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四方星象开始逆转,霎时间,天塌地陷,人间活似炼狱。
白玉京,大阵内。
薛池徐徐睁开眼,血色的帷幕映入眼帘,她不禁心下一惊,不知此处为何地,须臾,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惊了。
身上隐隐有刺痛,像是被飞虫蛰了一下,忍一忍也就罢了,她心里闷闷的,但说不上来为什么而压抑沉闷,眼前的帷幕太红,像烧熔的火,张牙舞爪,简直要将她一并吞噬。她不躲不闪,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躲不闪。
于是,她跌了下去,不偏不倚地跌落在朱雀图腾之上,血从她的心里流出,从她四肢百骸流出,染红了图腾,但比起那帷幕仍旧逊色。
她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成期!薛成期!”
迷蒙之际,她想:我不是薛成期,我是朱雀方神,为什么这个人不唤我方神殿下?
她听到了声音——
“成期,待我母亲为你降福后,你愿意留在东境吗?”
不愿意。薛池挣扎着想。她为什么要留在东境?
*
大阵之外,万星逆旅,河水开始倒流,生灵一一从安逸的睡梦之中惊醒,惊吓连连,叫苦不迭,那些没有惊醒的,则永远沉睡过去了。亡灵四散,怨灵窜窜着从山野之地而出,吞噬生灵,烧杀抢掠摄人心魄。神的变故,从来都是众生的劫难。
西洲的阵眼已经尽数除去,孟机护民亦爱民,硬是没留一点残灵在西洲境内,由是,西洲在这一场浩劫之中,成了遗世独立的清和之境。浩劫汹涌,南华首当其冲,所有的战役均于南华境内展开,不论是在天上打还是在地上打,害得都是南华的灵气。北冥次之,海水已经开始倒灌,海天相连,无忧树哗然难止,寒风夹着尖锐的冰锥朝四面八方迸射,所过之地,寒风凌冽,寸草不生。
至于东境,刚刚历经天劫,现在地上烧化的雪水纷纷往低处汇聚,山上的火仍有余温,几个没祓除的阵眼迸射出妖异的光,境内的生灵饱受摧残,能跑的已经跑远了,没逃走的也祭了阵。
苍生负劫,怨灵袭染天下,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人也是黑的。
不过刹那之间天下就出了这样的大乱子,死的人太多,就连阵中的玄境都受到了侵袭。
大阵之中,原本那渺茫的颜色开始墨染,周围响起本不属于大阵的呜呜嘶鸣。
“铮——!”
寒光乍起乍落,杀气绞起周围的呼啸声,直冲冲朝江夜飞去。
江夜落地还未站稳,便点脚飞跃,侧身躲过了那蛮横的杀气,再落地,已经踉跄不已。
唐迟负剑而立,见此情景,眉眼微调,道:“殿下,竟如此不堪一击吗?”
江夜吐了一口血,再度挥剑向敌,道:“无碍。你尽可杀死我。”
唐迟道:“这是亏本的买卖。”说着,也挥剑向敌。
*
虚阵。
最先入阵的莫白和钟乐在阵中的狭道走了一会,然后相互失散,再复向前,又走了一段,豁然开朗。
莫白走到一处清澈的净水旁,这里水面和天空如出一辙,如果不是净水淌过他的脚掌,他几乎分辨不出自己是踩在水上还是踩在天上。
等等,脚掌?
莫白垂头看去,自己的靴袜已然不知所踪,此时他正**着一双脚,在刚刚没过脚踝的净水上游走。起初,他觉得水温清凉,沁人心脾,他走了几步觉得无比舒适,再后来,他记起自己是来找薛池的,便开始呼唤薛池:“薛成期?薛成期!成期姑娘?成期姑娘!”
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便抬手做法,想要探寻朱雀神灵的所在。正预备施法的时候,他凝结的灵力忽地戛然而止,自他身上退散,他顿时心生惶恐,再度施法,这一回,他连灵力的凝结不起来了。
他往回看去,叫喊:“无忧神官!钟仙君!”
刚喊完,这如梦一般的水天相接的玄境之中就响起了他的回音。
“无忧神官!钟仙君!”
“无忧神官!钟仙君!”
“无忧神官!钟仙君!”
“……”
他吓得连连后退,四处张望,退了没几步,忽然背上抵住了一个实物。他连忙转身去看,却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吓了一跳,后知后觉那只是一面水镜,接着又是一阵颤栗。
他贴着实物的手,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这地方,原来那么狭小吗,四面长着一样的净水?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抬手去触天,果然,碰到了一手水。
他颤抖着收回手,再抬头,就分不清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了。他是好端端地站着,还是倒站?亦或,他像是站在墙面上那样站在这里,另外一处才是“地面”?
蓦地,他尖叫一声,开始叫喊:“救命!救命!”他一边喊一边往前跑,跑着跑着就换了方位,不停地摔倒,倒着倒着,他一脚踏出了虚阵,径直坠了下去。
莫白心里一边惊喜一边惊吓,他觉得自己是被虚阵给推了出来,因为他坠下了后见到的是南华滔滔的夜景,觉得自己灵力要恢复了,就一边坠一边凝结灵力,紧接着,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灵力好像真的……没有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时间万念俱灰,粗粝的风声打在他身上,没一会把人给打醒了。他于是清醒过来,觉得自己还是得活着,就又试着屏息凝神,试了几次均无疾而终。
莫白身上穿的是翠色的衣袍,飘在滔天的玄黑色夜幕之中,活脱脱就像是临开春的新叶,于天地之间无所依凭地飘零着,不问生死,只为给厚雪暴瀑的寒夜带来春的气息。
莫白想着,惴惴觉得自己伟大,他闭上湿润的双眼,两行清泪无征落下,他细细地想,自己一生最大的罪过莫过于冤枉了宋醉,但归根结底,宋醉的遭遇并非是他加持的,他一生恪守本分、悬壶济世,真就这么匆忙潦草地死了吗?
他不甘心。这样的死亡对他而言太残酷了,他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
耳畔传来丛林的喧哗声,灯火映入眼帘,他衣袍被吹得凌乱,光着的脚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灵力尽失,跌坠到某个荒郊野岭上一命呜呼,甚至死后落个青蝇吊客无人问津的下场时,忽地一双有力地手抓住了他,并将他揽入一个有力且温暖的臂弯里,稳妥地落到了地面上。
莫白迷迷糊糊睁开眼。他从来没这么想哭过,一睁眼就泪流满面,劫后余生使他心中仍旧惶恐,他觉得这臂弯熟悉,便道:“听淮?”
一个声音冷道:“听你妹啊。”
莫白顿时睁大了双眼,惊讶道:“宋怀人?!怎么是你?”
宋浔奇怪地看着莫白,道:“怎么不能是我?你以为是谁?是贺听淮那个竖子小儿吗?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心知对离人有愧,就学他一脚坠入凡尘是吗?你不是都改邪归正了吗?”
莫白听得脑子嗡鸣不休,加上刚才在空中落了那么久,现在眼睛和耳朵都用不妥。他还是惊讶,宋浔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自顾自地问:“这里是哪?”
宋浔一松手把莫白甩了出去,道:“是关中。你小心点,唐挽音刚走,仙兵也刚到,正追杀宋党余孽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盔甲相撞的铃铃声逐渐逼近,两人回头望去,果然,几个披甲执锐的南华仙兵折了枝桠现身,面面面面面面相觑的一瞬间,为首的仙兵指着他们二人吼道:“人在这里!不留活口,都给我杀!”
宋浔挥刀劈了过去,撒腿就跑,一见莫白一点反应都没有,回过来猛拍了他一下,喝道:“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莫白回过神来,就地拾了一根断成一节的枝桠,跟着宋浔一块跑了。
那些追兵则被宋浔一刀打出了十来步远,烟尘升腾笼罩,好一会他们才能站起来,正要追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宋浔淳厚的怒吼声——
“操他娘的,这里怎么也有追兵!”
喊着,宋浔又一刀挥了过去,拉着莫白往另外一边跑。
莫白跟着跑了一会,不禁疑问:“宋怀人,你有那本事怎么不直接杀了他们,还留什么活口?”
宋浔道:“那是南华仙兵,我一个南华的军将怎么能杀南华仙兵!”
莫白道:“你的兵呢?”
说到这里,宋浔就气不打一处来:“早他娘的向唐迟小儿倒戈了!”
莫白没忍住道:“我看是你留不住他们吧。”
宋浔道:“你能别贫嘴了吗?少说几句死不了!”
*
与此同时,同样在虚阵之中游离的钟乐,则一帆风顺,没有被虚阵给不留情面地抛出来,于玄北位见到了陈忘。
彼时他正站在虚阵的玄北位,周遭星河长明,尚未被戾气所污,他眼前有一条宽阔的江河,没有渡船难以逾越。江河浪涛滚滚,断崖处偶有白花迎风而开,江河本是冥冥一色,却在正中的位置豁然开朗,明亮起来,再看过去,江水已是波光粼粼,沿岸徐徐流过,岸上青草萋萋,一派安宁。
宁静的江水上,离岸不远处飘扬的一叶轻舟,陈忘正坐在这轻舟上,船头,站着一个身着苍霁色衣袍的仙人。
钟乐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自己,也一眼就明白,陈忘现在被困在了蕉鹿梦的如梦令里,除非布下如梦令的人收手,否则谁也不能救陈忘出来。
钟乐站在彼岸观望了会,垂首喟叹,抬步涉江,毅然决然地也堕入如梦令的虚幻之中。
大风四起,刮过钟乐的全身,他眼睛一时间睁不开,抬手挡风,挡了一会,风声尽褪,取而代之的是鸟语花香。
他徐徐睁开眼,忽觉脚下飘忽不定,垂首望去,自己已经立于江舟之上了。
他回过身,看着陈忘。
陈忘慵懒地倚靠在船上,眉眼带笑,目不转睛的看着钟乐。看到钟乐回身后,他道:“无忧,过来划桨吧。”
钟乐顿了下,随后付之一笑,走了过去。他一边走,一边心道:如果不能带你离开,和你一同入梦也是好的。
绵绵江风拂过,青茸延绵的山色之中,泛起空濛濛的烟雨。
晚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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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迟迟故人归(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