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瑗所住的茅屋后面是荒着裸露的山,左右又无邻居,于是这浓烟滚滚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有陆陆续续的人跑去看,此刻乌泱泱围着几乎整村的人。
“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啊?”
“要报官吗?昨夜我听见刘瑗一直在骂什么妖怪,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烧死了个壮年咧,咱们村以后要是运些米面也使唤不动谁了……”
江炳没精打采地站在外围,眼皮耷拉着。背上熟睡的小女孩揉着眼睛惺忪醒来,她似乎想打个哈欠,习惯性地举起右手又放下了,只能举起左手。
她的右手颤得使唤不了。
“是有妖怪——”
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身形健硕的女人,发里夹杂着零星的白,皮肤是黄酒浸润过的粉红,她是元五的妻主,柳尚和。
柳尚和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唾沫横飞。
“那天我去琮石潭,就看到一条大蛇,都快把我吓死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你们猜怎么着?”
她边说着边打了个酒嗝,似乎想卖关子,可是旁边望向她的人眼神带着几分不屑,不确定她是酒醉说的梦话还是亲眼所见。
“我瞧见它变成人了,高高大大的,生得就是妖精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江炳顿时心里咯噔一声,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他恨之入骨的女人,之所以后来没去找她闹上一闹,不过是因为最近他的妻主夜出晚归,他忙着跟她吵架,无暇顾及罢了。
但他还是一想起就恨得牙痒痒——诺儿这手被她那什么链子伤了,看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
“哈,如果真的有妖精,你早就跟刘瑗一样死了。”
林顾捂着嘴,勉强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此言一出,人群里响起稀稀落落的笑语。
毕竟死了人,还在人家被烧毁的房屋门前插科打诨,大部分人还是笑不出来的,只是神情严肃地交头接耳,谈着报官的事。
“报官,不仅要报官,还要请道士作法!”江炳仿佛被什么激怒一般,红着眼大步穿梭进了人群中心,哑着的嗓音吼得有几分凄厉。
“这话说得……请道士?谁出这个钱呐?”
元五本是匆忙赶来把自己妻主拉回家,谁知见到平时贤惠的江炳失态的一幕。
他有些惊慌地看向江炳,目露不解。
“即使凑了这个钱,妖怪在哪儿?要是我们请来的道士对付不了妖怪又咋办?依我看,根本没必要花这个钱。”
“报官就是了,扯什么妖怪。”
有人开始小声抱怨。
迟迟赶到的里长胡年年年仅四十,长得一团和气,她扫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都别想了。刘瑗在码头槐树街还有个舅舅,我叫他老人家来收尸,报官也是要报的,反正这尸验不验得出,就看老天显不显灵了。”
“里长,我们村真的有妖怪!”江炳因为太过激动用力拉住了胡年年的袖口。
“哎哟你这是干什么!”胡年年大惊失色。
她赶紧一扬手掸开了他的拉扯,又回头多望了一眼,暗暗庆幸自己的夫郎不想凑这个热闹没跟过来。
“诸位不信吗?现在就跟我去宁家,那妖怪这么久以来一直待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江炳喊得声嘶力竭,剩下的人大都被他震住了。
柳尚和有可能说大话,但是林夫郎贤淑爽利有目共睹的一个人,不可能也没必要说大话。
而且他说妖精藏在宁家,这就太奇怪了。
“诶,好像宁瘸子是没来看。”
有人粗粗瞥了一眼人群,几乎整村的人都在这儿,除了那些要起大早摆摊做生意的人。
“他一个人住那儿,没人通知他啊,他腿脚又不好,不来也说得过去。”
“上回见他还是几年前在山上碰见了,在捡柴呢,不知怎地摔一跤,我要去扶他,可他还狼心狗肺地骂了我一顿。”
那人神情悻悻的,说话也半遮半掩。
“他肯定是怕你占他便宜……”
人群里忽然响起的笑声比方才那次要大得多。
“阿炳,你在说什么啊,宁小郎家里哪有妖怪。”元五双眸有些迷蒙。
“他的那个堂姐就是妖怪!”江炳气得双目喷火,紧接着又不耐烦地托住了即将滑下来的林诺。
“是嘛?”元五搓了搓下巴,仍旧一脸茫然。
“里长,我带你去。”江炳不露声色地剜了他一眼,焦急地朝向胡年年逼近了几步。
“你还背着孩子,趁早回家吧,官兵很快就来了。”胡年年摆摆手,完全没接江炳的话茬,只独自一人绕过他,往码头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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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晌午,略显阴沉的天,云层几乎看不到,只有两个类似飞鸟的不起眼的小黑点。
“你……你停下来干什么呢?”宁合惊慌不已。
他还是第一次悬在这么高的空中,这要是不小心掉下去自己得摔个稀巴烂。
他胳膊搂紧了些,双眼紧闭着不敢望下面。
芷溟沉默了一会儿,以比平常还要快十倍的速度带宁合回到了院子。
初冬时期的梨树林被冷风吹过更显稀疏,叶片一丛丛枯黄与褐色杂乱无章地挂在摇摇欲坠的枝头。
空中满含冷风凝结的气味。
芷溟把他放下后,不自觉地在梨园转了一圈,这地方前一阵见还美得令她惊诧,现在入目细看都是刺眼的萧条。
“等到明年秋天,这里才会重新结梨子。”
宁合瞥了她一眼,很快长睫又低了下去。
芷溟安静地钻到一棵大树后,伸手触摸了一下树杈上枯黄的死物。
适才停在空中是因为瞧见了不远处那间茅屋前站着许多人。
事情好像闹大了?
不过自己并不是在为这件事而气闷。
宁合见她沉默伫立似在想事的模样,小步地挪去了厨房,利索地地清理干净台面,去卧房的柜子里找出那些收好的封存已久的器具。
因着当初是太阳底下晾干了之后用麻步包裹,如今还能用,就是有股旧旧的霉味儿。
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眉眼。
什么材料都已备好,却把这一项给漏掉了。
不知道用热水煮一会儿能不能好些。
宁合走到水缸前,都不用探头看,瞬间便已回想起来刚刚好像是用光了水。
“你在看什么?”芷溟已经走到了门口,朝他微微抬起下巴,面露不解。
“你你你……你能不能帮我运一些水?”
宁合感觉舌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帮他,真的会惹她不快吧?就像上次她被气到扭头就走一样。
“站远些。”
芷溟回头确认好那口井的位置,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把眼前水缸给填满了。
她眼角上挑,没忘记要打趣他两句。
“现今你使唤我是愈发轻松了”
“互相——帮忙。”宁合有些羞赧,心底不可抑制地冒出几丝无法忽视的甜滋滋的味道。
他不会让她白帮忙。
冬天的白日短得很,不一会儿就已坠入夜幕,冷风呼呼地从纸窗破的小洞灌进来。
宁合凝视着那个小洞许久,才想起来是自己第一次被芷溟吓得跑出屋去,又好奇才戳破的。
那天大概是自己这几年来腿脚跑得最快的一次。
桌上黄澄澄的桂花糕码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泛着透亮的色泽,冒着甜蜜的令人心热的香气。
即使是已经尝过红烧肉的芷溟,对他真正的手艺还是震惊了半晌。
眼前的食物太漂亮了,漂亮到她有些无法下口。
“快尝尝呀。”宁合满怀期待地催促了她一声,有些紧张地转了一圈手指。
这可是他心无旁骛做出来的桂花糕。
芷溟与他正好坐在一张柳木方桌的对面,从那盘糕点上移目光,直视的就是他亮晶晶的眼睛——一双被热气熏得有些红的眼睛,油灯的一点光射在他的眼眸中央,像是迸发出的火星子。
他鼻尖上湿湿的,带着些水珠。
芷溟鬼使神差地想去抚摸他的眼角,回过神后便不露痕迹地改道去拿起一块糕。
依然是她从没有尝过却又动人心魄的好味道,清甜细腻,软嫩绵滑。
每吃一口都觉得很快乐,快乐到好像自己能把那些烦心事暂时都抛开。
宁合也尝了一块,他觉得挺好吃的,但是见芷溟若有所思的神情,又不太确定了。
“不好吃吗?”
“好吃。”芷溟回得干脆利落,又拿起一块。
她眸中闪烁着不同以往的温和的光,令宁合一时看呆。
这女妖精竟然也会有对他这么温柔平和的时刻。
其实她对他一直都挺好的,好到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还。
他好像一无所有,能拿出来给她的也只有一些食物。
“你又在哭?”芷溟有些不确定,这次真的伸出手抚了一下他的眼角。
这动作太过亲昵,宁合一时无措,就这么怔怔地由着她的手指像是水流拂过他的脸颊,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鼓起勇气双手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芷溟呼吸一滞,在橘黄光点闪烁着的无比幽静的此刻,她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曜日堂等师傅,足足等了四个时辰,结果等来的是母亲。
她从来不知道曜日堂下面铺设着一层一层的旋转的梯子,像是关押着什么惊天魔物,如人族话本里那般的深渊巨龙。
以螭身往下游去,越是靠近就越是灼热无比,惊人的红海,直到再靠近一寸便会皮囊焦黑,血肉模糊。
“这是什么?”
芷溟仰头看着芷淳的脸,毫无感情的一张面孔,好似眼前之景已经见过不下千万次,再也不能触动她的心绪分毫。
“这是我们螭族都要面对的东西。”
芷溟能看见母亲眼里带着十足的疲惫,就好像她不是四十多岁风华正茂,而是临近两百年大限的苍老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