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傅七的呼噜打得震天响,霍连一点睡意都无,提了壶浊酒坐在窗口,对月自饮。
夜色浓黑,唯有明月洒下的淡淡银辉笼罩下来,明明是再柔和不过的光亮,却将他刺得双眼生疼。
上辈子与骆云今告别后,他踏上赴任之途,却在驿站歇脚时收到一封辗转而来的家信。
信中称,骆云今的马车坠崖,无人幸免。
那时已经快到瀚海都护府了,北境的风雪太盛,将他握信纸的手吹得生疼。后背还未愈合的伤口也因为情绪激动而崩裂,旋即霍连心口一痛,吐出一抔血来,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匪夷所思地回到了四年前,霍连迫不及待要去确认云今的生死。
四年前的云今还是孤女,一个人租住在大宅院里的一小间屋子。
那间屋子霍连去过一回,小得可怜,他身量又高,一站进去屋子就显得局促。至于带来的彩礼更是堆不下,只能先放到院子里,惹得不少邻居过来看热闹。
而这一回,霍连去到那个小屋,却是人去楼空。
里面的家私一点没少,却显得格外空旷,就好像他当时的心境一样,呼啦呼啦往里灌着风。
很快,霍连带着母亲北上,如果今生的事件发展和前世一样的话,祖母快薨了。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抵达长安不到十天,同安大长公主就患了急症,匆匆薨逝。霍连也因此生疑,为什么这一世的骆云今会一反常态,提前出嫁,嫁给了别人。
一路上霍连都在寻找骆云今的踪迹,将母亲齐氏妥善安置后,霍连带着傅七继续往北行进。
只因骆云今的邻居说,她的新夫婿,好似是北方人。
照理说,霍连做好心理准备的。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当面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幕太刺眼了。
他的妻子,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在那男人的怀里。那男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她,她也没有排斥,只是含羞带怯,待人采撷。
直到这时,霍连才懂,骆云今已经不是他的妻,骆云今有属于她的夫家了。
饮罢壶中最后一滴酒液,霍连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些窸窣动静。
他的耳力一向灵敏,待反应过来这是男女行房之声,霍连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狠狠关上了窗。
他胸口起伏,胸腔内的怪异情绪四处乱窜,抑制不住地想——云今和她那丈夫小别胜新婚,这静谧的凉夜里,会如那对男女一样吗,交颈而卧,耳鬓厮磨……
片刻之后,睡得正香的傅七被啪啦一声脆响惊醒,吓得一咕噜起身,只见一只酒壶在墙角摔得粉碎,隐约还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骂街。
“阿兄,怎么了?”傅七惊疑不定地看向霍连。
“没什么,睡觉。”
**
午时,汤饼铺子。
霍连刚吃完第二碗羊肉汤饼,傅七恰喘着粗气赶回来。
“阿兄,我打听好了。”
霍连淡淡地嗯了声,让伙计给傅七也上一份午食,又去对面的铺子买了清新健胃的香茅饮给他,神色也极平静,仿佛就是平平常常吃顿午饭。
傅七将气喘匀,灌下香茅饮,待汤饼上来又撒了些胡椒粒,肉香被激发,引得他十指大动。
狼吞虎咽了大半碗,傅七便食难下咽了,对面一股灼热视线实在不容忽视。
傅七暗笑,既然阿兄这么急着知道,那方才还装什么淡定呢。
他娓娓道来:“那陆家主君从前是一个下县主簿,估计不怎么有上进心,或者考评太差,扑腾了十来年,在中县县令的位置上递的辞呈,告老还乡。”
“但陆家女君可不得了哇,祖上是胡人,姓豆卢的,从上上辈起做生意就很拿手,传下来的家业应该不少。只是这两位成亲七八年都未有子嗣,听人说抱养一个就会带来子嗣运,他们就抱养了如今的元娘来。结果还真有用!没过两年陆家女君就有孕了,生了大郎,就是骆娘子的夫婿。”
说到这里,傅七抬眼瞧了下他阿兄,还行,没恼羞成怒,不像昨晚,一整个绿云罩顶面色铁青。
傅七喝了口汤,继续说:“大郎之后就是二郎,俩人读书都用功,长大后一个经商一个参加科考打算走仕途。哦,他们家元娘不是抱养来的吗,陆家老夫妇人挺好呢,大郎出生后也没厚此薄彼,反而送元娘去学堂读书,后来还给元娘招婿,生的两个小娃娃都姓陆,现在生意上的西域一线,也是元娘在掌管。”
“阿兄,这打听下来感觉陆家从上到下都挺好的,我甚至都没听说什么苛待下人的事情。就连下人的孩子成亲,陆家都会包一个大红封,那可抵得上小半年的工钱呢。”
傅七觑了眼霍连,低声说:“陆大郎更是被街坊连连夸赞,说他从小就是好心肠,捡到受伤的狸奴都会抱去医馆。”
霍连敛目打断他,“说重点。”
“好吧,说重点。”傅七无奈,“我就和人聊啊,这陆家的生意不是在西域,就是在长安、洛阳,怎么跑南方去了。街坊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两年陆家大郎病了一场,好起来之后就被陆家女君带着游山玩水去了。这一回来就带了个媳妇,许是缘分。”
傅七强调,“人家原话说的缘分,不是我添的。”
又说:“阿兄你不是说骆娘子在咱们尹州的寺里帮工吗,说不定陆家母子就是在寺里遇上骆娘子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你别看尹州地方不大,那个觉来寺挺受欢迎的,四处游历说不定就会去拜拜佛。”
傅七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因见霍连的神色越来越差,像是暴雨来临前不断酝酿积聚的浓云。
霍连看他一眼,叩了叩桌面,“不够再点。”
说罢便提着酒壶往外走,寻了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坐下,一口一口地灌酒,尝不太出什么滋味。
觉来寺。
骆云今这个人,怎么前世今生都和寺庙脱不了关系。
前世他阿娘就是去尹州觉来寺礼佛的时候,结识了云今。云今常去寺里帮手,温温柔柔的小娘子,个头只到他胸口,力气却不小,觉来寺办法会的时候,搬来运去的大件,她都能搬动。
那时阿娘急着给他寻个家世普通的媳妇,听闻云今性子好,家里也简单,遂定了她。
那对陆家母子,打的也是一样的主意吗?
霍连想不通陆家图云今什么。
商人重利,生活重心又明显在北方,突如其来讨一个普普通通的南方媳妇,图什么?
**
陆家人丁兴旺,又素来富裕,再加上家里元娘、大郎刚从京城回来,这中秋节更是要好好庆祝。
陆母问云今在寺里是不是吃得少,人都瘦了一圈。还提议节后再去干活的话,让家仆送饭过去。
长姐也笑着说:“现在有的食肆送餐都有温盘了,到时给云今也弄几个可以保温的食盒。天渐冷了,吃点热腾腾的。”
云今连忙摇头:“一来一回耗费太多时间了,寺里有香积厨,做的斋饭很好吃,阿娘长姐不用担心。扩修的工程离结束还早,但佛造像……我的部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就能完成。”
她拉了拉陆显庭的袖子,小声问:“显郎,你从长安回来了,我却还得住在寺里赶工,你会介意吗?”
陆显庭给云今布了一道她喜欢的菜肴,笑着回:“你我要做一辈子的夫妻,何必在意这短时的朝暮别离。到时扩修结束,净因寺可以对外开放的时候,我领欢儿时儿去看看你制成的塑像,可好?”
两个小娃啥也没听懂,只知道改日舅舅要领他们出去玩,高兴地欢呼起来,结果被他们的阿娘一人赏了一个爆栗。
用过丰盛的暮食,一大家子逛灯会。
这一夜同样不设宵禁,七十八坊可以互相走动,人声鼎沸。
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云今和陆显庭牵着手,心里很踏实。
陆显庭对云今来说,真的很像完美的夫婿。
他比她大个几岁,读的书见的人也比她多多了,却从不摆年长者的架子,也许与他的家庭氛围有关系。
公爹、婆母,长姐、姐夫的相处方式都有点女强男弱的意味,不像平常印象中那样妻子一切听丈夫的……再具体的以云今的阅历就说不上来了,她只知道嫁到这样的家庭是她赚了的,要好好珍惜,以真心换真心。
单就他们同意她抛头露面,赞成她去干“男人的活”这一点来说,云今就特别感恩了。
“显郎。”云今挽着陆显庭的臂弯,嫣然而笑,真诚地说:“谢谢你。”
陆显庭一怔,在灯月交辉下,云今清亮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脸庞,明明是妍丽柔美的长相,却给人一种格外坚韧的感觉。
这是他的妻。
陆显庭微微一笑,温柔且舒展。他抬手为她理顺发丝,又将方才买的簪子插到发髻上。待调整完簪子,陆显庭长指抚摸着簪上的小宝石,低声对她说:“很美,很适合陶陶。”
云今讶异地檀口微张,两颊登时升了温,含羞带怯地回视他。
陶陶是她的小名,他只在两人亲热的时候叫过。
陆显庭笑意更深,托起她的下巴,欲吻上去。
云今的脸红得彻底,睫羽轻颤,看着夫君的俊脸越来越靠近,不由闭上了眼。
却在下一刻,听陆显庭闷哼一声,还十分痛苦地捂着肋下。
“怎么了?显郎?”
云今慌了神,赶忙扶着他,又高声唤走在前头的长姐,却见陆显庭疼得弯了腰,“显郎,你哪里疼?胃疼吗?是不是因为吃了酪浆?都怪我,你本就不爱喝,我还让你尝。”
“不是。”陆显庭摇头,看父母和长姐都朝他奔过来,他摆了摆手,“不碍事。”
他低头,从脚边捡起一枚石子。
陆家人围着陆显庭看伤,猜测许是中秋夜人多,某家小郎调皮,拿弹弓打人玩。陆父提议去医馆给陆显庭看看,陆显庭只说不碍事,“石子击中的位置巧了些,不然不会那么疼。”
耳边萦绕着家人的关切声,陆显庭和煦地笑着,不愿他们担心,却见妻子的视线没有落在他这边。
“云今,怎么了?”
云今回头,神色有些仓皇,“没、没什么。我是看看哪家小郎伤了你。”
长姐笑着打趣,“我们云今还要去为大郎报仇不成?算啦算啦,不和小孩一般计较了,欢儿时儿也很调皮的,只要大郎没事就行。”
“嗯,对。”云今点了点头,扶着陆显庭的臂弯,继续往前走。
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
方才她环顾四周,见酒肆二楼站着一个人,穿着身石青色素面夹袍,在万家灯火下明明很不起眼,云今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
那人不躲不避甚至挑衅地直视她,微微挑了眉。
是霍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