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才推开门沈梓禾就觉出几分异样,可是她却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有了变化:“你今日怎么有些不同?”
“咳咳……没,没有。”
自受伤那日已经过去了有大半个月,商隐烛这些天的身体也没有辜负沈梓禾宫里宫外来回奔波,为他熬制的一碗碗苦涩中药,这些天看着脸色终于不再过于苍白,反倒隐隐透出些绯红来。
虽然沈梓禾瞧不出到底哪里不同,可商隐烛自己却心知肚明。
商隐烛今日清晨起得稍早,这段时间他身体气力恢复了许多已经能够自行下地,时隔多日再去井边打上一桶水的动作都稍显笨拙。
将清水全部倒入木盆中,水面波纹荡漾隐隐约约映出他瘦削的脸。青白和面色和干裂起皮的嘴唇显得人愈发憔悴,凌乱的碎发在鬓边散落,随意披在身上的外袍破旧不堪,以往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的人心中突然酝酿起一团羞愤。
他这些天,在她面前竟是这般模样……
十指浸入刺骨的井水中在手指缝中掬起,将自己的脸认真洗净;手边没有木梳,他只能用沾湿双手将额前的碎发一根根捋至耳后,凭着多年的经验将连续十几日一直披在身后的长发高高束起,商隐烛再次看向盆中倒影,虽没有玉冠华衣相配,人总归看着多了几分精神气。
沈梓禾踏进寝殿的时候商隐烛才刚刚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他柜中全部家当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件,这几年他身量窜高了许多那些破旧衣裳几乎每一件都短了半截,商隐烛也是换上以后才发觉衣袖已经连半个小臂都包裹不住了。
手足无措地将两只衣袖向下扯了好几回,毫无弹力的粗布即使再用力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商隐烛只觉得半截手臂晾在外头竟有些火辣辣的烧,不自觉地就缩回两只胳膊藏在身后。
一连串的小动作全被沈梓禾看在眼里,却未曾点明。
她将今日带来的馒头和鸡蛋放在桌上示意商隐烛赶快来吃,余光却突然瞟见他放在枕边,已经被拆开的红色锦囊。
“呀!你怎么把它拆开了呀……”
沈梓禾上前拿起锦囊,原本在收口处打住的死结已经被罪魁祸首拆开,里面的黄纸符咒也随即掉落飘至沈梓禾脚边。
她将那页黄纸捡起,纸面上的折痕显然已经反反复复被人来回翻折过多次,连纸缘处都被摩擦得起了毛边。
沈梓禾将黄纸摊开放在商隐烛面前,那黄纸上是一幅用红色朱砂绘制的咒符,平常人即使被放在眼前也多数瞧不明白上面的各种符号有何意味,她料定商隐烛也一头雾水:“就这么好奇?看懂上面写得是什么了吗?”
被“人赃俱获”的少年却是一幅“不知悔改”的模样:“嗯,好奇。”
理直气壮的样子叫沈梓禾都一时没了脾气,转念一想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对新鲜事物多些求知欲,原本她将这枚符咒送给商隐烛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担心她那日出宫英华殿内的怨气再生事端,好在那日没出什么意外这锦囊被拆开也无伤大雅。
沈梓禾叹了口气没再追究,却在转身走向门边的时候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攥住,她疑惑不解地回头去看,只听见少年清朗的嗓音中略带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我想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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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梓禾从未教过师弟师妹以外任何人道法。
那日商隐烛的请求让她着实有些为难,少年身上与鬼火的秘密和曾在金钱卦中看到的未来让她不得不在心中设防,可当那清俊的少年目光灼灼望向她的时候,仿佛她被他攥紧的手是少年于深宫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也罢,就教给他几个护身咒吧……
再回到英华殿时,沈梓禾手里带了些平常画符所需的黄纸、毛笔和朱砂,除此之外还跟着岚辞在她身后摇头晃脑,刚好岚辞也还没学会画符,沈梓禾想着两个人便可以一同学习。
然而此刻屋内不说学习氛围浓厚,二人之间隐隐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
沈梓禾正站在商隐烛身侧向他示范毛笔书写的手法,她也是今天才发现少年虽然识得文字,却竟然从未学过书法。连手握毛笔的姿势都是模仿他人学得大概,实际上捏住笔杆的五根手指没有一根位置正确,画符还没有教会一张,先花了一个时辰纠正商隐烛错误的握笔姿势,无意间被冷落的岚辞有些忿忿不平。
“师姐!”一张画得满满当当的符纸挡在沈梓禾眼前,将她和商隐烛生生隔开:“你快看,看看我画得对吗?”
岚辞向来天赋异禀,无论是爻卦还是五行、八字从来都是一点就通,今日才刚刚开始学习画符,画出的第一张符咒就看起来有模有样,沈梓禾结果岚辞递来的黄纸,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脑后:“是对的,岚辞向来聪慧,学得真快。”
收到夸奖的小姑娘眼睛笑成了月牙,喜上眉梢也不忘吹捧沈梓禾:“是师姐教得好!”
圆滚滚的杏眼滴溜溜地转过一圈,飘忽不定的眼神似有似无地看向商隐烛面前的符纸,因着握笔姿势不准确他画出的线条总是有些歪斜,尤其是长线被画得粗细不一,细节处连成一片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样,看得岚辞忍不住冲着商隐烛后背不屑地冷哼一声。
师姐今日的功夫全花在大蜡烛身上了!都一个时辰过去了,还学不会!
大笨蛋!
不知是岚辞不满的表情实在过于明显,还是阴郁的少年听到了她的心声,原本握住毛笔的手突然晃了一下,毛笔应声掉落在地。
“对不起,是我太笨……”
商隐烛放在案几上的右手正微微战栗,生疏的握笔姿势让他下意识将手中的笔杆攥得用力,颤抖的食指和中指尖被留下深深的压痕,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是被人欺负得太狠连还手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没事,我们休息一会儿,不急着今天就全部学会。”沈梓禾将毛笔从地上拾起,拉过少年微红的指尖轻轻按揉:“写字的时候要手腕带动手掌写字,手指不用这么使力,待会儿……”
“师姐,我来!”
沈梓禾话还没说完,商隐烛的手就被岚辞抽走紧紧握在她自己掌间,话虽然是说给沈梓禾听的,可看向对面少年的眼神里却是满满的怒气:“师姐,这点事情我来就好!”
这人!
这人这半个月就是这样一点点抢走师姐的吗?
怪不得师姐每日早出晚归,睡前累得连与她姐妹夜话的劲头都没了!
原来这人才不是什么蜡烛,定是狐媚子转世,将师姐迷惑了!
岚辞年纪尚小又天性单纯,她脸上这一阵风云变幻被毫无掩饰地展露在商隐烛面前,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敌意和挑衅,无声地用口型说道:“是我的师姐。”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商隐烛倒是不置可否,神情自若地从岚辞指间抽出自己的右手:“不用了,多谢。”
背过身去整理桌面的沈梓禾对二人之间的电光火石浑然不觉,转身想要给他们倒些水解渴的时候才看见那枚被拆开的锦囊居然还被商隐烛留着,就静静地躺在案几边上。
“这个锦囊被拆开便无效了,你还要留着吗?”
这边商隐烛还未作答,岚辞先反应过来跑到沈梓禾身边一把抢过那枚红色锦囊:“师姐!你还给他做过这个!”
“师姐不是给你也做过吗?”
这样的护身符从岚辞进观几年以来也没少收到过,每每下山或者需要独处时沈梓禾也总会交给她各式各样的锦囊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可是,可是……”
可是那个狐媚子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
这个破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师姐,我饿了,咱们回去吧……”
不知为何小姑娘从刚刚兴致满满的样子突然就喊着要走,用力扯着沈梓禾的衣袖就要将她往屋外的方向拉:“快走吧,快走吧,师姐……”
沈梓禾回头看向商隐烛,眼神与一直乖乖端坐在书案前的少年对上,那双先前冷漠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无辜,一瞬不瞬看向她的眸子里分明就是说不出口的挽留。
“岚辞,等一下,我再交代两句。”
还是做不到狠下心来直接跟着岚辞离开,沈梓禾从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本《道德经》:“你今日先读读这本书,其中的道理和符咒背后一脉相承,有什么不懂的等我明日再来与你解释。”
眼看着少年顺从地结果她手中的书本,垂头看着封皮轻轻颌首,沈梓禾这才放心跟着岚辞出了英华殿门。
方才还嘻嘻闹闹的屋子里立时化为一片死寂,商隐烛微微后仰靠向椅背将自己一半身躯淹没在日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只有独立隐匿在黑暗中他才能卸下一身伪装。
泛红的指尖早已停止战栗,轻轻挑开桌上那本书的封皮,扉页上是用狼毫笔写下的三字??台阁,商隐烛将那三个字轻声读出。
“呵,沈梓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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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教他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