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毓第一次发现自己理解一句话有这么困难,明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地落进耳中,可连起来就成了密码一般复杂的存在,那些密码般的字符机械地从她脑海穿过,可她忽然间就愣住了,只会呆呆地看,她缺解开的密钥,又或许是她主动扔了那密钥。
她忽然在想若是运气好等的时间短一些,死在二十七岁,那算不算得上一个英年早逝?若是运气不好等了四五十年,她该熬过多少日子才算是头?
“什么叫足够的机缘?”沈毓仿佛有些走神。
“你还记得我第二次见你时让你拿起的那块石头吗?只要它有一丝亮光就意味着机缘。”
“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它亮的刺眼,像握了个太阳,那时候我还怕它会烫手。”沈毓喃喃道,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微旧的记忆里她是记得那光的,她还忽然想起了对面人的脸,比现在年轻的多,还是平易近人的温和模样,只不过记忆过于远了,以至于她早忘记那张脸上刻着的释然与愧疚。
“我很抱歉……”周乾有短暂的叹息。
沈毓一点点收回心神,是她记忆里相同的脸,面上的表情如此相似,仿佛回到了昨天……
怎么会不相似呢?七岁时的她一无所有,十五岁时的她走投无路,现在是二十二岁时的她,穿着笔挺的军装,有远超同龄人的军衔、实力,可她还是没得选,所有的事、人逼着她到了今天,终于要把她推进深渊里去了,只是在推她下去的最后关头还要她听一句我很抱歉吗?
“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愿意呢?”她的声音很轻,目光暗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周乾顿了顿才道:“秘法一经使用便与两界之门建立了联系,若是两界之门打开,同样是灰飞烟灭的结局,你曾经遇见的那只厉鬼,很多年前也是掌握那种秘法的人,可她只是学了并未使用,借着秘法对灵魂的特殊作用在死后化为了厉鬼,退一万步来说,要是真到了最后一步,七万拥有灵力者的灵魂也可以强行封印两界之门,只是……”
周乾没说完,可沈毓懂,只是这种代价,付不起……
“所以上一次圣战时您很欣慰吧,我用了那秘法,建立好了联系,回不了头……”沈毓想起了上一次圣战时掌心亮起的白芒,她把那当作保命的手段,原来是推她下深渊的最大助力,“这就是您之前说过的那种完美的局吧,无论怎么选都是一样的,无论怎么走都落到了设计好的点,多精妙多高明。”
她微歪着头感叹了几声,忽然间就理解了那只厉鬼,懂了它怨毒的讽刺里的所有东西。
从遇见周乾那一天开始,每一步周乾都给过她选择,可任何一个节点沈毓的选择都是注定的,她想养活自己和妹妹,她想要活下来,所以她需要第七军的庇护,需要有足够的力量与能力在第七军这个刀锋暗藏的地方走得更远更高,她其实没必要选,周乾算准了她只能走的道,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的结局。
他给了她需要的,帮着她走得更快更远,让她以为站的高了就有更大的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多精心的局,沈毓就在这个节点上,她的选择还是有的,要么她心甘情愿落进深渊里去,要么她心不甘情不愿和七万人一起落进深渊里去……
其实到了今天她不那么看重生死的区别了,只是等的过程太窝囊,只是让她去这么等的人她曾经那么信任……
“上将大人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可笑,信奉尽人事听天命,我把我可以做的做到最好,剩下的看天意了,若真到了必死的局我也只会怪自己一句不中用,死了就死了,活该。”起先沈毓的声音很平淡,像娓娓讲述一个普通故事里的主人公,甚至最初话里都没有讽刺,但话至中央她停下了,看着带着些许疲态却又军容严整的周乾,她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她也不知道这些话怎么就变快了,语气重了,声音也大了,最后炮弹般炸响一地
“可你现在告诉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没用了,要看鬼界出几位鬼将,要看鬼界怎么心情好怎么打,看人家的!等着,等运气好不好,等我每四年用不用死!我是霸道惯了,属于我的东西要握在我手心里!有人来抢我要用刀和他拼命!可现在,现在决定我这个人存不存在!我要用来拼的这条命都握在别人手里了!我以后要过这样的日子?!在那个位置上数着,数我还有几天?!还是数我还有几个四年?!你看!你看看我像不像案板上待宰的鱼肉?!像不像!!”
胸膛在剧烈起伏,混乱的气息让她脸色惨白,不少血红的细线网般爬上她的眼球,额角暴起青筋,紧抿着嘴唇,整张脸都在极克制地颤抖,泛白的手指死死握成拳,除了钉子般扎入地面一动不动的脚跟哪里还有半点她原先在乎的体面。她的老师李昊曾经不止一次同她讲,作为一个军人哪怕死也要死的体面,可现在的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多相信周乾,一直都是相信的,她知道周乾对自己有愧疚,可她不问,在他面前自如地张扬放肆,因为她是信他的,那种可以将性命交托的信任,她信周乾不会害自己……她知道照着他划好的道走有很多荆棘,会割伤脚跌断腿,可她还是去了,尽了全力在走在跑,沈毓相信老头,像信任老师信任父亲一般信任他……
可现如今老头让她去死,极其窝囊的在最高的位置上数着日子,请求怜悯一般等着,等那个死的到来。
周乾一句话都没说,他在等,静静等沈毓说完,只是面上的苦涩有些压不住。
怒火与似乎在前一段长长的话里用完,沈毓喘息了很久,可干涩的嗓子里的怒火已经藏不住悲怆。
“我曾经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哪怕我不是你的学生,可我以为你是待学生那般待我,哪怕你带我进了这么个死不死活不活的鬼地方,让要我每天握紧刀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但我以为你至少教了我怎么更好的活下去,哪怕那些法子根本就不是人应该用的法子,你让我实力更强让我走得更远,我曾经以为……以为你是想让我活下去的,即使在这么个地方……我也想活下去的,想好好活下去的……”
紧绷的面上缓缓冲出两道无力的痕迹,她觉得面上那两道痕迹在烧灼皮肤,可她只一味在笑,笑得讽刺又悲伤,“你对我多好啊,给我最好的资源,给我最快的上升阶梯,那是上将大人的青睐,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福分!我尽力了!我按你划好的道在走,拼命走,再危险的任务我接,再讨厌的东西我学,哪怕把折磨人的酷刑当作提升实力的手段我也认!我早忘了身上多少块骨头断了多少回,忘了那些疤结了多少回!我居然还想过让你满意的,想让你在别人面前可以轻松说一句你没有选错人……可你想我死啊!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结尾,你把我当什么?献祭用的待宰猪羊?傻傻的心甘情愿地去倾尽全力吃的更壮,然后你好方便日后更早宰杀的祭品吗?!我像个笑话是不是?我多努力?!我努力往上爬,我努力让自己走的更远,最后呢?更早去在那个位置上等死?!那么窝囊去死?!”
说到最后一句沈毓早已是目眦欲裂,血红的眼睛满身的戾气让她看上去状若疯狂,她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掌握命运,她近乎固执地相信只要牢牢握紧手里的刀最少最少可以去护住自己的命,若是因为实力的差距她真的折在了某处,她只会怪自己不中用技不如人活该一死。
可她要把一切可能都交给其他人了,没有定数无法预测,她的每一天都将踩在棉花覆盖的刀尖上,她没能力把握住哪一个下一秒她会让刀尖扎入心口,她的余生将用来祷告,祷告敌人是否会仁慈地留住她的性命,她沈毓居然会那么窝囊。
曾经的她还以为过面前的那个人是真正疼爱喜欢她的,她心里把他当过老师甚至当父亲看,哪怕她知道那个人有隐瞒甚至他那样的人会因为隐瞒而产生愧疚,但沈毓还是信他,她近乎愚蠢地信他是可以交托性命的人,是她可以任性妄为的倚靠。
可现如今都成了笑话,他是把那个最高的位置留给了自己,在最开始见面就预备好了,预备好让自己在这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数着猜着哪一天自己该去为更多的人死,死的体面大义,她太相信他了,相信到在这个鬼地方待的几乎所有时光都在拼命跑向他设定好的终点。
原来她错的这么离谱,原来她沈毓,居然会是这么个无力的窝囊死法,是这么的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