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至此后没再说话,车内显得尤为安静。
卷帘被吹动,细微尘沙攒满案台。
马儿仿佛知道方向,即使后方无人驱赶,也能独自走出城门往官道的方向去。
照理说,这在凡间当算个奇景。
可所遇百姓皆面色沉重,来往匆匆间,根本无人看向马车。
天色又暗了些,乌云层叠着覆盖城头。
宋夏悻然将脑袋靠在侧壁,连打几个哈欠,依旧困得满眼昏花。
她自然不愿与江月白去什么紫苑峰,但她现在术法尽失,与其留在宋府昏沉度日倒不如走出去看看,或许还能得到谢止的消息。
正想着,马车一阵摇晃。
宋夏没留意,脑袋猛地磕在窗台。她发出声痛呼,吸气揉搓伤处,心里还埋怨:凡人躯体就是不好,这点碰撞就疼到钻心。
江月白放下书:“怎么了。”
宋夏没好气地说:“你有心思问,不如让马车走稳些。实在没办法,将山道改平也好。”
江月白似一番思考,片刻才认真回答:“此处山路崎岖,进出自然颠簸。我若冒然出手修整,或会让山中百姓迷路,此举不好。”
宋夏额角直抽抽:“那就快点走,何必讲这些话。”生硬得,语气难掩不耐。
话落,果真没有回应。
她心中烦躁,将粉米细纱揉出褶皱,忍了又忍,索性佯装阖眸睡去。
马儿转过弯,朝更高的方向走。
江月白缓声说:“我只想为娘子解释,若娘子不愿意听,我不说便好。”眸色微顿,片刻又启唇,“你初见我时便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不知我到底哪里得罪姑娘。”
最后半句改变称谓,听起来生疏许多。
宋夏睁开眼,却并未看他:“因为你的容貌与我所识之人相似。”
““爱人?””
“仇人。”
宋夏说着,胸口再次泛起疼痛,切齿补充,“一个亲手杀死我的人。”
江月白回想起之前在桃树下的场景,眸色露出莫名神色:“那个人...就是谢止。”
宋夏用力撑住窗框,才勉强转身看他:“我是死后重生的妖,并非你要娶的宋家小姐,日后不必再称呼‘娘子’。”
江月白没答应,从袖中掏出物件展臂递过去。
一枚银色手链躺在他掌心,五指小圈以细链相连,挂扣在桃花瓣模样的底端,看上去十分精巧。
宋夏瞥眼看:“这是什么?”
江月白柔声回应:“聘礼。”
宋夏蹙眉:“分明才说过,我不是-”
“宋家小姐之所以六识未开,并非因为身患狂症。”
江月白轻声说,将银链放入宋夏手中,“而是凡人之躯无法承载强盛妖力,若想唤醒意识,必须要剔除术法。”
“可妖魂寄生凡胎,失去修为修为定会疲乏。我已将妖气封于银链,你日常佩戴着,行走会方便许多。”
伴随他话音,桃花已贴合骨节。
宋夏看向缠绕腕部的手链,银色花朵悬挂指尖,轻轻晃动传来清脆声响。
忽而,她感受到暖流汇聚丹田,四肢再次拥有力气,鼻尖似乎又嗅到熟悉的草木香。
江月白却垂眸,轻声如喃语,“而我想娶的...一直都是你。”
马儿恰时发出嘶鸣,掩盖他最后话音。
宋夏五指微曲,揉捏涌动的气息:“不愧为凡间的小仙人。可你既将妖力归还,就不怕我去做烧杀抢掠之事。”抬眼,目光冰冷却戏谑:“到时候酿成灾祸,你这位仙者又该如何负责。”
江月白摇头:“我以承愿之术维持银链,若离我百里之外,链中修为则会尽数散去。姑娘所忧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他仿佛早做好千万终打算,才会如此坦然地给出回答。
宋夏嗤鼻,将右掌掩于袖中。
银做手链冰冷,初次佩戴着很不习惯。但好歹恢复了术法,也不枉与这小仙人同车。
她指尖挑弄桃花,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找机会离开,全然没理会对方的聘礼之言。
没多久,江月白又唤:“娘子。”
宋夏小指堵住耳朵:“别再这般叫我。下次还记不住,就休怪我无情。”
她语气娇嗔,听不出任何威胁。
江月白却垂眸,眉宇间显出些委屈:“你已收下我的聘礼,就代表答应这门婚约...”
宋夏之前读过凡间话本,依稀记得有这些个规矩。
可她是修炼百年的妖,又怎能与一位凡间娃娃成亲?
宋夏咬唇想了想,忽而大手一挥:“你们凡间的礼节与我何干。这礼物我今日收下,改天再还你就好。”
江月白没吭声,像在沉默中表达不满。
宋夏心里虽说没底,却清清嗓,装出副生气模样:“怎么,你难道不同意吗。”
半晌,似听见一声叹息,马车也逐渐停下。
江月白将书收回怀中,并未回答她提问:“紫苑峰已到,先下车罢。”说完,率先躬身出去。
帘帐掀起,阳光洒入车内。
不同于之前所遇的阴暗,紫苑峰的光景格外明媚。
宋夏跳下车,大喇喇地伸个懒腰,呼吸起清醒空气,心里才觉得舒畅许多。
江月白站在前方等待,侧目看去却并未催促,眸底藏起温柔。
阳光落在肩头,身体没有疲惫,放眼望去皆是青山绿水。
至睁眼以来,宋夏第一次真正感到高兴。
她原地休整好些会,才想起要问上山的方向,忙转头去寻江月白。
宋夏朝四处看着,忽而停住目光。
有几位身穿蓝袍之人候在山下,衣袖处印有六十四卦象,皆神色严肃,列队站得整齐。
他们许从很远的地方来,靴底浸染泥土,眸间可见暗红血丝,如同墨点放于纸间,与周遭景象完全割裂。
宋夏没见过这种服饰,心里实在好奇,想了想,便欲上前去问。
她刚走没两步,光线便是一黯。
江月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浅淡眸子露出坚定神色:“不在那处上山,你且随我来。”
宋夏微怔,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转而背过身去:“带路罢。”
风吹来,树影飒飒婆娑。
江月白扬手拂袖,两边山石便分别让开,有条平缓阶梯贯通期间,一路往山顶处去。
江月白侧身,下意识想唤声‘娘子’,转头却看见宋夏瞪来的眼神。
他再难说出话音,只得展臂道了句“请”。
宋夏背手轻哼了声,才昂首挺胸向前走,腕部的银花吊坠来回晃动。
两人慢悠悠地上山,谁也没再说话。
江月白走几步便要歇息,细密汗珠攀上额间,将他脸色衬得愈加苍白。
宋夏几番看去,红唇抿起,忍不住皱眉道:“体质也太差了,这这还没到半山腰。”
江月白笑,以袖口蹭去汗水:“我这些年鲜少下山,腿脚自然会满许多。”
他笑容显出无力,眸色浅淡却比春光温柔。
宋夏莫名想起谢止,胸口又是一滞,忙挪开视线,嗤鼻道:“真矫情。”
话落,她没再等身后人,撩起纱裙大步朝前去。
越往高处走,空气愈加清新。天地万物似受到庇护,皆在阳光中挥洒生机。
紫苑峰顶辟出块小院,院中除却棵参天巨木,还有三间并联而坐的木屋。地方虽说不大,倒也称得上开拓,来往行走间还能眺目风景。
宋夏背手瞧了瞧,对这地方十分满意,便转头问:“哪里是我的住房?”
江月白扶住石块勉强稳住步伐,袖口袍尾皆浸染尘土,眼神虚晃着,似因劳累而无法言语。
“主人回来啦!”
忽然,传来惊喜高呼,偏巧是尖而细的语调。
宋夏未曾预料山中还有女子,不觉瞥向江月白,蹙眉间冷哼几声,心想:这小仙人娘子叫得好听,还不是另有知己。
她正嘀咕,身边飞一般窜过抹绿,没来得及看清又听见高呼:“主人这次回来,有没有给翠灵带好吃的?”
似有光晕亮起,江白月身边站了位青衣少女,她长发束成细辫,眉间星点鹅黄,一副俏皮可爱姿态。
宋夏抱起手,右脚尖不断点地,挑眉望向前方的‘含情蜜意’。
江月白以袖拭汗,侧目似轻声解释些什么。
翠灵顺势扭头,一双大眼睛直盯向宋夏,眸间难掩好奇。
宋夏蹙眉,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她也没生气,踮起脚尖凑上前:“这就是主人要娶的漂亮娘子?”
上翘的睫毛几乎触碰脸颊,宋夏明显感到有妖气扑面,昂首间神情多分戏谑:“养一个妖物不够还要下山再娶,仙者果真好情趣。”
翠灵琢磨出意思,跺脚嚷道:“主人好心救你,你为何如此对他说话。”噘嘴,嘟囔着,“不过模样好看点,脾气这么臭,我可不喜欢。”
宋夏哼了声:“谁在乎你想法。”
翠灵更恼,扬手想教训对方:“喂你—”
江月白厉声呵斥:“够了。”
她被吓到,动作瞬间僵住,小脸拧巴着,眼眶隐隐泛红。
场面僵持片刻,终究是翠灵妥协。她愤然跺脚甩臂,拂袖间幻出原形:“主人偏心,翠灵讨厌新娘子!”
宋夏抬头看,只见一翠鸟飞上枝头,将身体藏入树叶。
原来是一只鸟精,看模样应当才修炼出人形。
宋夏咂嘴轻叹:“这么小年岁就被修仙者抓住,当真是可怜。”
正想着,身后有脚步缓慢而来。
她思绪顿住,继而转身回头。
江月白已理好衣冠,眸间映出她冷漠的脸:“翠灵不懂事,莫要放在心上。”
分明看向她,却在为旁人解释。
宋夏胸口一滞,下意识避开视线:“正中那间归我,叫你那妖精侍女别来打扰。”
话落,她挥手离开,并未再去看身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