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一声巨响过后,庞大的神兽青龙应声倒地,随着青龙一道摔在地上的还有江夜。
大阵之内,一时间烟雾四起,翻滚不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唐迟,则神情自若地立于江夜身前,他轻轻抬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之间,就将青龙打散了身形。
唐迟徐步向前,俯身向江夜伸出手,道:“殿下,都这样了,还要执迷不悟吗?”
江夜搭上他的手站起身,覆手收了刺冰。这一牵出于无奈,大阵之中,他就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且不说唐迟本就于他有操纵之术,即便他有心挣脱,也有大阵为牢,抽离他的灵力,开始的气势如何强硬毫无用处,只要打上一时半刻,他就会明显力不从心。
见江夜并未答话,唐迟道:“殿下这是想开了。”
江夜道:“我天性愚钝,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也是想不开,南司官还是不要多费口舌了。”
唐迟眯起眼睛,再度抬手运灵,几条锁链窸窣地向江夜伸去。江夜听到声音,这便侧身躲开,并唤出沧海,持剑断链,一边往身后退,退着退着,觉得脚下的灵气不对劲,垂头一看,一个青龙图腾正渐渐浮现。
一入图腾,江夜便觉得手脚都变得沉重起来,他身上的灵力受了牵制,就连沧海都“铮锵”一声落到了地上,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线攀爬上来,缠绕着他的身躯,与灵脉相互嵌合。
唐迟抬起另一只手,略一施法,几道灵光侵袭过去,原本被江夜躲开或打开的锁链复苏,又争鸣起来,向青龙图腾之上的江夜袭取,并缠上他的双脚和双手,另分出两条合二为一,铸成一个青铜色铁环,扣住了江夜的脖颈。
江夜被迫跪在了地上,这一回,他失却了青龙的相助,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唐迟走向前,心里还是不愿放弃江夜,继续耐心地规劝道:“殿下,何苦为了那些人,做到这一步?你就算是成了,也是板上钉钉的罪神,出了阵,照样谤满天下,若是不成,就是青蝇吊客遗臭万年,也没人为你辩白,怕是野史也都是骂名。殿下,难道是觉得自己品行高尚,所以才如此一意孤行吗?”
江夜咬着牙道:“我没觉得自己高尚。”
唐迟笑道:“是了。殿下自己都不觉得高尚,旁人又该怎么想?不如遂我的愿,阵成之后,我保你荣华富贵、青史留名,还你清白身,赐你真神名,如何?”
江夜道:“滚开。”刚说完,一丝清血自他嘴角溢出。
唐迟鄙夷又无奈地摇摇头,观望着自己的大阵,神情之间掩盖不住的自傲与自豪。须臾,他道:“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留着也是祸害,你不想活着离开,死在阵里也要自得其所。”
江夜用力挣脱一番,锁链纹丝不动。他只得忍着身上的剧痛,咬牙道:“你休想。”
“是我休想还是殿下休想,我想殿下心里清楚。”唐迟道,“殿下,如今连生死大权都不能握在自己手里,风光数载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江夜缓缓闭上眼。
他觉得头痛异常,脑中所有的回忆与画面统统烟消云散,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地去死,以保大阵落败,为活下来的人争夺一丝生机。
耳边,唐迟的声音又聒噪起来——
“想一想,殿下,你自出生就被江如故分去了母妃的慈爱,换了仙锁也不得以真容示人,时时隐在‘江如故’这个人的光芒之下,虽是赝神,也兢兢业业为东境做了不少的事情,到头来,却连一个毁誉参半的名分都求不到,你这一生,就和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宋离人一样,一场笑话,黄粱一梦。”
江夜意识渐渐沉下去,可耳边唐迟的声音依旧不屈不挠地响着。唐迟总在诉说他的苦楚,他听着却觉得心烦。这些事情是真,但江夜始终觉得,有关他的回忆与事情,不能由外人妄下定论。甚至关于他是对是错、是善是恶,也不能经由旁人三言两语几句是非,就匆忙概括了去。
任何人都不能审判他,包括他自己。走到现在,他早就不是为了对错而活,他不是为了争出一个正邪来,也不是泛泛地要讨公道,他走到现在,是为了结束这一切。这仓皇漫长的一生至此,就该宣告结束落幕,不管是美满还是遗憾,幸福还是不幸,都走到了尽头。
他的意识渐渐沉去,连同唐迟的声音一起,消磨了去,他仿佛遁入混沌之地,因为活了太久,所以只能死去。他感到自己身上的灵力在枯竭,在大阵之中待了太久,身上灵力多数被攫取,而他又受黑线困扰,渐渐地,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感受不到除了他以外的生灵存在,感受不到他与世间的联系。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睁开眼,不论看到的是什么,不管是为了谁,他都想睁开眼。
意识朦胧之际,他又听见唐迟不厌其烦地称自己为“殿下”。殿下,该是什么殿下?是东境大帝江誉天第三子三殿下,还是东境青龙方神殿下?这世间的殿下何其多,他该是哪一个?
正如唐迟说的,他一辈子活了一个笑话,可如果活着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为什么连死去就如此艰难困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身体已饱受大阵与黑线的摧残,油尽灯枯,心上也千疮百孔,一些遗憾永远无法弥补,他做错了事,也受到了责罚,他一生的对错与秘辛都已被昭告天下,卧在此处等死就是,为何要苦苦挣扎,死命挣扎、无望挣扎?
他施施然睁开眼,只见唐迟闲庭信步般,在自己面前优哉游哉、来回踱步,说道的模样活像个辩论的书生。他听得厌烦无比,身上没有能使的气力,就咬破了嘴唇,垂首将血滴在了木青色的图腾之上。果然,这图腾对他的血极为敏感,许是排斥血液这类杀戮重的东西,这图腾飞快地转动几轮,锁着他的链子就力不从心了。
觉察到机会来临,他这便挣脱开锁链,五条链子齐齐断去,只在他的手腕、脚踝和脖颈处残留,链条冰冷凝固,又因抽夺他的灵力而千斤重。方一挣脱开链条,他便飞身向后退去,并抬手唤回沧海。
唐迟这厢出手也极快,江夜方一挣脱开链条,他便挥剑斩去。和江夜打了几个来回,耐心早就消耗完了,他心道,总之江夜在大阵之中也待了不久的时间,阵法已攫取足够的灵力,若是江夜横尸于此,也可支撑他开了天穹一同四海。由是,他这一剑劈得极具杀气,比以往每一招一式都锋利森然。
反观江夜,情况则不容乐观。他灵力被抽夺了太多,一举一动都受牵制,他一面要挣脱大阵的束缚,一面又要和唐迟厮杀,一不留神就落入下风。更何况,这阵法本就是为唐迟所设,他被抽离了多少灵力,唐迟那厢就多得了多少灵力。他挣开了锁链,就躲不开唐迟的一剑,只得挨着。
唐迟这一剑,径直地劈在了江夜的左胸上,左胸隐有仙锁,这一剑下去江夜的左臂虽然没有每劈掉,但也是皮开肉绽,在长剑划破衣袍和身躯的一瞬间,他浑身的灵脉都为之颤抖闪耀,其中最为强烈的莫过于他的仙锁。
左胸留了一道几寸长的狰狞伤口,伤口处浓血汩汩而出,不消片刻就侵染他的衣袍。好在他穿的是墨蓝色的衣袍,因而血迹并不显眼,才使他没那么狼狈。
也就是这一剑,使唐迟看清了江夜的灵力脉络,以及他心里那块青龙仙灵的仙锁。他面带惊讶,直直望着江夜的仙锁,待仙锁灵光没去,他看向江夜,道:“你的仙锁,怎么只有一半?”
江夜一手持剑,撑着身子,强忍着身上的剧痛,闭目不语。
见状,唐迟也不愿多争辩了。他挥剑再向江夜,道:“不过,这不重要了。”语罢,他点脚轻轻一跃,俯身向前,挥剑斩去。剑气飒飒,煞气腾腾。
江夜手持剑柄,以剑撑地,转剑而动,点脚倾身,退了几步,剑锋擦着他的身子凛凛而过,这才堪堪躲了过去。
唐迟一剑未然,便放手挥剑,合掌做念,长剑随他灵力而动,一分二,二化三,最终分十又分百,成了一个剑影的阵,每一把剑都寒光凛然、杀气横生,剑与剑之间相互敲碰,发出犀利的锐鸣。
剑阵做好后,唐迟不再多等,当即睁眼,变换掌法,推着那无数把巨阙剑向江夜自四面八方杀去,如千军万马,十面埋伏。
江夜手持沧海,在自己周身画了一个圈,随后用力将沧海钉在地上,亦合掌做念,一个环形的结界于他周身浮现,长驱如云。结界与长剑交锋之际,只见灵气翻涌恰如云海四起、巨浪袭天。无数把巨阙剑穿结界而过后,江夜蓦地吐了一口血,只觉肝胆俱裂,筋疲力尽,血吐尽了,仍旧口中苦涩。
他身子向地面倒去,又抬手扶住了沧海,这才使他不至于摔个脸朝地。
他心道,唐迟这是杀招,如果唐迟也希望他死,那么他的死就不再那么简单了。
他在心里咒骂一句,遂起身,挥剑划地,铸成杀刃,如此飞快地划了三五剑,即奋力挥剑,斥杀刃向唐迟杀去。
唐迟于此,早就是游刃有余。他轻松躲开江夜的招式,躲避之间已经行到江夜身前。他负巨阙剑在背,傲然道:“殿下武艺不精,跟我斗,还要多练练。”
话音刚落,他点脚飞身,挥剑向前。江夜持剑抗住了唐迟的第一剑,遂侧身飞过,还不等他站稳,唐迟第二剑就斩了过来。与此同时,他深感身上的灵脉抽动,拽着他止步不前,这一剑他又生生挨下,劈在了背上。
背负剑伤,他重重往前趔趄几步,身上仍有仙灵失散的虚无之感,不等他反应过来,余光又为剑光充斥,他踉跄着躲开,欲抬手挥剑,持剑的手臂却被唐迟踹了一脚,他的右臂气力全消,手一松,沧海就此落地。
唐迟乘胜追击,又迎面踹了江夜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踹在了江夜刚才受的剑伤上,仙锁的灵光再复闪耀,待灵光没去,江夜已经意识全无,在地上滚了几圈,与沧海剑相隔甚远。
江夜此时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只知道要起来,别的什么都想不到了。他挣揣一番,身上的筋骨咯吱作响,不知道断了几处,喉间一阵热意,暖流袭满全身,他迷迷糊糊中想,可能是血液脉络破了,被皮肉包着,才没有流出来。
唐迟走向前,居高临下看着垂死挣扎的江夜,神色为戾气所染。他持这剑,以剑刃化向江夜的胸膛,最终在江夜左胸上那道狰狞的血口中挑了几下,挑出一块鲜血淋漓的肉出来。他眸中寒光乍现,似乎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创世杰作而兴奋不已。他看着江夜,道:“我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具矫健强硬的身躯,化为腐肉会是什么模样。殿下既然如此心胸宽阔,言传不如身教,就以身我答疑解惑吧。”
说完,他面色狰狞,挥剑向下!
正值此时,大阵之中灵气扰乱,一道凌冽的寒光不速而至,“铮锵”一声,挑开了唐迟的长剑,唐迟不备,来者又正对唐迟胸口踹了一脚,这一脚威力巨大,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携带着愤懑不平之意,踹得唐迟往后退了几步。
森然的寒光过后,只见一位身着景泰蓝衣袍的仙君持剑现身,剑锋之上杀气雀跃,还没有从方才那愤懑的一剑之中走出来。
唐迟蹙眉,见此人头戴东境大帝之冠,疑道:“江图良?”
来者徐徐转身,挥手负剑在背,长剑翻转的间隙,他周身灵光浮动,待面向唐迟时,灵光已渐渐退去。
宋醉道:“唐玄琛,你且看看我是谁。”
唐迟疑虑万分,死死盯着宋醉,正疑惑为何没了仙锁他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时,就见宋醉心中灵气涌动,灵脉之中,恰好围着一把青龙仙锁。
宋醉作为外来者,身上即带着另外一半青龙仙锁,又带着于江夜落的操纵术,他的存在就是在与大阵相抗衡,可使江夜不再一味地受大阵宰割。
江夜忽觉身上轻松许多,这便扶剑起身,心想江廷这厢总算是没掉链子,一抬头,就见宋醉冷着脸和唐迟对峙。
他连忙披好衣服,遮去身上的伤口,走到宋醉身后,问:“怎么是你?”
宋醉偏头反问:“怎么不能是我?”他余光瞥见江夜的伤势,浓愁悲恸浮上心头,便侧过头不再去看。
阵中同样茫然的两人稳了心神后,仔细瞧过宋醉,才发觉宋醉身上穿的根本不是江廷东境大帝的华袍,那分明是青龙方神的华服,就连桂冠也都是雕龙镶珠的青龙冠。
唐迟许是不明就里,但江夜已经看明白了,宋醉已经和江廷言谈过,换了位置,自己怀着青龙仙灵的另一半仙锁入了虚阵,又在虚阵之中探寻苦觅,以青龙方神的仙锁,也是以自己真神之尊,入了大阵。
一时间,江夜觉得五味杂陈,也愧疚,也于心不忍。谁都知道入阵是九死一生,谁也都知道他入阵是必死无疑,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宋醉亲眼看到自己身死。
许是佳期无期,遥望无果,无计留晴,只得归期人定。如此,活着的人即便在牵制之中也能有滋味。
下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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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善恶两重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