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烧掉了一堆乱编造他与邹翎的话本,如此还不解气,他找不到邹翎心下窒闷,眼下这些抠尽桃色边带谋利的家伙给了他生气的正当理由,他转头就想把杜撰他们的源头揪出来,一顿扁。
他运灵千里传音,将此事传给各个靠谱的友人,没想到此事很快有了音信。
这些话本不是一朝一夕流传,而是养了近百年,孜孜不倦于抹黑他和邹翎的家伙,大概率指向如今修真界最壮大的第一大仙门,丹羿宗的掌门沈净。
白羽神色危险:“沈净什么意思?”
友人道:“不说我还真给忘了,我记得沈宗主以前就针对逍遥宗,对邹翎的态度可谓是深恶痛绝。当年怀瑾勾结魔族,沈净执掌仙门台玉印,第一个提议就是围剿逍遥宗,把邹翎抓起来审问,因为他或许知道怀瑾的些许情报。”
白羽生气,逮一个是一个:“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我月前还和他青李煮酒乱葬岗论剑!”
“堂堂两个剑仙为什么在乱葬岗论剑……”友人错愕一半,赶紧避开喷火龙的怒气点,“但你放心,当时修真界太缺人,邹翎又急于洗刷门派耻辱极力出战,他这个提议就没被采纳。虽然他又提到,待人族与魔族的战争消停便继续追责逍遥宗,可在那之后你异军突起,成了逍遥宗的顶梁柱,仙门台的其他大佬不乐意和你作对,纷纷拒绝了。或许因为一口恶气没出干净,明面上不能针对,他就转向暗地里,把邹翎,连带你的声誉搅得乱七八糟的吧。”
“谢了,挂了。”白羽沉着脸要掐断千里传音去寻仇,友人又在那一头急吼吼地追问:“等等,听说兰衡回来,你准备和邹翎和离是真的嘛?”
“这究竟是哪里传出的谣言。”白羽火冒三丈,“滚!”
“哦哦哦,滚滚滚。”友人声音里满是吃瓜失败的索然无味,失望之意都溢出来了。
这下白羽不肯挂断了:“你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们和离?”
友人大吃一惊,声调提了八个度:“归许你不希望吗?”
白羽:“……”
啪!挂断。
他随手在路边折下树枝一根,随意地把树枝当剑使,孤身一人往丹羿宗的方向飞去,脚下云彩可望不可即,视之有物,触之无物。
他在这缥缈虚无里认真地审视自己,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最想合离的那个人?
也许他从前确实明晃晃地表现出了对邹翎的不满,可是结契百年后,他习惯了邹翎的温柔,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摆出那副死德性啊。
到底是为什么。
还没有思索出缘由,他已经不知不觉风驰电掣飞到了丹羿宗。他低头看着丹羿宗那修建得气派巍峨的峰顶,脚下云层散开,他在俯瞰里突兀地意识到自己最根深蒂固的问题——
他修为太高了。
当一个修士修为境界达到了凌驾众生的程度,他根本不用动脑子,众生都会来敬仰服从。他悬在天之高,困厄都在脚下,如蝼蚁微小,他看不到。
他自己蒙蔽了自己。
脚下,丹羿宗的洒扫弟子不经意抬头看见了他,赶紧先是行礼,再是急忙从外门通传到内门,不过一时半会,宗主沈净御剑出来了。
“白大剑仙大驾光临啊。”沈净飞到他身前,含笑抱拳,“一月不见,来喝酒还是来赐教呢?”
白羽审视他,沈净相貌周正,气质温雅,又极有领袖之风,在修真界中的风评一直甚好,若不是话本这事,他也许还会一直和他交好。
他也抱拳还礼,正色道:“我此番前来,想问沈宗主一事,下界流传甚多歪曲我和邹翎的话本,此事可是沈宗主的手笔?”
沈净面不改色,彬彬有礼地做了个邀请手势:“原来是为了这事,白贤弟不如先移步丹羿宗内,再温酒闲话。”
白羽踩在树枝上,脚下千丈高空:“是,或不是?”
沈净见他神色坚决冰冷,叹了叹气,温和地笑道:“好吧,是我差人安排的。”
白羽眼中浮现怒气,脱口而出:“你有病?”
沈净面露苦涩,温声解释道:“唉……贤弟,你听我解释,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难。当年我临危受命接任掌门印,便发现宗门一白二穷,丹羿宗弟子最多,灵植灵珠不可卖,宗门当真是穷的揭不开锅了,我只好到处想办法赚取几个阿堵物,折腾了一圈,发现话本这个销路甚好,而其中尤其以你二人的事迹最令普罗大众好奇,是以……对不住,真对不住。”
白羽的怒气跑偏了,他想到邹翎当初也担着逍遥宗掌门一职,何况当年风口浪尖,他又怎么权衡,怎么扛过来的?
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在压他,在修炼,在做微不足道的逍遥宗守门人。
两百年里,他除了问邹翎几时可以再双修,没问过其余琐事。
“白羽,到我宗门坐坐吧,之前一直厚着脸皮,现在可否让我好好向你谢罪?”
白羽不由自主地到丹羿宗去了,沈净态度诚恳地道歉,温酒款待他,知他向来话少,便一直滔滔不绝地解释话本的发展。白羽沉郁地听着什么“你们二人在故事里的人设是市场选择和时代偏好口味”之类的屁话,越听越郁卒。
话本里的他是个……忍辱负重的倒血霉可怜蛋,邹翎才是那个劫色劫人的病态恶霸,什么囚身囚心求而不得偏执发疯呱啦吧唧的,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这么多年里,邹翎没看过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本。
“一直提心吊胆地赚着这钱,唉!今日终于被你发现了,我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了。”沈净唏嘘不已,说完声调又低沉了些,“于公如此,至于于私,我今日也一并坦诚相告,我从魔族之祸前,就十分不喜邹翎此人。当初雇佣的笔者大约察觉到我的厌恶,便在那些话本里将邹翎歪曲得丑陋些。”
白羽眼眸一沉:“你厌恶他什么?”
“这要从我初次见到他时说起了。”沈净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那时随同家师拜访逍遥宗,我以弟子身份参观逍遥宗盛景,忽然在一片百花中嗅到妖气,还未做足准备,一只红狐从浓郁花中跳出,发狂地咬在我手臂上。”
随着讲述,沈净袖口捋起,白羽看到他露出的小臂上赫然有一块大伤疤,似有齿痕,亦有撕咬。
沈净眯着眼盯着伤痕,陷入了什么回忆里:“那红狐咬得入骨,我当即要自保,出剑斩杀这妖物,邹翎就在那时跳出来制止我,声称狐妖是他养的灵宠,迟疑之下,狐妖几乎撕下我一块血肉。至于邹翎么,他抱着饮血的红狐倨傲离去,不曾说一字。”
他将袖口重新盖好,温和笑道:“那时我就知道,邹翎此人,与妖混迹,终如妖冷血无情。”
*
千山暮雪桃花源,大鹏鸟满阙再次邀请:“如何?到时来我这里吧。”
邹翎从容地剩下的粥全部喝完,轻笑道:“满阙兄,你是世外自在人,妖王肆虐数百年,你也没有入世之心,今时此刻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满阙扣了扣桌面:“这倒也是。不过自我见你,就觉得你不像世中人,和你在一起不算入红尘,便不算破我誓约。”
邹翎听罢笑着回绝:“多谢好意,不了。满阙兄不杀生,傲岸高洁,但也有些无趣,我挺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
满阙面露失望,但还是给他续了一碗香喷喷的粥:“好吧,不要就不要,但你要是反悔,随时联系我,我来接盘你哦。”
一旁霍嚯满头惊叹号。
待叙旧结束,满阙送他们出了暮雪山,霍嚯憋不住一肚子话:“那大鸟妖说你会丧失人性只剩魔性?邹翎,你受的伤这么严重吗?那到那个程度的时候,你要怎么办?”
“我有帮手。”邹翎拍拍灰狼脑袋,笑道:“不用担心。满阙只是说话爱捉弄人,不用理会他。”
“这样。”霍嚯也觉得那大鸟妖不像正经妖,走了一阵又问,“接下来你还要去找哪个故交呢?”
“这回的故交你怕是见不得。”邹翎从乾坤袋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食盒递给他,“趁满阙不注意时,在他那儿抓的鱼,烤了贼好吃。”
霍嚯是个熊吃货,鼻子嗅到食盒缝里露出的几缕香味,下意识便馋得咽口水,但他心里却像系上了一斤秤砣:“你说你故交只有妖族,在这世上,我见不得的妖不多。”
邹翎轻轻揉膝盖,半晌才像顶起一座泰山般,稳稳开口:“嗯。我接下来要去找的妖,是狐妖,并且,是妖王七尾的胞妹。”
霍嚯手中用力,竟于不觉之间,将食盒捏出了数条缝隙。未婚妻被妖王所杀的极度仇恨在数百年后卷土重来,恨依然刻骨,痛依然凛冽。
他的声音森然起来:“你既杀妖王,为什么不杀他胞妹?为什么不清算余孽?为什么放任有罪的妖苟活?为什么还和妖王沾亲带故的孽畜结交?”
邹翎安静看着他,极漂亮的凤眸骤然流露出极悲怆的神色。
霍嚯正盯着他的眼睛。他在这百年里造访逍遥宗多次,在这双勾人心魄的眼睛里只见过从容平静,骤然感受到其中倾泻而出的悲怆,只觉魂魄都被抽痛了。
他回神来,按下仇恨,咳了几声:“抱歉,脑子抽了,我一时说错了。”
“不用道歉,我明白。”邹翎低头缓慢抚摸灰狼,眼中流星般的水光一晃而过,重新归于平静,“仇恨比喜爱强烈长久,时隔多年,再听到妖王的亲属,你也会恨不得亲手杀她报所爱之仇。修真界中,那些因我师兄怀瑾而丧失重要之人的修士们,也一样深刻憎恨我。”
霍嚯怔怔。
“阿嚯,接下来我自己去吧,你先回深山如何?”
霍嚯登时不干,抓住他的轮椅一阵蛮力摇晃:“说好的朋友呢?我刚才只是一时发疯,别在意啊喂!妖王是妖王,他妹是他妹,你干什么事都有道理,我信我们邹宗师的眼光。”
窝在邹翎怀里的小灰狼被摇晃得不满嗷呜,邹翎也没有一味拒绝,既然说一起上路,那便继续结伴。
只是相伴而行时,霍嚯忍不住东问西问:“不离,你怎么认识雌狐的?”
“渊源自始就存在。”邹翎慢慢道,“不过我暂时不想解释,你若一直想知道,我到旅途最后再说给你听,只是大概希望你替我保密。”
“这也太吊人胃口了。”霍嚯和许多凡夫俗子一样爱听八卦,看着送到嘴里的瓜被八卦本人收回去了,更是像抓心挠肝一样的难受。他只好掀开裂隙遍布的食盒,从里取出鱼,嗅着想怎么烹饪好。
“鱼给我,我来烤。”邹翎伸手取过,用灵力将鱼悬于指尖上,蓝火摇曳如舞,没一会散出了香喷喷的鱼香,“给你,我不怎么吃鱼。”
霍嚯感觉接过大快朵颐,吃得直呼过瘾,吃完咂巴着感慨:“和你认识百年,直到现在才知道你身上秘密有太多太多,这一路大概会不停让我瞪大眼睛吧。”
邹翎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赶了四天路,他们从千山暮雪走到了春光浪漫的山丘里,邹翎撑着用灵力做看不见的拐,脸色苍白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待撑好,他收轮椅入乾坤袋,而后仰首吹了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
不过片刻,山丘里传出哒哒脚步声和清脆的狐鸣,霍嚯控制着心志,生怕看到与妖王血脉相连的狐妖会忍不住爆发杀意。
很快,他见到了跑过来的狐,杀意荡然无存。
一个顶着一只狐耳、只有一只完好眼睛的红衣娟秀女子,怀里抱着一只懵懂嘬爪子的小狐,身后跟着四只大小不同的小狐狸,兴高采烈地嗷呜嗷呜跑过来。
“不离!”
邹翎站在原地笑着张开手臂,那女子眼冒泪光,把怀里小崽子放到头顶上让它抓好自己那只狐耳,而后风一样扑进他怀里抱住他:“不离!不离!”
邹翎抱住女子,又伸手去摸茫然盘在她头顶上的小崽子,满眼都是柔和欣喜。
霍嚯不知怎的,熊鼻子竟然有点酸。他转头去平复平复,忽然听到邹翎轻声唤了一句奇怪字眼。
“娘亲。”
霍嚯觉得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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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