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悬垂屋檐,盛起满腹月华,滴滴遇风而落。
竹屋移门半敞,周子仁长坐廊前,远望月升月移,任穿梭崖壁间的寒风卷过袖摆。回到住处近两个时辰,案几上残烛早早燃尽,他手中书册却再未翻动。夜深人静,滑向低谷的山风阵阵长鸣,风中已无金属异响的踪迹。出神许久,他低下头,借月色去瞧书页。
天气清,地气浊,五行流转,二气相生。
如是反复,仍只读进段首这一句。周子仁轻舒一口浊气。
“吴伯伯。”他合上书,“阿姐当初也通过了心试吗?”
柔风拨落檐缘最后几粒月珠。滴滴答答的响声过后,梁上人终于开口。
“但凡阁内门人,无一例外,都通过了心试。”
答案虽在意料之中,小儿神色间仍见几分空白。“从前少见女子从军,子仁曾问爹爹原因。爹爹说……女子大多比男子心肠更好,不愿沾染杀戮,所以少有从军。”他道,“阁中只有阿姐一个女门人,可也是这个缘故?”
长风翻涌,梁上并无应答。待树静风止,周子仁仰头上看。
“伯伯不必顾虑,子仁只想知道实情。”
屋顶阴影一动,吴克元翻落廊下,静立迂久方踏进内室,与小儿跽坐对席。
“周将军所言不错。确有许多女子较男子更心善,但心善未必柔善,这世上从不缺与男子一般抱负的女子。”隔着玄底面具,男子的嗓音低沉沙哑,“然而长久以来,上位者多为男子。于他们而言,女子是异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与他们大相径庭,这等异类若与男子共同掌权,势必水火不容。因此较之男子,总有更多规矩拘着女子——不得习武,不得读书,不争不抢,德言工容。教这些规矩拘着,女子便不至争权夺利,也不至成为上位者的威胁。”
他叙说缓慢,周子仁亦听得仔细。他记得头一天去学堂,便听说不论什么人家都不会令女孩上学堂。
“就像在纭规镇之外,学堂不许南荧人读书,更无处容他们习武。”
吴克元顿了顿。“是。所以究其根本,并非女子都不愿从军,而是规矩不许她们习武从军。”他道,“官贵人家或者好些,平民女子忙于生计,又有规矩束缚,习武者自然极少。庶籍尚且如此,贱籍女子的境况也可想而知。”
小儿轻轻点头。“南荧族同窗除去读书,还得服更役、纳田税,为生计操劳不止。读书于他们无用,加之精力不足,他们不愿学,自是大多难以学成。”他记起同窗对春考的非议,“想来对女子而言,习武、从军亦如此。”
面具底下的灰眼无声轻合。无尽黑暗中,吴克元却记得午后刺眼的日光,还有一张汗津津的脸。
“阿兄,我还要长多高才能习武?”那脆生生的童音问他。
睁眼望向面前小儿,吴克元不去回忆那张脸是何眉目,又是何神情。“公奴疲于生计,私奴身家性命尽捏在家主手里。”他继而道,“大贞治下,南荧人出生即黥,只要带着刺印,不论走到哪都教人盘问,任人践踏宰割。即便一辈子安分守己,也如印家那些私奴,随时可沦为家主宣泄玩乐的物件。而贱籍女子……”嘴唇张合,触及面具冰冷的底面。吴克元试图说下去,字音却堵在喉间,冷硬如尖石。
一双小手覆上右拳。
“子仁已明白。”周子仁轻声道。
那幼小掌心还留有粗糙肉疤,吴克元不经意感知,攥紧的拳微微松开。“贱民触犯刑律,较平民、官贵总是重处。而旁人伤杀贱民仅以毁损财物论,强迫贱籍女子更是无罪无责。若残杀的是自家私奴,则不论作奸犯科,大可随心所欲。”他找回声音,“公奴也好,私奴也罢……拼了命闯到这门人选拔场上的,不论男女,大多已身处绝境,走投无路。”
吴克元偏首,自面具窄小的孔洞眺一星冷月。
“进,是踩着旁人的尸首往上爬,博一条生路;退,只有深渊万丈,死路一条。”他道,“在那般境地,心试问的已非本心,而是本能。”
周子仁望向膝前书册。好苦,他想。进也是苦,退也是苦。
“所以……阁中少有女门人,并非心试之故。”他已然明白,“女子难得习武,贱籍女子更是如此。若无武力……即便身陷绝境,女子也不得来到玄盾阁,博这条最后的生路。”
“便是成了门人,这条路也未必是生路。”吴克元低哑的喉音道,“门人成年即可当影卫,但成年门人何时能成影卫、与何人立契,全凭分阁长老和阁主安排。于是有入阁三五年即成影卫的,也有在阁内蹉跎十数年的;有当上影卫后三五年即功成的,也有厮杀数十年,熬到身死仍未脱籍的。”
察觉那双小手一颤,吴克元话音略顿。
“这世道原无公平,阁内阁外……不过多一道高墙罢了。”他说。
对面小儿却慢慢收回手,不觉垂下眼帘。
“是子仁牵累伯伯。”
吴克元摇头。“入阁十年,我历经三次门人选拔。除去李明念,未见女子成为门人,亦未曾听闻女影卫脱去贱籍。”他沉声继续,“我说过,李明念性子虽犟,却难得顽强。只因世人规训女子,不论受命顺从或去争去抢,都不过殊途同归。她选的路更难,更险,更惹人非议……但最起码,她问出了一句‘凭什么’。”
透过孔洞边缘半亮的光圈,他凝视面前小儿。
“你喜爱她,总以为她很好,如今得知心试一事,心中或有动摇。我说这些……多少似替她开脱,但也确非虚言。”
“子仁明白。”周子仁低声道,“困扰子仁的确是心试一事,只是……子仁不曾以为那是阿姐之过。”
他仰头去寻蟾光,但见乌云如丝,皎月弯缺。
“逃出北境后,子仁常常想到那个北辰族人。”小儿轻语,“扔给我食物的时候,他是否知道我是爹爹的孩儿。见我长着中镇人的脸,他为何会放我走。那口砍向猎犬的刀,是不是也曾砍向营中的伯伯哥哥,沾过爹爹的血。我不停想,不停想……有时便一整晚也睡不着。”
西南与北境相距万里,梦中嘶喊却仿佛近在耳旁。周子仁仰望明月,眼见月色清明,耳闻风雪呼啸。
“爹爹领兵入侵北境,杀死了许多北辰人。北辰族死守、反击,杀尽了那些疼爱我的伯伯和哥哥……而那个北辰族人救了我的命,也或许亲手杀掉了爹爹。子仁似乎不能恨,又似乎应当恨;似乎该感恩,又似乎不得感恩。我想了好久……像困在一个环中,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找不到答案。”
双手在膝头摊开,周子仁低下目光,落向手心那两道深色肉疤。
“听过阿姐那番话……子仁又记起这个环。”他缓缓道,“或许……子仁也好,阿姐也好……北辰族人也好,营中军士的亲眷也好……与阿姐杀死的那位罪客一样,我们都在这个环里,一个踩一个,一个追一个……循回往复,难得脱身。”
周子仁收拢十指,两手捏作幼小的拳,再松开。指印淡褪,疤痕仍在。
“不论如何选,大家都难逃苦痛。”他道。
风声不息,内室一阵默然。“影卫虽护主,却大多渴望契主丧命。或因恨,或为尽早脱籍,又或者……那人原就该死。”良久,吴克元再度开口,“子仁,你心地良善,与我立契原非你所愿。我恨过周将军,恨过你,如今却愿你平安一世,无灾无难。”
他抬手,轻拍小儿发顶。
“我本无门路,契主即便非你,也会有旁人。比起旁人,我庆幸是你。”
可他本不该遭遇这些,周子仁想。谁都不该生来教人纹上印记,不得不依旁人所愿去活。
他俯下身,前额轻贴吴克元的前膝,如幼时伏在父亲膝头。
“多谢伯伯。”
-
哗啦。
“不中用的东西。”
黑暗沉沉,茶盏碎裂声模糊,低冷的怒斥似响自无底深渊。
杨婧绮支起眼皮,入眼是拔步床描金漆的花板,帷幔外透进一片昏暗烛光。德寿宫春夜冷寂,宫人轻步匆匆,中殿有瓷片划擦地砖的响动。伸手抓住床头帘带,杨婧绮借力起身,却如大半身子沉在水中,费劲气力也只堪堪抬起上身。“御医不中用,陛下何必动气。”两手攥紧帘带,她吐着浊气道,“折损了身子倒不值当。”
外间声响稍歇。不过数息,帷幔教人掀开,花围间投下攒海棠的烛影。
“母后醒了。”赵世方大步踏进帘内,见她正吃力,便蹬上脚踏将她扶靠床头,“身子可还疲乏?”
“在这宫墙里拘了大半辈子,哪有不乏的时候?”杨婧绮闭眼顺气,“陛下摸操心了,老身多歇息就是。”
宫人已拉起帷幔。烛光入内,映得案上瓷瓶中的春桃花枝娇艳,却远不比榻上美人。宫人送上参汤,悄悄瞥上一眼,只见起个身的工夫,太后人已似从水里捞出,脸上却唇红颊艳、娇丽无比,着实怪异。“母后连月倦怠,气色却依旧好。想是问题出在内里,若不查个究竟,儿子总归不放心。”赵世方接过汤碗,“要瞧内伤,单凭医术不够,还得根基深厚。有这医术和根基,又忠君可信的……”他有意一顿,“不若儿子把那位从西南请回来,便说母后抱恙——”
“不必了。他自甘堕落,为那些贱奴便弃我们母子于不顾,如今又那里肯回来。”杨婧绮面现厌烦,气息仍旧黏重,“老身不过微恙,陛下若放心不下,朝政之余常来探望便是。”她蹙眉推开那参汤,冲候在一旁的嬷嬷抬手,“去取那半粒丹丸来。”
嬷嬷低头应下,径去取药。
碗内参汤一口未动,赵世方只瞧上一眼,并未动怒。“这是怪儿子不上心哪。”他道,“也罢,母后不愿见叔外祖,儿子便再寻名医。”他将汤碗搁回托盘,又见那老妇去而复返,呈上一只金漆木盒。
“九弟进献的丹药,母后倒一直服用。”
纤指捻起盒中那半枚丹丸,杨婧绮浑浊的双眼满是疲累。
“老身回回都令他服下一半,自不会出什么差错。”
赵世方闻言一笑。“母后未免也太谨慎了些。九弟自小养在您膝下,有何理由要害您呀?”他一瞥她手中丹丸,“倒是从前父皇常说,是药三分毒,再好的丹丸都不如勤修内功。且母后每回只服用一半,也不知对身子有否伤损。”
宫人再奉上一盏热茶,倚靠床头的杨婧绮却迟迟未接。她将那丹丸捻搓指间,只眯眼望着案上花枝,欲脱出混沌神思。“若有你父皇的根基,老身又何苦费神去搜罗这些。”她口气虚累,竭力凝神静气,眼中渐现出一线清明。
烛光微动,外间又有宫人入内。
“陛下,娘娘。”来人伏地而报,“下关王听闻娘娘抱恙,现已到德寿宫外了。”
杨婧绮长指一停,手中丹药已见变形。
“赶早不如碰巧,”她听床畔赵世方笑道,“传他进来罢。”
“慢着。”杨婧绮叫住那传话的宫人。帷帐外人影躬身候在原地,赵世方侧过眼来。她撑起乏力发汗的身躯,手里丹药缓送出去,对那呈来木盒的嬷嬷道:“你亲自将这丹药送过去,就说老身要同皇帝叙话,今日不得空见他。九王爷孝心至诚,老身甚是欢喜,特赐他灵丹延年益寿。”
嬷嬷接下丹丸,瞟了眼不置可否的帝王,垂首领命而去。
赵世方挥退宫人。
“母后这是何意?”
“老九幼时莽直,根基尽废后便性情大变了。他虽仰仗陛下和老身庇佑,却到底凭这残废之身浸淫宫中多年,心机手段非同小可。”杨婧绮倚回床头,显是已然力竭,又合上了眼,“当年为助陛下登基,他手里过了多少人命,陛下也清楚。谨慎些总是无妨。”
“九弟虽有几分心机,却安分守己,从未僭越。”他不以为然,食指轻叩蔽膝,“如今周廷晋一死,尹家势大,儿子还得靠九弟安抚西北。母亲当初做了这桩媒,眼下若太过冷待九弟……怕是不妥啊。”
“正因是老身做的媒,才格外要提防他。”杨婧绮徐徐道。她脑中依然浆浑,却已寻回神志,心底一片冷木。“那会儿老九求娶的是谁,陛下不是不知道。他头一回开口求老身,且宁可自贬为庶人……老身却终究拂了他的意。便是他为此记恨至今,老身也不奇怪。”
赵世方听罢哼笑。“朕看母后是多虑啦。区区一个贱奴,九弟还能为她记恨母后?”他眸光微暗,点在膝头的食指不再动作,“何况若单是个贱奴,母后赏给他便罢了,怪只怪那玄盾阁背后之人……又那里是我们惹得起的。九弟何等聪明,哪怕一时教美色蒙了眼,心中也自有计较。”
灯花轻爆,榻上人合着眼,一时并未做声。“就算老九放下此事,陛下也不要忘了……先皇为何会废去老九根基,老九又为何会病势缠绵,一蹶不振。”她再次启唇,只觉身子愈来愈沉,捻过那丹丸的指尖似有烫痒,“当年经手之人虽已教老身除尽……但跟在我们母子身边这许多年,老九未必瞧不出端倪。”
起身信步案前,赵世方睨向瓶中花枝。“要是为的此事,母后尽可放心。”他择下枝头盛放的桃花,“九弟那身子骨啊,莫说荣华富贵,一旦离了朕与母后,便如这望春的花朵——或枯萎凋落,或任人摧折……横竖是死。”
指腹轻轻一搓,他松开手,笑看破碎蜷曲的花尸坠落指间。
“即便得知真相,他恨不起,也不敢恨。”
本章前半段可用BGM:忘乡-清月
吴克元也是个温柔的大伯!
题外话(?),经常觉得我的伏笔暗示不能更明显了,但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好像不怎么被注意23333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殊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