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从阁楼上溜了下来,便径直来到一层船舱寻人。
客舱分两列,中间夹有一长廊,每一列从头至尾,共有八间舱室,林老爷安排地周到,直接将他们一行五人的房间都排在了一起。
楚辞的房间在东侧的第三间,而柳怀英的房间就在东侧第四间。午正时分,人们要么在楼上“小瀛洲”内品茶观棋,要么便在房中休息,客舱阒然无声,她蹑手蹑脚地敲了敲门。
良久,无人回应,楚辞皱了皱眉头,不死心地又轻轻敲了敲。这一次,指节才微微扣响一声,房门便被人从内打开了。
一道雪白的身影,现于门后,少年依旧是那副高冷淡漠的样子,不沾丝毫风尘。
柳怀英轻声问道:“何事?”
“我...呃,你,你要不请我进去坐坐?”楚辞莫名尴尬了一瞬,此时此刻,自然是不能站在门口谈事啊。
柳怀英定定看她一眼,倒也没多言,只是微微侧身,算是默许,允她进房。
客舱内的隔间不大,甚至有些逼仄,一榻,一桌,一橱柜,两张藤椅,便是全屋的布置了。
舱室整体并未挨着船舷,而是隔了一条走道,因此一楼隔间的采光并不好,门窗一闭,即使室外是白日正午,艳阳高照,室内也显得有些暗淡。不过正因如此,倒是能在这云水汤汤的羁旅路上,独辟出一方幽静雅室。
楚辞毫不客气地撩袍落座,端起桌上的茶壶,便倒了两盏茶,一盏递给对面,却见对面那人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坐啊,你坐下,我才好跟你说事嘛。”
楚辞手举着茶盏不放,誓要将它交到柳怀英手中。柳怀英无言,只得接过茶盏在她对面落座。
柳怀英问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楚辞慢慢悠悠地抿了抿茶,又给自己续上半杯,才道:“的确是有那么,好几件事情。”
她从芥子囊中取出一只那只一蒲草编就的物件,方才在“小瀛洲”内,她又是赏画,又是调侃,又是吹捧,却还是在短短几息之间将草编收尾完工。
手中这只,随意而成,编作山鹊,虽通身由草梗制成,但体态轻盈纤薄而尾羽修长优美,不至于栩栩如生,却甚得物形之精妙所在。
柳怀英见此,便道:“需要施傀咒?”
“正是,不过这一次的傀咒同上次的不一样。”
“不需要用体术?”
“呃...”楚辞的笑意一凝,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被勾起来了。
“以阁下的天赋修为,哪里还须得什么体术呢?简直就是多此一举。”楚辞谄媚地笑道,“仙士只需跟着我念咒即可。”
说罢,便将手中的草织山鹊郑重其事地放入柳怀英手中。
楚辞的口中所说的话,八分得作五分来听,她夸起人来,从来不切实际,只为洋洋盈耳,阿谀求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的这句“天赋异禀”,是落了实的。
傀师一道,机巧伶俐,若无玲珑心窍,纵使习得傀咒,操得傀线,也难以化腐朽为神奇。
至于柳怀英,在林府时,便可毫不费力得以傀咒行修复之效,其实有些令人意外,毕竟这人怎么看,都该是一根筋通到底,很难同灵巧善变的傀术一道关联。
柳怀英问道:“此物是你今日所做?”
“随便编的,准备用来哄小孩子。”楚辞莞尔,“如何,我这手艺不算丢人吧。”
柳怀英细细端详这手中草织之物,点点头道:“虽是蒲草之身,但形神俱佳。”
这可算是极高的评价了,楚辞笑意愈盛:“制傀与草编工艺也算是异曲同工,熟能生巧罢了。”
柳怀英略一垂眸,温声道:“工巧之术,你应当是很有天赋。”
“天赋可万万谈不上,我初学制傀之术时,十分笨拙,只是日夜苦练,天道酬勤,故而才能有如今这般自如。”楚辞谦虚道,“你若是见过我做的第一个傀偶,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柳怀英抬眸,似乎是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问道:“第一个傀偶?”
楚辞见他对此话题颇感兴趣,倒也不刻意遮掩隐瞒,点点头道:“那是我用一根梧桐木所制成的木偶人。彼时年幼,有些急功近利,制傀工序并不完善,所以那只木偶人,粗制滥造,不堪入眼。”
楚辞说道这里,不禁有些赧然,傀师所做的第一个傀偶都有纪念意义,她年幼时初次制傀,不过八岁,确实是费了一番苦心,特地选用轻巧灵便的梧桐木作为材料,为求偶型美观,不惜低声下气,求来花月的身围尺寸,以供参考。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技术,最后所得成品,丑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事后更是被花月等人狠狠嘲笑过。
柳怀英问道:“既是第一个傀偶,纵然不算尽善尽美,想必也会细心保存。”
这话倒是说对了,虽说那木偶人堪称人生污点,但楚辞并未弃之不顾,而是敝帚自珍,将其贴心地安置在自己的寝居中。
“我自认为是将其保存妥当了,可说来确实离奇,约莫是四五年前,那只木偶人竟然自己凭空消失了。”楚辞想了想,那木偶人并未存入工坊,而是放在自己日夜起居之所,不可能被盗走。诚然,就算有盗,不怕死地潜入魔都千机营中,也绝不可能去偷一只塌鼻子吊眼睛歪嘴巴的丑木偶。
“我当时找了许久,都未见其踪影,所以就只能认作它或许是机缘巧合下,通了灵性,所以自己溜了。”
柳怀英点点头道:“物类通灵遁走,也并非全无可能。”
楚辞微微探身,凑近问道:“我看阁下似乎对制傀很感兴趣?据牧云所说,你经常自己锻造法器,或许,也想试学我傀师一道的工艺。”
柳怀英闻言,轻飘飘地睨她一眼:“承蒙看重,但大可不必。”
楚辞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早就知道这人没这么好套近乎。
虽说柳怀英坚定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跟着她将傀咒施加在草织的山鹊之上。幽小的舱室内灵光一闪,下一刻,便有山鹊轻扬羽翼,盘旋而飞。
楚辞起身一捉,从怀中摸出一根绸带,绑住山鹊两翼,便将其收入袖笼中。柳怀英本以为,楚辞这便要离开了,也准备起身相送,不料她却又转过身,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柳怀英疑道:“还有事?”
“怎么,急着下逐客令?”楚辞觉得有些好笑,她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柳怀英。
“这是?”
“打开看看?”楚辞将纸包往前推。
桐油纸包看着平平无奇,但甫一打开,清甜的气息瞬间弥散入房内,里面装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蜜,糖浆酿就得明润透亮宛如琉璃玉脂,中心包裹着浓郁的花蜜,隔再经雕琢,遂成各式盛放的花型,区区掌中之物,却承装了百花的芬芳馥郁。
楚辞道:“这是我启程当日在郁安城买的,虽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但我一直将它放在芥子囊中储存,绝无半点腐坏。”
在林府时,楚辞几乎无时不刻不处在他们四人的目光下,唯有离城当日,鸡鸣时分,她便动身出府,不过一个时辰又回来了,众人虽心中好奇,但玄冰锁的牵制尚在,楚辞又无半分遁逃的意思,便无人多问。
柳怀英看着手中的糖包,心中了然,原来那一日,她早早出门是为去城中买糖。
楚辞颇为壕气地一扬手,说道,“送你吃了。”
“送我?”柳怀英有些诧异。
楚辞坚定地点了点头。
“无功不受禄。”柳怀英将糖包退回
“糖蜜而已,连做人情都不够格,”楚辞又将糖包推回去,很有耐心地分析道,“这一来呢,你虽用灵锁封我灵力,但除此之外,你们一行四人对我也算颇多关照,这二来呢。”
楚辞略微顿了顿,才道:“阁下借灵力共鸣之事,欲除我体内余毒,替我治伤,这也算是一份恩情。”
柳怀英一怔,他的确是在灵力共鸣那日,试图多注入些灵力,将楚辞的毒伤治愈,只是...
他垂下眼眸,语气竟有些黯然:“可灵力共鸣没有效果,你的伤并未痊愈。”
“小伤而已,等待自愈即可,何须多作理会,”楚辞话锋一转,真诚道,“更重要的是,仙士如此体贴关心,我甚是感动,遂献糖以谢。”
“江南一带嗜甜,郁安城更是盛产糖食蜜饯,此糖乃是当地特产,名为百花糖,你尝尝看。”她目色清亮,笑意明媚,较之掌中盈盈糖蜜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怀英看她一眼问道:“师兄他们可曾吃过?”
楚辞一噎,怎么突然问道这个问题,她平日里献殷勤,自然是多多益善,各方兼顾,只是这次稍微出了点意外。
楚辞熟练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们当然吃过了,都说好吃得很,所以也叫你尝尝。”
少年抿了抿唇,算是妥协接受,从纸包中取出一颗雕成山茶的糖花,在楚辞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事实上,此糖她昨日登船之后,便借机分享给了众人,然而,她自以为别出心裁,想以此舌尖美食博得诸君欢颜,不想却栽了坑。
首当其冲的是姜玉引和牧云,二人一口吞入,险些没吐出来,随后是温询,那是她头一次在如此端方持重的君子脸上,品鉴出“欲哭无泪”四个字。
再然后,是她自己,只能说,此糖不愧“百花”之名,初入口时,还算可口,然而不过片刻,外层糖浆融化,越往内层,甜味递增,越发浓郁,尤其是中心裹着的花蜜,待得包裹的糖浆化开只是,尽数迸发,有如被群蜂携百花袭击口舌,只教人牙根酸胀,喉头麻木。
最后,她辛酸地得出结论,果然外表精致美丽的事物,往往非常人所能招架。
“如何?”楚辞定定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问道。
只见柳怀英一颗百花糖吃下,神色依旧如常,不过这人总是面如凝霜,风云难撼,就算吃出了不适感,估计也只会暗中忍耐,明面上不会有任何异常。
但是很快,楚辞便知道她错了,只见柳怀英淡定地吃完一颗,又神情自如地拿起下一颗,一颗接着一颗,这个人不仅没有在忍耐这腻人的甜味,反而,似乎很是享受。
“你...呃,你觉得怎么样?”
柳怀英点点头,口齿之间因为含了蜜,难得有些含糊:“味道很不错,多谢。”
楚辞震惊了,朔方弟子修行期间,大多已经辟谷,就算偶尔进食,口味也应当极清淡,而眼前这个人能耐得住这种甜度,口味不是一般得重。
枉她之前还觉得柳怀英这个名字有些秀气,如今看来这个名字太适合他本人了,眼前这人当真是属花的,须得采百花,撷百蜜,以供滋养。
“你喜欢就好,你喜欢可就太好了。”楚辞松了口气,连声称道,又将手探入芥子囊中摸索。
多多益善的后果,便是她临行前一口气买了十包。然而昨日登船后,分分捡捡,只吃了不到一包——此糖过分甜腻,连分享都不是一件易事。
剩下九包她实在舍不得扔,这才想起来还有柳怀英这号人。
很快,二人之间的小木桌上便渐渐被糖包所占据,与此同时,某人口中所谓献糖答谢的事情正在发生本质性的转变。
饶是品糖之人口中蜜意正浓,也让人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味。
少年默默地停下了动作,嘴里的糖好像不甜了,眉目间好不容易被糖蜜融化的寒霜,现在又重新汇聚成一团黑云。
柳怀英沉着脸,看着楚辞从巴掌大的芥子囊中掏出一个个糖包,越掏,笑意越浓,随后又兴高采烈地将糖包罗列整齐。
当整张桌面彻底被糖包占满之时,她才如释重负,豪气干云地一扬手,道:“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柳怀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