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 第2章 舍身替嫁

太阳方西下，漫天旖旎的云彩尚在天幕间徘徊，却被骤聚的乌云侵袭，转瞬间，天地间最后一丝流光被吞噬殆尽，极阴的闪电，杀出险恶重围，带着满目血泪倾泻于尘世。

暴雨如注，古木参天，密林尽头，是惊雷也照不彻的深渊。

而在这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之中，却有一点扎眼的红，曳行其中。

这是一顶红绸小轿，朱漆的轿面已老旧斑驳，轿帷上绣有龙飞凤翔的彩绸也不再光鲜亮丽。

然而这样一顶简陋逼仄的喜轿，随行之人既不是丫鬟也不是喜娘，而是一队整装待发的护卫。

此时，随行队伍中，似是头领的一人，越过护卫小队，跑到小轿的一侧，敲了敲轿厢：“楚姑娘，出了这密林，便是殉骨崖的地界，我等只怕不便相送。”

轿厢中一片寂然，毫无回应，徐武本就心虚，现在更加不安。

他手上加了力道，声调也提了些：“姑娘？楚姑娘？”

该不会是临阵脱逃，跑了吧？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自说自话，要代替小姐去解了这姻缘劫。哪里能有这种好事，江湖游侠最是圆滑，花招也多，说不准就是个骗子，领了赏银，半路溜了。

他一咬牙，便要掀了这侧帘，去证实自己心中所想。

却不料，在他起手的一瞬间，帘子的另一侧被人恰逢其会地压住。

“非礼勿视哦。”轻灵的女声从轿子里传出，如同缠绵悱恻的冷雨。

徐武被这声音一激，悻悻地收回了手：“你许久没回应，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不过是打了个盹，这一路坐过来，忒无聊，很难不犯困呢。”

徐武冷汗直冒，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嘛。

“不愧是闯荡江湖的女侠，胆识真是与众不同。”

密林尽而月色出，七八里的送嫁路程，终于是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头。小轿安稳落地，随行的众人，归心似箭之情溢于言表。

提心吊胆了一路的徐武，此时也如释重负：“一路平安，想来是楚姑娘福气亨通，之后破劫也定能化险为夷。”

他看似在祝福，实则在恭维，总归只是个外来客，人尽其才足矣，至于其他的不必由他多虑。

徐武撤了脚步，使了个眼色便要打发着众人迅速逃离这是非之地。

却在此时，轿子里的那位祖宗，发出一声轻笑。

似嘲讽似戏谑，总之绝对不怀好意。

“福气亨通？”这语气依然是轻飘飘慢悠悠，像是漂浮在丛林间冰冷的薄雾。

“哎，我长这么大，可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其实是个人都品得出来这话压根没在夸。

然而，却没有一人却品出来，这话中暗藏的玄机。

“咔嚓”突兀的声音在林中响起，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密集的声音如涟漪一般，一圈圈蔓延开来，那些蛰伏的危机伴随着轿中之人接下来的话语，显出真容

这位楚姑娘慢条斯理地说：“毕竟，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挺招鬼的。”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然而郁安城旖旎的风光，却无法驱散城东林府中密布的愁云。

林府小姐林雪莹，妍姿艳质，国色天香，是城中有名的美人，再加之林府家境殷实，是以林小姐刚行及笄之礼，便催得城中数户人家上门议亲。城中青年才俊，翘盼迎娶佳人在侧，然而林老爷千挑万选，好不容易定下东床快婿，这位郎君却在婚期将近之时罹患恶疾。

婚事告吹，林老爷只得再挑良婿，却没想到，这一次又重蹈覆辙，那位郎君又临期病倒。

事出无常必有妖，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到第三次的时候，原来媒人趋之若鹜的林府变得门可罗雀，原来众星捧月的林小姐一瞬间跌入尘埃，被冠上瘟神灾星的名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被拒婚多次的林小姐也病倒了，神情涣散之时，总会陷入同一场梦境之中。

最初，这场梦并不清晰，只是隐约见到满目的红色，可随着梦魇次数增多，林小姐也终于看清了境况，她竟然在梦中与人定亲成婚，而新郎不见真容，却能看见送亲路上，荒山野岭，古木参天，道路尽头，是城郊人迹罕至的殉骨崖。

殉骨崖，与五里之外的繁华富庶的郁安城迥然不同，此地荒废已逾百年。传闻中，前朝后主战败，仓皇之中，率领臣子部下逃至此处，满目疮痍之间，深感国破家亡已成定局，悲痛之间自尽于此，而其随行的臣民将士也先后追随而去。

近万人命丧此间，尸骨成堆，无人收殓，堪称人间炼狱。因此，即使百年后，新朝建立，万象更新，也无人敢问津此地。

总之，这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郁安城的人，出门都得绕道走，更别提，要嫁女儿进去。

林小姐的魇症药石罔效，且愈发严重，已经发展到被梦境操控躯体，在神志不清时，起身离开闺房，朝着殉骨崖所在的西面徒步。

若非起夜的丫鬟兰香及时发现，不然林小姐的头和府院的西墙，必定会拼杀到你死我活地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勇敢面对，迎难而上，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林府的护卫长徐武，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衣着朴素的江湖游侠，一时语塞。

为了根除林小姐的魇症，林老爷广发告帖，开出重金，希望招徕能人方士，以奇门异术化解危机。

短短一个月时间，各路人马大致可分为两类。

有奇装异服的海外方士，他们的来意不言而喻—为了丰厚的赏金，可他们的方法无济于事，“灵丹妙药”服下口，却似酒肉穿肠过。

有风尘仆仆的四方散修，他们往往更实在，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直接从祸根下手，探访殉骨崖，结果却都是铩羽而归。

直到今日登门拜访的这一位女侠，除了有些更为年轻漂亮之外，没甚特别。

可她一开口就扎心，徐武自然而然地将她归为第二类。

“那殉骨崖可是怨气冲天，多少人无功而返这位…”徐武斟酌着称呼，实在觉得这年轻女子担不起“侠”之一字，也配不上“仙士”之名，于是道“姑娘，您还是打道回府吧。”

“是吗，我要是走了，你家小姐这姻缘劫可就解不了哦！”年轻女子笑脸相迎，清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恼意。

她这话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你，你凭什么说这是姻缘劫？”林老爷在告帖上只言明林小姐身中魇症以及梦中被困殉骨崖，其余诸多细节从未对外透露。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传闻？”徐武推断，是因为之前林小姐婚事的秘密外泄，才让眼前女子将两件事串联起来，一点小聪明，歪打正着罢了。

“哎，看来你还是不信我啊...”年轻姑娘偏了偏头,如假寐般闭目凝思了片刻,复又豁然开朗。

“船到桥头自然直，看起来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呢。”她抬起头，目光直直望向徐武身后。

林小姐的贴身丫鬟兰香不知何时来到门前，微微颔首致意：“徐护卫，小姐请这位姑娘到阁中一叙。

二人扬长而去，大门一闭，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快到徐武难以想象，短短半日，这位年轻的姑娘先后取得林小姐以及林老爷的信任，甚至最后大义凛然地提出了替嫁。

“替嫁？”林老爷举起茶杯，还没来得及抿一口清茶压压惊，乍听此言，又慌乱地把倾洒的茶杯放下。

经过这半日，林元符已经对这位年轻女修口若悬河的功力有所感悟，还是遭不住她语出惊人。与之前所有来客所用的镇压抵抗之法不同，她反而要采用疏解之道，一寸寸扒开梦魇中的细节，这种自揭伤疤的方式无异于饮鸩止渴，可自家女儿当真是在一次次复述梦境之后，逐渐祛除了梦魇的惊惧。

可是情绪可以疏解，但梦境依旧存在，想要破除，只有设身处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可是殉骨崖是怎样穷凶极恶的地界，众人深谙此理，更不可能真的将梦境还原作现实。

小姑娘坐在堂下，跷着腿优哉游哉地接受了林府专门为她换上来的苍山雪芽“是啊，想要还原梦境，又不能让雪莹小姐以身犯险，那就只能由我代替林小姐出嫁咯。”

此话一出，在场侍立的林府众丫鬟无不松了一口气，丫鬟的命不是命，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多少奴才替主子抵命的故事，是以，但凡出现个“替”，下人们的命都成了悬丝上命不由己的蚂蚱。

“楚姑娘有所不知，那殉骨崖并非无人探查过，可是，所有人一旦出了那城外五里密林，都会意识尽失，醒来后便身在数里之外了。”

楚姑娘闻听此言点了点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林老爷一时没听清，问道：“楚姑娘在说什么？”

楚姑娘这才正色道：“林老爷有所不知，我辈修行，仁义为先，只要是能助人济世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更何况，”她眸色微动，瞥向一旁的林小姐：“我自游历世间以来，能得贵府如此信任，心中十分感激，伯乐难求，知遇之恩，焉能不报。”

“再者，替嫁之法，无非掩人耳目之术，我所习术法庞杂，恰有一门与此术相通，如此看来，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正应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一番说辞，滔滔不绝，林府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林老爷试图再劝解一番，却只得按下不表。

这场无厘头的婚礼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商定，又只用了半日的功夫筹备，等到翌日日头西下，送亲的花轿，人手已经安侯在林府西侧后门。

楚姑娘换了一身临时制备的嫁衣信步而至，却在入轿前顿足。

“哎呀，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步。”

她掀起盖头，目光扫过林府众人，直取在五步开外，遥遥观望的林小姐。

“雪莹小姐。”楚姑娘骤然闪身至林小姐面前，嫁衣配饰粗糙简陋，却衬得这张清丽的面容溢出几分华光，林雪莹一个女子也不由恍神。

“事急从权，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我还需借你一丝气息，用作掩饰。”

“啊？”林雪莹茫然。

“就用这个吧”她说罢，便直接取下林小姐发髻间斜插的白玉芙蓉钗，收入袖中，随后携了那一抹浮靡绮艳的红，步入未知的尘梦中。

...

密林早已不再寂静，越来越密集的噪音，代表着越来越可怖的危机。

徐武一行人迅速集合在一起，围守在轿辇四周。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以前从未听闻过五里林有这种怪物？”

“怪物？”轿中之人轻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怪物。”

“楚姑娘，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知道啊，我以为你们也应该想得到啊。”

“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在徐武的心头。

殉骨崖，殉骨崖，殉骨...这个名字直白到让人望文生义，不寒而栗。

难道是...

下一刻，一道迅影闪过，肮脏腐朽的味道直击面门。

骷髅，全是一个个骷髅，如雨后春笋般，在密林荒草中露出真面目。

密密麻麻，数以万计地朝众人扑过来。

“啊！”尖叫声此起彼伏，轿夫，护卫一边抵抗，一边逃跑，可成群的枯骨很快围了过来，封死他们逃跑的路。

“徐大哥，怎么办？”

“这都是人骨啊，救命！”一名护卫惨叫出声。

徐武立刻挥刀横劈，一具完整的骨架应声断裂。

徐武咬牙道：“愣着干什么，拿刀砍啊！”

“可是，可是”。

护卫颤抖地指着徐武身后，徐武转过头，一道惊雷闪过，亮如白昼，只见那仅存的半具残躯在泥泞的土地上扭结攀爬着，随后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再次以原有的速度和力度朝地扑过来。

“鬼魂作祟，肯定是前朝的鬼魂作祟！”

“怎么办，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啊！”

众人奋力抵抗，一而再，再而三，怎料这群残肢枯骨即使只剩一只断手，也依然顽战，徐武等人很快体力不支，一群青壮汉子被逼得节节败退。

“楚姑娘，这些东西根本杀不死，你快想想办法呀。”一只断手死死地缠住徐武的左手，他试图挥刀斩下，但又有一颗头骨朝他扑过来，他只得反手抵挡。

与轿外激烈厮杀的场面截然不同，轿中之人语气很是平稳自在。

“莫着急，莫着急，你都说了咱们福气亨通，自会有神兵天将。”

徐武急得想破口大骂，都这个时候，还能让人不着急，要不是现在双手被制衡，徐武真想一刀劈开这轿中之人的脑瓜子。

正在此时，有一只只剩半身的骷髅骨架，两手攀行着，直直向他扑过来，徐武目眦欲裂，却束手无策，只得惨叫一声，惊恐地闭紧双眼。

然而，一道高亢廖亮的鹤唳响贯天际，一道耀眼的虹光撕破迷雾，照彻深渊。

涌动爬行的尸骨在刺目的光芒下，瞬时僵化在原地。

瓢泼的大雨，不知何时停止了。

穹顶之上，四道身影踏剑而来，阴湿糜烂的丛林里卷起一场凛冽的风雪。

“鹤鸣九皋，风雪千山。”轿子里的人悠悠出声，“你看，救兵这不就来了。”

青冥长天，暗夜飞光，朔风卷地，三月落雪。黑暗的森林恍如白昼，腐朽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山晴雪中清冽的松香。

无数剑影从四个点位迸射出无数道剑影，银白色的剑芒交错勾连，汇聚成一个星罗棋布的阵法。

四象诛邪阵从高空中压下，那些张牙舞爪的邪骨尸手在巨大的威压下瞬间土崩瓦解。

摧枯拉朽般的灭敌之势，令众人惊愕在原地，没有人注意到，密林角落里发生的细微的变化，更不会有人听见，小轿中微不可察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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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舍身替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