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申时,农户们从田野里起身,锤了锤酸痛的腰背,挑着担走在回家的路上。傍山村子里家家户户皆升起腾腾袅袅的炊烟。
月娘独自坐在屋门旁,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双眼空洞地发着呆。倘若仔细看,她生的其实十分清秀,人如其名,像一弯浅浅的新月。可惜穿着打扮实在是令人扼腕,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头,身上裹着件粗布麻衣,再美的美人也裹成村妇了。此时到了晚饭的时候,四邻的饭香远远地飘过来,她抽动了几下鼻翼,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肚子饿了,于是她站起身,走到空荡荡的屋子里。
这屋子十分简朴,或者干脆就是简陋。长约二十步,宽约十步,松朽的木梁上搭着破破烂烂的瓦片,每逢雨天屋里一片泥泞。西边设着一张小床,床旁边的地上又铺了一卷草席。正中间摆放着一个小木方桌,桌上放着一盏亮得半死不活的油灯。东边一架不知年月多少的破旧纺车,墙上稀疏挂着几件农具,也早已不能用了。只在小木桌上工整地摆着一套笔墨纸砚,另有几册书,和这房子显得格格不入。
“饿呀,我饿呀。”
月娘嘴里念念叨叨,摇摇晃晃地走到小木桌旁。但这里却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摆上两碗饭食,而是空空荡荡。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那双永远无神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彩,猛地转身要找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人轻轻叩响了两声。
“阿娘,我回来了。”阿蛮一面放下手中的小竹筐,一面走进屋子。
“夕臣?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柳夕臣不由得愣了一愣。顾不上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快步走到月娘身边。
“阿娘今天有觉得好些吗?认得出我来了吗?”他紧紧抓住女人瘦削的手臂,柔声问道。
月娘低着头,看着自己沾了土的鞋子,不作声。
“我去郊外找了些草药。这些天,听人家说城外有时疫流行,所以我去提前采些草药来。阿娘,记住了吗?”柳夕臣将小竹筐里的药草轻轻地塞到月娘手中,不住地在她耳边重复道。
但月娘沉默了一会儿,又用一种呓语般的声音:“饿呀,我饿呀。”
柳夕臣眼里有光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好,我去给阿娘弄饭来。”
他轻车熟路地起灶烧水,没一会儿就端出两碗红薯粥饭上桌来。虽然几乎是日日吃这个,但月娘是个无知无觉的,柳夕臣自己也只求填饱肚子就行,也就谈不上什么厌倦。更何况,就算想吃些别的好吃食,他们也实在是囊中羞涩。想到钱,柳夕臣那张苍白的脸上就不由得泛起一阵略显老成的疲惫。
这些日子,月娘的疯癫病越来越厉害。以前一个月里还能有两旬是清醒的。不发病时,月娘要么是缝补些衣物,织些绣样让他拿出去换钱;要么就是手把手地教他写字。那些书还是他们从外地逃难时带回来的,这几年不太平,一路上流民不断,随身带着书墨,自然少不了许多麻烦。月娘却执意要将它们放在贴身的包裹里,每逢清闲时就拿出来教柳夕臣一字一字地读写。那书除了些常见的经书,还有一本他从未听说过的小诗册,装订得十分简陋。他曾经偷偷抄了几句册上的诗,拿出去给村里教书的先生看过。先生捋一捋长胡子,咂巴咂巴嘴,最终给出的结论是:几句让人倒牙的酸诗,写给小娘子看也许凑合,拿来启蒙着实不宜啊。先生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但颇有几分仁爱的文人之心,他可怜柳夕臣这孩子天资聪颖,却家徒四壁。因此也就默许了他交不起束脩却日日混在学堂外面蹭听讲经一事——说是学堂,其实不过两间草房,房里人声音稍稍响些,就能让过路人都听见了。
柳夕臣心事重重,自然无心吃饭。他用筷子不停地戳着碗里的红薯,把这可怜的饭食捣成糊糊似的。娘俩儿一时无话,饭桌上只能听见月娘稀里呼噜的吃饭声。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将碗筷往桌上一放,就对月娘说道:
“阿娘,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的,谁也不许给开门。”
月娘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对付碗里的红薯。
柳夕臣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出院门,落了锁。
他挑起放在屋外的一副破旧的木挑担,搭着两个晃晃悠悠的水桶就出了门。这傍山村是个人丁稀疏的小山村,只有廖廖二十几户人家,一口水井在村子最东头,全村人吃水都仰赖那一口老井。
此时不少人家都吃过了晚饭,三五成群地站在院门口闲话。一个邻家婶子看见了柳夕臣,不禁对着旁边的婆婆媳妇努努嘴:
“诶,瞧见了吗?新搬来的那小子又出来了。”
“哎呀,长得真是个齐整的小孩。白白净净,怪讨人喜欢的。”旁边的一个小媳妇儿搭话道。
“嘿,齐整有啥用。你没瞧见他那个疯娘。整天整夜的不睡觉,到处乱跑,饭递到嘴边不知道吃的,前几天我去赶集,还看见她衣衫不整地跟郭家卖猪肉的拉拉扯扯的,啧啧啧,摊上这么个娘,这小孩一辈子算毁咯。”
她们声音不算大,但这乡村寂静,隔着一条村道,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柳夕臣耳朵里。虽然她们压低了嗓子窃窃私语,但反而更显出几分口舌的聒噪来。柳夕臣对此倒是早已习惯,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静静地在这泥路上走着。
“夕臣。”有人叫他。
柳夕臣转身,面带浅笑,回应道:“先生好。”
正是村里的教书老先生李秀才:“这么晚了还出来打水?吃过饭没有。”
这李秀才大约为着自己怀才不遇,所以很有一点爱才之心。柳夕臣既聪颖而贫寒,他对这孩子一向怜爱。自从他们一个月前从外地逃难而来,这傍山村里人人都有些排挤他们母子二人。唯有李秀才时常照拂,才让柳夕臣母子还能日日混上一碗红薯粥饭吃。
柳夕臣睫毛微动,一一回答:“是。白日去野郊采些草药,见路上风景动人,不知不觉耽误了时辰,所以现在才得空去挑些水吃。已经吃过饭了,多谢先生关怀。”
李秀才捋捋胡子,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东边有妇人急切地厉声喊叫,不由得一惊。顺着声音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人聚在村子东头,围成一团。一个妇人正在尖厉地哭叫着:
“儿啊!我的儿啊!”那声音凄厉无比,仿佛要将喉咙叫破一样,划破了这小山村的宁静。
“怎么搞的?我过去看看。”李秀才走了过去。
柳夕臣目光一滞,也静静地跟上了。
“我的儿啊!谁害了你,你这是要娘的命啊!娘给你报仇”郭屠户的老婆秦氏生得人高马大,哭起来也嚎天动地。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甩着鼻涕,整个人伏倒在地上号啕大哭。郭屠户站在一旁,脸色铁青。周围围了一圈的村人,有人不住劝解着秦氏,也有胆小的靠在外面不敢朝里看,从手缝里偷偷瞄一眼人群中心。
“咳,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李秀才皱着眉毛走过来。他在村人中颇有几分威望,所以人群一看到他过来,自动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原本被人群包围而无法看清的场景这下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一眼,柳夕臣浑身震悚,如坠冰窟。
在那灰扑扑的泥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两具尸体。
尽管已经死去多时,面色青灰,但还是不难认出,一个是郭屠户的儿子郭福贵,另一个则是那裤子还破着洞的吴二狗。
“儿啊,可怜我的儿啊,哪个狗娘养的害了你,娘替你报仇啊。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秦氏跪在地上,一面嚎啕,一面用手抓住李秀才那破袍子的下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抹上去。李秀才觉得自己这缝缝补补坚守多年的老袍子实在难以堪此大任,却又见她哭得可怜,只能先安抚道:“秦氏,你先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弄的。”他转问一旁面如土色的郭屠户问道。
郭屠户咬着牙:“先生,我家福贵一直是最听话的!一向不会胡闹!一定是,一定是哪个狗崽子把他骗上山的!奶奶的,别让我抓着,否则我非把他剁碎了喂狗!”
“上山?”李秀才抓住重点。
“呀,今天一天确实没看见福贵和二狗,还有那几个常玩在一起的孩子。没想到他们居然上山了?”一旁的村妇议论道。
秦氏抹了把脸:“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就没看见孩子的人影,我本以为又和那几个孩子野去了,没想到一直等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他们也没回来。我心里着急,就喊了他爹回家到处寻,找遍整个村子没有。一直到刚刚。寻到了山脚下,才发现这两个孩子,就,就躺在.......”她说不下去了。
人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抽噎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