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江乃是大梁最重要的运河通道。
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这座郁郁葱葱的菱山又如孤岛般矗立在江边,可以说是老天爷给此地的百姓喂饭吃了。
从山脚坐船往东不消片刻就能到潞州码头,此地商贸极盛,南来北往的货物都会在这儿落脚,再借助支流运往其他地界。
此时未至晌午,天色澄净透明,云稀疏得像是薄薄的棉絮。
不时有白鹭从高山往下低低飞过江面,如同箭筒中不小心滑出的一枚箭矢。
滑过碧波万顷,浮光掠影。
山脚与码头之间的一小段水路用寻常的漆黑油布乌篷船做沟通连接,大约每艘只能乘坐一两个人,借助船桨行驶。
这小郎君身上穿着的青绿衣衫十分引人注目,船娘撑船的时候忍不住多瞥了一眼。
这般鲜的颜色,像是春天柳枝刚刚吐出的嫩芽。
不一会儿船就到了码头,船娘接过那郎君递过来的铜钱一个个数好,塞进腰间已经潮得发霉的红色细棉荷包。
她系好荷包带子的时候,忽然感觉船身晃荡了一下。
这人是不是初次坐船?怎么还脚步虚浮?
她抬起头准备笑他几句,却瞧见那人右脚似乎有些瘸,便讪讪地止住了话头。
上了岸,各种气派的商行映入眼帘,宁合直接向东边的兴庆街走,那里都是些珠宝原石铺子和绸缎庄。
卢氏绸缎庄里人头攒动,宁合得十分小心谨慎才能防止别人踩到他的腿。
“江五,你招呼一下林总商去二楼!”
“江六!你把那匹泥红色的香云纱从库房调出来,莫老板要看!”
掌柜的是个体魄健壮的女人,正声如洪钟地唤着那边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
她穿着月白的雪缎,云鬓一丝不苟,圆圆的脸涨得有些发红。
宁合见眼前人是望江楼的莫珊儿,有些羞涩地笑着打了个招呼。
他一直都很佩服莫老板,凭男儿身却撑起整个望江楼,有自己的一份家业。
虽然这家业的其中一大半都是已亡故的妻主给他留下来的。
莫珊儿也微微一笑向他回了个礼。
这人晒制的梨干是望江楼的招牌四果干中最受客人夸赞的一项。
也算是熟人了。
江六很快把泥红色的香云纱捧到莫珊儿跟前,那纱摸上去质地干涩,颜色也很沉。
“三两银子一匹是吗?”
莫珊儿身旁的小厮周帘轻咳了一声,开始和卢掌柜讨价还价,最后二两六一匹,定了十五匹。
宁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猜是用来铺桌子的。
他一直在旁边乖乖地站着,直到卢掌柜叫了江二来招呼他,带他到了那个雕花榆木架子前,都是些绿色的普通棉布,从浅到深堆得整齐。
“还是要这个?五尺?”
江二把手放在腰间宝蓝色汗巾子上蹭了几下,接着搬下其中最浅的一匹朝他询问道。
宁合朝他笑着点头,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买好了布又往集市走,去杂货铺买了盐砖和糖砖,在旁边的李记面馆吃了一碗肉丝面。
途经姐姐住的明月洞,他思索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进去。
乘船回到浮塔村的时候,斜阳西下,天色已变成寂寥的红,照着油棕色的山间小路,还有他一深一浅踩出来的脚印。
他其实不经常去码头,来回至少需要半天。
正好最近在地里收凉薯,等做完凉薯干估计即将入冬了,他得准备再多弄些干柴。
就这么规划着,宁合经过刘家的时候甚至忘记了要快步走,被刘瑗叫住了。
“宁小郎,又去码头买了些什么好东西?”刘瑗斜倚在院落的门框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看这架势,似乎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没什么。”宁合眼神有些躲闪,本来浅淡的笑容也瞬间消隐。
他每次见刘瑗朝他笑总觉得哪里难受,只能敷衍过去。
自从她半年前死了夫郎之后,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微妙。
宁合挪快了脚步,迅速到了自家瓦房前面,打开上面挂着的大铜锁。
闪身进去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赶紧把门关上了,又利落地插上三道门闩,透过门缝处张望了许久心绪才平静下来。
厅堂里依旧是昏暗空荡,他走到正堂桌前点了一盏油灯,举着灯穿过通道到了灶台处,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噜咕噜地喝完了。
好像哪里空了一块?
灶台下本该满满当当堆得比他膝盖高的凉薯,像是被什么碾碎过一样,剩下许多污糟的边角料。
宁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蹲下身子仔细在那堆皮里面扒拉,没找到一个完整的凉薯。
老鼠会这么吃东西吗?只吃中间的部分,那些边角料厚得像是一大口一大口啃下来的。
家里居然进了贼?为什么门上的铜锁完好无损?
宁合又举着灯心惊地扫视一圈,墙上挂着的鱼干,走的时候是五条,现在还是五条,正坦然地向他瞪着白绿色的死鱼眼睛。
这贼是不是有些笨?明明拿两个凉薯走了就行,他大概也发现不了。
既然粗心大意留下许多痕迹,为什么不把鱼干也拿走呢?
宁合困惑不已,又提着灯赶到了卧房,床边瘿木矮脚柜子上的琉璃盏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这是他母父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值点钱的东西,其他就是几亩水田,一个院子,一间瓦房,一口水井。
其中水田被卖了大部分来凑办葬礼的钱。
那贼连这个琉璃盏也没拿,看来只是饿坏了。
他顺带仔细扫视了一圈卧房,觉察到屋角那个紫色大田螺的开口朝向似乎和自己离开之前不太一样了。
原来那贼是为了田螺而来吗?只是觉得太重了带不走吧?
他想起当初姐姐把这个搬过来,说是放在老宅镇宅,能够助她春闱高中。
他当时还问姐姐,这个玩意儿花了多少钱?
姐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花了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他独自生活一整年也用不到十两银子。
他还记得姐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多说了一句:“反正是我夫郎愿意出这个钱,我可没这么笨!”
“……”
宁合紧绷的精神一下子就泄了气,他神情忧伤地看着那大田螺轻轻叹息一声,返回灶台处烧水洗漱去了。
-
翌日他站在卧房,举着菜刀严阵以待那个贼,提心吊胆一整天,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晌午去灶台处煮了一些粥,顺便把那一大堆脏兮兮的边角料都清理出去。
宁合怀疑那个贼大概不会再来了。
第三天他起了个大早,把院子角落地里的剩余凉薯都装在竹筐里,背回了家,再次将灶台下面堆得满满的。
他走到大堂,拿起之前没编完的竹筐继续着,忽然心慌了一瞬。
今天不知道那个贼会不会来,如果他来的话,自己该把菜刀随身带着防身用。
宁合有些心酸自己这般孤家寡人的处境,悻悻地丢下手里的活计,往灶台处走。
只是那“沙沙”细微声响,奇异到让人悬浮起整颗心,不上不下的跳着,惊恐莫名。
他没敢过去,急忙跑回卧房抄起之前做针线用的小剪子,虽然不如菜刀,但好歹算个武器。
刚要往大门跑,却瞥见一道高大颀长的墨绿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吓得尖叫声也卡在了喉咙里,没等看清是什么,就径直穿过大门冲到了外头,颤巍巍地举着剪子,往卧房窗户纸上戳破了一个小洞,凝神观望着。
一颗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曾经伤过的脚因为用大了力而阵阵刺痛。
田螺前站着一个十分高的女人,她头发如乌缎披撒,垂至腰间,眉目像极了画上的人,细长又慵懒,鼻梁英挺,嘴唇是红梅花瓣的颜色。
女人皮肤莹白如雪,仿佛终年不见天日,身着深沉的墨绿色绫衣,腰间一条透明的水晶珠链,上面用红绳系着一块拇指大小的暗金色的贝壳。
那衣裳的纹路很特别,明明是暗色却带着些柔光,是自己从来没在绸缎庄见过的华贵料子。
宁合微微瞪大了双眼。
她双手捧着的凉薯正好是啃得坑坑洼洼去了外皮的模样。
她似乎吃得极为享受,细长的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
吃完后,她有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
宁合眨了眨眼,忽然瞧见她消失了,就这么站在田螺面前无声地消失了。
田螺精?
宁合被吓得心差点不会跳了,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拼命往下落。
他不知道该找谁来给他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妖精,有谁会帮他呢?
况且如果连累无辜的人,那又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脸的泪痕擦干净,视死如归地迈进去,发现那妖精又从田螺里出来了,慢悠悠往灶台方向走。
这妖精明明可以吃他的心,却这么喜欢吃凉薯……
宁合想哭又想笑,仍然举着手里的剪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脚步虚浮地飘进厨房的。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和那个冷艳的女妖精面对面,眼对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