了一颗葡萄。

“果然栩栩如生。”她感叹着，下一刻便要将葡萄往嘴里放。

“且慢，”姜玉引见此，连忙赶过来制止“你饿死鬼啊，知道有问题还敢吃。”

“来都来了吗，反正我也中了毒，尝一颗也吃不死人。再说了，人家弄这么大场面，总不能辜负了这番美意啊。”

“不许吃。”姜玉引语气强硬，懒得多言，干脆一掌打掉了她手中的葡萄。

晶莹剔透的果实掉落，在坠地的一刻化作一道黑烟消散。

楚辞不禁扼腕叹息：“哎，假的，都是假的。”

“或许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姜玉引虽然已经猜出个大概，但还是对此人目的存疑。

还有密林中的戾气，究竟是否因此人的气息而躁动。

现下，师兄师弟不见踪影，姜玉引只能一直跟着她一路来此，既是看护，也是监视。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呢？”楚辞优哉游哉地找了个席位坐下，“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首先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说过的，殉骨崖。”

“那你知道殉的是谁的骨吗？”

姜玉引道：“南业国皇族臣民。”

“嗯？这么快就想起来这地方的来历啦。”

“想不起来也难，历朝历代，醉心酒色的君王不在少数，但能耗费这般财力建造如此宏大豪华之宫殿的，仅有南业王庭。”

“真是厉害，不愧是朔方城门下高徒，不仅道法高深，还如此博古通今啊。”

姜玉引对楚辞的吹捧充耳不闻，继续道：“据《南国志》载，南业后主悯帝赵雍，即位之初励精图治，政治昌明，国民富庶，但至其临朝后期好大喜功，耽于享乐，耗时三年，集全国之财，万民之力起群仙宫，筑长生殿，从此不理朝事，不问苍生，只与爱妃苏氏在金阙玉楼中夜夜笙歌。”

“这般华美的幻境，想来也就只有史书中所说的天上宫苑，人间群仙'，能与之相匹了。”

姜玉引说到这里，抬眼看她：“你是来找那南业帝王的？”

楚辞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恭喜你，又猜对了。”

“那你之前一身喜服，也是要嫁他？”姜玉引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

“我嫁归嫁，但人家想要娶的可不是我。”楚辞叹道，“我只是个替身。”

“替身？你是替人出嫁？”

楚辞点点点头。

姜玉引追问：“那你替谁嫁？”

楚辞莞尔：“这个问题，或许不用回我来回答。仙士方才已经说出答案了。”

“什么？”姜玉引眉头紧蹙。

“再想想你之前说过的话，或许，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这话说得讳莫如深，姜玉引细细琢磨，却只觉得越思索越荒唐。

华灯初上，葳蕤生光，长生殿里，歌舞升平，然而祥和的景象背后，酝酿着灭国的灾祸。浮世繁华，人心离乱，只需鸿羽之力便可倾大厦于瞬息之间。

这时，婉转的歌舞戛然而止，美人如云烟散，大殿之中，灯火如旧，高堂之上，却多了一道锦衣华服的人影。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满目含情的眼。

“卿卿，睽违已久，吾终于等到与你再续前缘了。”

姜玉引惊愕不已，内心世界土崩瓦解，一个荒谬的声音却呼之欲出：“你，你该不会...”

在这场浮靡幻梦中，这个人所要扮演的角色竟然是帝王宠妃苏氏。

只见楚辞缓步离开席位，娉婷袅娜地迈上玉阶，走向赵雍。

精美的裙摆曳地生花，擦身而过时，也不忘回眸一笑。这一笑，清丽的脸庞竟无端生出几分的昳丽姝色，明媚张扬。姜玉引一时恍惚，这张脸似乎真的与传闻中绝色倾国的美人面相契合。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楚辞行至殿前，在帝王痴情的目光中，走到他的身侧。“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①

她说着浓情蜜意的誓言，右手状似漫不经心地取下芙蓉钗。

“只可惜的是，陛下，我不是你的卿卿。”

几乎是在楚辞取下发钗的同一时间，一道飞雪沿着楚辞身侧直击而下，霎时间桂殿兰宫，绣闼雕甍，如碎晶般分割破裂，剑气鸿蒙，飞雪狂舞，一人一剑以摧枯拉朽之势粉碎了这场幻境，楚辞置身其中，禁不住这凛冽剑势只得掩面抵挡，然而下一刻，风止雪寂，一缕松香侵袭鼻尖。

楚辞睁开眼，只见一道绣着松竹的雪白衣领，往上看是微颔的下颌和紧抿的双唇，再往上是一双凝萃着雪晶寒冰的眸子。

他以身相护，将剑气激扬的飞雪乱石尽数挡于身后，碎裂的华景如镜片般在他身后绽开，镜片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便倒映在了他的脸侧，眼中，让那冷寂的眸光中也映衬出流彩。

楚辞一时思绪纷飞，这样的人，若是能成为她的傀儡，一定是举世无双的佳品。

此时，身前之人淡淡开口。

“无碍？”

楚辞瞬间回神，立刻打消了自己的想法。罪过罪过，早已放下屠刀，心向慈悲。

她眨了眨眼，干笑一下：“呃，无碍。”

于是柳怀英不再多看她，转身撤步，将此间真实的景象展现在楚辞眼前。

“师兄，师弟”看见同门前来，姜玉引如释重负道：“你们可算来了。”

柳怀英闻声，微微点头致意。紧随其后的则是牧云。

“师姐，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莫非是被这幻境所伤？”牧云看出了姜玉引面色中的异样。

姜玉引摆摆手：“没事没事。”

她只是纯粹的被某人的操作给吓到了。

而此时，这个某人正捏着一支芙蓉钗，恢复了那副优哉游哉的姿态，打量起周遭境况。

幻境消散，一切复原，楚辞和姜玉引在长廊中穿行许久，原来只是在原地踏步。

“放肆！尔等究竟是何人？为何毁吾殿宇。”

光鲜亮丽的帝王相已然褪去，此时他只是一只盘踞于此的孤魂野鬼，浓郁的鬼气从枯槁的残躯中蔓延出，那双痴情的双目，只余下了苍白的瞳仁和猩红的血丝。

赵雍愤怒地控诉，伸出双爪，扭曲着向楚辞扑过来。

然而，他自然是扑不过来，三柄长剑，几乎是同一时间抽出，在他周围结起剑阵，赵雍指尖的黑气刚向前探出，就被刺骨的剑气冰封凝结，随后化作冰雪破碎消散。

“啊！”赵雍惨叫一声，被阵法所困，拼命挣扎起来。

朔方城的剑法阵法，皆自带寒气，楚辞早就远远撤离，退到数丈之外，暗中观察。

方才在轿中听声辨人，她早就算出来者有四，楚辞不曾亲眼见过朔方城弟子，但她认得出剑，天权，玉衡，瑶光，俱是赫赫有名的宝剑，佩剑如此，持剑者修为定然不俗，也就是说算上眼下不在场的一名弟子，朔方城年轻一代的翘楚，统共来了四名。

她掐算着时间，估最先放出那只乌鸦傀儡，施了疾行咒，想来已经快到香集寺那位手中，便趁着三人维持阵法，悄悄召唤出一只新的傀儡，将眼下情况传递出去。

仙门高徒对上魔族傀师，她可不敢保证自己的身份能不能瞒得住，先给自己留出退路。

她撩起衣袖，中了尸毒的伤口仍在，但是，貌似不够狰狞，暗自运转，催动毒素则更深入几分，再一看，很好，紫黑交加，皮肉溃烂，让他很有卖惨的资本。

另一边，剑阵尚在持续，但情况似乎跟三人想象得不太一样。

朔方城除煞阵法，有诛杀亦有镇压，而三人所成剑阵，则只是镇压恶鬼之戾气。

而现在，戾气俱现但魂体却变得脆弱不堪。

不像是要成煞的恶鬼，倒像是自身被戾气裹挟。

“情况不对，收阵”柳怀英冷声道，三柄长剑依次收回。

剑阵虽然只持续了片刻，但是损耗极大，赵雍的魂体已经奄奄一息，然而浓烈的黑气却丝毫没有散去。

“这是怎么回事？”牧云和姜玉引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为何戾气丝毫未消。”

柳怀英双眉微蹙，亡灵生妄念，便会化鬼气为戾气，惛愦成煞。而方才的剑阵分明只针对戾气镇压，断不会出现这种截然相反的状况。

此时，护送众人离开的温询也赶了回来。

“师弟，这是...”温询看着眼前这一团模糊不清的黑气，一时语塞。

“南业后主之亡灵，怎会如此脆弱不堪？”姜玉引疑道。

“这竟是南业后主，赵雍？”温询讶然。

柳怀英将要开口，身侧之人却抢先一步。

“没想到吧，”楚辞冒了出来，“我说几位，你们下手也忒狠了点，你瞧瞧这都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造孽哟。”

“我们没想折磨。”牧云辩解道，“明明只是镇压的法术，为什么他的魂体却损耗这么严重。”

“还能怎么回事，被操控了呗？”

姜玉引道：“被操控？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故意引他成煞？”

激发亡魂之嗔痴，炼化亡魂之戾气，使其为人所驱驰。

楚辞点点头，走到赵雍面前，揶揄道：“陛下，您身前也算是一国之君啊，死后怎么甘心任人摆布呢？”

“放肆！”赵雍狼狈地趴在地上嘶吼。

“啧啧，”楚辞不置可否，捏着那支芙蓉钗，到他眼前晃了晃：“该不会是惦记着你的爱妃吧。”

“你为何会有她的发钗，”赵雍抬眼，看见那支芙蓉钗，混沌的双眼明亮了一瞬，立时挣扎了起来，“你见过她？她在哪？”

楚辞连忙后退两步，看着手中芙蓉钗，打起了歪主意：“看来，这钗子果然不简单。”

楚辞望向身后，开始挑选目标，四个朔方弟子全员到齐，一个温和知礼，就是稍有些寡趣；一个稚子心性，年纪尚小，下不去手；一个还是个姑娘，那就更不行了。如此盘算下来，貌似都不如那位值得捉弄...

“这位仙士！”楚辞亮出一口白牙，朝柳怀英招了招手。

事出无常必有妖，柳怀英预感不妙，迟疑一瞬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何事？”

“我想...”楚辞笑得灿烂，慢慢向他靠近，下一刻，她猛然欺身上前，整个人几乎扒在他身上。左手拽住他的衣领，右手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玉芙蓉横插入他的束发中。

“借你一用！”

①“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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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诺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