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你还没写完信吗?”
躺在被窝里的岚辞只露出两只大眼睛,明晃晃地盯着深夜亥时过半,还坐在案几边放不下毛笔的人。
“这就写完了。”
沈梓禾屏气凝神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将毛笔放在手旁的笔搁上,俯在桌边复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才将信纸对折放进一早准备好的信封里。
瞧见师姐终于起身退了外袍,岚辞赶忙掀开棉被一角拍拍身旁的床铺:“师姐快来,床都给你暖好了,可舒服了!”
前几日沈梓禾将银丝碳搬去英华殿时岚辞毫不在意,出宫偷偷摸摸为商隐烛购买草药时岚辞也未置可否,直到她将自己的棉被都要抱去给那少年盖的时候,岚辞忍不住撅起嘴拦在她面前,发表不满:“师姐!我们就算较旁人耐冻些,夜里不盖被子也是会受凉的!”
“夜里师姐和你盖一床就好了。”
这话一出岚辞先是愣了一瞬,圆滚滚的杏眼滴溜一圈,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立马换了一幅表情,嘴角翘起的弧度满是些藏都藏不住的窃喜:“唔……那好吧,那师姐你可要说话算话!”
之后两日沈梓禾因着担心商隐烛病情反复一直都在他房中,今日看那人的情况基本平稳下来才回了寝殿和岚辞同住。
直到沈梓禾熄了烛灯在床榻上躺下,等候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岚辞才终于如愿以偿地立马双手保住师姐胳膊,心满意足地蹭了好几下。
呜呜呜,终于和师姐一起睡了,上次师姐哄我睡觉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
“师姐,你给师父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处在兴奋之中的岚辞根本没有睡意,沈梓禾侧身去看,漆黑的夜里只有小姑娘两只眼睛里呼哧呼哧闪着精光。
沈梓禾心想,今晚子时前怕是别想入睡了。
“哎……”沈梓禾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岚辞,做好了深夜陪聊的准备:“那天阵法异常我一直没找到缘由,只能先写信寄回清霄岭,师父若回了道观应该就会立马回信。”
“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师姐晓得吗?”
“师父没说。”沈梓禾垂眼摇了摇头,师父外出云游向来不定归期,以往短则十几日,长则一两月的时候都有,她也无法预测到底何年何月才能收到师父的回信。
“那我们怎么办?师姐你要不要再试一回?”
沈梓禾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也曾动过这个念头,但是最终还是被自己否决了,她不敢,更不应该用人命去赌。这一回已经伤了商隐烛过重,再来一次后果她不堪设想。
“还是等等师父回信吧。”沈梓禾将棉被向上拽了拽,确保岚辞整个人都包在被窝里才继续说:“这几日让你在屋里抄写经书,识了什么新字跟我说说?”
“呃……”
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的岚辞突然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师姐,我困了!我们睡觉吧!”
说完就立刻转过身背对沈梓禾,紧紧闭上眼睛任谁叫都不会再睁开了。
她原本还想好好控诉一番,这两日师姐一直陪着那个叫什么蜡烛的人冷落了她,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还没开始撒娇就破了功。
岚辞愤愤地想着,嗷呜一口咬住盖到下巴的被角:都怪那个大蜡烛!霸占着师姐,她哪里还有心思背书!
小姑娘的心思实在太容易看破,沈梓禾没戳穿抿嘴笑了笑也阖上了双眼。
可脑中思绪依旧万千,一边是突然出错的阵法却叫她找不出问题何在,一边是身份复杂的皇子被她重伤又不能不管。
面前的一切如同被团团迷雾包裹叫人瞧不见出路,就连她亦觉无从下手,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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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梓禾再次推开英华殿大门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怀里揣着两个早起膳房送来的花卷。每日膳房送来的餐食份例不算太多,两个花卷也是沈梓禾顶着岚辞可怜巴巴的眼神硬着头皮带走的。
刚进院子就听见从那人寝殿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喘,沈梓禾三步并两步加快脚下动作进了屋内。
昨夜的炭火许是加的不够早已化为灰烬聚在盆底,屋内和屋外的温度体感几乎毫无差别,甚至走进床榻边上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更是阴沉,连从不畏寒的沈梓禾都觉出些温差。
“怎么还在咳嗽?”两天的相处让沈梓禾自然而然地就把手背贴上商隐烛的额头,没有再感受到那片灼热心下不由得松了几分:“起来吃点饭,吃完再喝药吧。”
从手帕包里拿出一个软乎乎的白花卷塞进商隐烛放在棉被外面的那只手里,另外一只垫着手帕放在那人床榻边上,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快吃,我药熬好前起码这个馒头要吃光。”
说完也没等商隐烛回答,便转身再次坐在了一直安置在房门边上的炉灶前。
这几日的相处沈梓禾早就总结下来规律,少年清醒的时候总是沉默寡言的。她甚至回忆不起来他神志清明的时候和自己曾经说过什么,相比之下还是发烧的时候好相处些,冷了疼了总知道说给人听,不至于叫她尴尬地仿佛对牛弹琴。
心中暗自嘀咕,手中的动作却是未停。
沈梓禾熟练地解开药包将草药尽数放进炉灶上小锅里,又从房间另外一角的木桶里舀出一瓢井水倒入没过药材,生完火似是忘记了前两天一直使用的蒲扇放在哪里,眼神在空荡的寝殿内扫视一圈立马就在矮几上寻见了那把蒲扇,站起身跑向矮几又再次回到门边的动作将身上素白的纱袍带着微微飘荡,仿若一只在他屋中盘旋久久不愿离去的蝴蝶……
商隐烛那个忙碌的身影良久,才低下头咬了一口手中的花卷。
是甜的。
几乎从没吃过白面花卷的人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块,霎时间分泌出的唾液将花卷在口中融化开,那味道常吃的人品不出来,只有像商隐烛这样从未吃过新鲜馒头的人才尝得出一丝丝甜。
这样干净的饭食几乎向来轮不到他。
冷宫里的宫人太监深谙紫禁城中拜高踩低的道理,从他被丢进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他在皇帝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皇子,膳房给英华殿送来的餐点总是些达官贵人余留下的残羹剩饭,再被那几个老东西挑挑拣拣,等他终于能抢得上一口吃食的时候要不就是所剩无几,要不就是扔给狗都喂不进去。
原来花卷也可以这么好吃。
商隐烛下意识地咬下两大口花卷,还没嚼下几口就着急忙慌地想要咽进肚子,干涩的喉咙立刻被大块的面食堵住叫人喘不过气来,等沈梓禾听到床榻方向隐隐憋呛的声音抬头去看时,少年的脸已经由于窒息泛起淡淡青紫。
沈梓禾立马反应过来,端起矮几上一碗凉水半扶着商隐烛喝下,灌了几口之后腾出一只手用力握拳在他后背捶打,打在少年消瘦的脊骨上咚咚作响:“把花卷吐出来!不要往下咽!”
可商隐烛却不知为何,双唇紧闭,明明那团花卷卡在他喉咙用水都根本顺不下去,就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吐出来。
“听话!再不吐出来你会窒息的!”
眼看着少年脸上的青紫色越来越重,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滑落,却始终倔强地朝沈梓禾不停摇头。
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沈梓禾将另一只花卷放到他眼前:“还有,你看!还有花卷的,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带好吃的,你先把嘴里的吐出来好不好?”
直到听见这句话,一直反抗不愿意张嘴的少年才终于主动把两块花卷吐出,那花卷卡在肿痛的喉咙间太久,吐出来时外层都包着几抹淡淡的血丝。
呛咳的时间过长即使把花卷吐掉商隐烛的脸色也久久没有恢复过来,沈梓禾三指并拢搭上他腕间跳动的脉搏上,眉头紧皱:“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太危险了,知不知道?”
板着脸低声训斥的样子平日里师弟师妹见得多了,但展露在外人面前还是第一次,沈梓禾都没发觉自己不经意间又换上了“师姐”的口气:“怎么不说话?”
商隐烛靠在枕间呼吸依旧急促,却被沈梓禾紧紧盯着有些心虚,心神不宁间又是一阵干呕,就着沈梓禾端起的瓷碗的手喝下几大口清水才堪堪止住。
平复过来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抽走放在沈梓禾指下号脉的那只手,刚有动作就被她眼疾手快地抓住:“别动,我看看你这脉象……”
道家术与医相通,阴阳平衡、五行八卦都是测算之术与救人之方互通的道理,沈梓禾读过的书籍中也参杂了不少医术,好些复杂纷乱的脉象她也能探出一二。
三天的汤药下去,被怨气所伤的表症愈合不少,只是内里的亏空日经月累,不是她这短短几日就能医治好的。
又握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号脉了好一阵才终于松开:“我回去得给你调整一下药方,嗯……”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一味药材上次出宫没买到,可能这几日得再去宫外的医馆试试运气。”
“我要是哪一日没来你就乖乖等着我,要是能下床了可以自己煎药喝,要是不舒服就等着我回来……”
看起来清冷淡漠的少女嘱咐人起来也可以这样喋喋不休,沈梓禾不知道的是她今日说过的话加起来甚至要多过商隐烛以往半年能听到所有语句总和,温润的声音随着他的思绪渐渐飘远,眼神落在少女淡色的唇瓣上不曾移开:“知道了。”
“嗯?”沈梓禾甚至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
“我知道了,”商隐烛垂下眼,偏头躲过她探究的眼神:“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