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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元记 第102章 因缘合(三一)

作者:Sunness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4-12-29 10:42:28 来源:文学城

李明念打个喷嚏。

屋外飘雨丝丝,轻烟般的雾气溺住镇北喧嚣,南面荒凉的长街只闻虫鸣喧天,这一声嚏响便格外震耳。院中头戴草笠的人扭过脸来,眼神滑过廊下,未曾寻见人影,却不肯撤开视线。李明念原匿在檐底,见状只得搓一搓微痒的鼻尖,翻下房梁,落定通往后院的竹梯前。

“我经过,瞧见亮着灯。”她道。

李云珠还站在院里,脸上无甚惊讶,冷淡的目光转向她左袖。李明念抬起那胳膊,见袖管上沾着几片花瓣,便随手捻去,扔到脚边。傍晚雨势渐收,她拾了些花瓣撒在镇南尸坑前,虽掸净了作兜的衣摆,身上却难免有漏网之鱼。

院中人不发一言,提着木桶回身,将水泼向墓碑,而后蹲下来,擦洗碑上泥污。庖房窗子里透出几线烛光,李明念背光而立,看李云珠胁下的襻膊挽着袖管,露出左肘间那块深红疤痕。

先前照看李三姐时,她也是这副打扮。倒与往常那坐在廊下绣花的模样格外不同。

“若是洒扫,大可白日里过来。”李明念注视她道,“虽已关了山门,还有不少亡命之徒未及入山,在附近林子里游荡。镇南夜间未必太平。”

“我比你清楚。”那蹲在墓碑前的背影启声。

拒婚之事已过去近两年,她二人极少照面,偶尔几句交谈自更比从前疏远。李明念让那冷冰冰的答话塞住声,转而盯住李海珠的墓碑,搓干花瓣留在指尖的湿气。

“你说姨母出生时正逢灾年,那是哪一年?”

“天狩二十四年。”

李明念挑高眉梢,只觉这年份有些熟悉。

“你们是同年出生?”她想起来。

余下半桶水也哗啦泼出来,李云珠弯着腰冲净那石碑,没有回答。

“那年镇上死了多少人?”李明念于是又问,“可比得上这回疫灾?”

“纭规镇十二万乡民,只余四成。”李云珠终于开腔。

“尸骨都埋在山里么?”

“那是有家室的平民。”李云珠拎着木桶折回来,“贱民和鳏寡孤独者,尽埋在山麓的尸坑。无名无碑,无人祭奠。”

竹梯咯吱咯吱响起来。李明念犹立廊下,目视那默坐夜幕里的墓碑。“十二万乡民,剩下四成。”她道,“大贞平民人户,有年逾二十而未成婚者,须得加税一成;贱户无所出的,更是要加两成。纵是如此,如今镇里乡民也不足六万。”

她轻哼一声。

“可见谁人都晓得,与其让子孙步自己的后尘,倒不若他们从未降生。”

那吵闹的摇响倏止,李云珠的步声停在竹梯顶端。

感觉到来自身旁的目光,李明念侧过脸,遇上母亲那双直望过来的眼睛。母女间仅一步之距,借着窗里微弱的罅光,李明念能瞧清她左颊褪色的刺字,还有脸庞边一层微末的绒毛。李明念略觉不自在。

“瞧我做甚?”

李云珠面无表情。

“当真想死,便趁早了断。”

丢下这话,她便推开庖房柴门,径自入内。

李明念嘴角一撇,随她走进门内。“阿爹身边那个影卫,叫夏竹音的,可是也在保护你?”她合上背后门板,看李云珠盖起水缸,将木桶搁置灶台旁,“我在你居处遇上过她。”

灶台前忙碌的人影一语不发。

“我有事寻她。”李明念又说。

李云珠拿过墙边扫帚,高高举过头顶,勾去垂下房梁的蛛丝。

“何事。”她开口。

难不成还得说给她听。李明念扶上腰侧刀柄。

“她教过我刀法,近来我得了新刀,想给她看看。”

“已瞧见了。”李云珠端起烛台,踱向黑暗的堂屋。

果真在附近?李明念转眄四顾,却寻不见第三道人息。

院中虫喧钻过门缝,嗡嗡不歇。她回转过脸,只见那团烛光越过门槛,闷热的庖房又陷入黑暗。

绵长的虫噪遇雨方休。

席韧取斗笠走出卧房,正遇廊风卷着雨点打在额角。他望出檐外,剑阁学庐双层的回字楼圈出一方阴云,蒙蒙雨丝已汇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踏过外间茂密的枝叶,衬得楼顶夜空寂寂一片。

因着值夜,楼中人息寥寥,黑黢黢的窗洞环绕天井,只拐角处一张房门大敞,朝院坪里投出一扇淡弱的灯光。席韧踱至那房门前,见四方桌上点着半指长的蜡烛,一柄巨剑横置在旁,主人却蹲在墙角衣箱前,背对着房门,埋头翻箱倒柜,扯出两件厚实的袄子扔到榻上。

“在打点行装么?”席韧在门前出声。

屠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扭转腰身站起来。

“师兄。”他抱拳胸前,“过会儿便要换班了,我想趁着休息先收拾一下。”

席韧颔首,往前一步,只立在门旁瞧一圈屋内。各阁学庐房舍充足,门人大多各人一间卧房,虽长居多年,却无甚私人物什,除去榻上被褥和箱里衣物,一应桌椅箱柜皆与初来时一样,竟已无一丝住客的痕迹。

“正逢门人选拔,待你离阁,这屋里又要住进新人了。”他道。

屠勇垮下肩膀。“是啊,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他短叹,“便是侥幸回来,大家恐怕也都已各自立契,早不在阁中了。”

席韧垂下眼帘。

“你根基扎实,行事也稳妥,出去搏一搏总胜过虚耗阁中。”

屠勇将头一点,嘟囔一句“我明白”,又抓了抓耳朵,似欲再说些什么,却生生止在口边。师兄弟二人对立窄小的卧房里,一时竟觉外间雨声如雷,桌上微烛也剧烈摇晃起来。席韧侧转身子。

“再歇会儿罢,我先去附近看看可有异常。”

屠勇应一声,眼看他提脚欲走,忽又叫住道:“那个,师兄——”

门边的青年驻足回首。

“除了景峰师兄……我们剑阁的师兄弟里,功力最强的便是你了。”屠勇道,“等师父消了气,定也会很快安排你立契的。”

席韧恍惚一瞬,勉力回他一笑。

“借你吉言。”

只不知这“很快”究竟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

席韧不敢想,独身回到廊中,仰头见那四方的乌云似要挤入天井,压得院坪逼仄,难以喘息。他舒一口气,扣上笠帽,纵身飞入夜幕。

斜雨穿过重重树影,冰粒般击打帽檐。席韧踏过一条条摇晃的枝桠,经竹林边静谧的小院东去,不足两息,便从树冠间寻见一隙灰白石阶。他落身阶上,仰头任雨脚践上脸庞,怔眺暗阁漆黑的高楼。

身上衣物潮冷,湿沉沉缚紧躯干。席韧定立原处,静听雨哗间闷雷滚滚,好一会儿才从中分辨出一阵隆隆异响,似雷鸣,又似旁的动静。他脑弦一紧,凝神细辨,确信那声音源自暗阁高层,忙拔步而去。

风浪迷眼,阁底紧闭的铁门依稀浮现在雨幕中。席韧疾穿出树林,甫一抹去脸上雨水,便见一道黑影掠过门侧窗洞。

他猛地住脚,停在高楼前的草坪边。

“谁!”

喝问声穿过旷坪,四围里风雨呼啸,别无回音。

右手还紧按剑柄,席韧小心跃进底层檐廊,自那铁铸的门扇挪至窗洞旁。除却顶楼的藏书房,十八灰阁各层俱无窗扇,穿堂风尖啸着灌入窗格,仿佛教漆黑的巨口吞卷入腹。他侧过眼往里窥看,堂内阒黑一片,难察人息。

逃了?席韧视线一掠,触得窗沿一处暗色的痕迹。他身形略顿,拿食指一抹,送近鼻底。

“师兄!”林中遥遥响起一道呼唤,“出什么事了?”

席韧认出那声音。

“阿鸿?”席韧扭过头,“怎的这时候出来?”

林边树影猛烈摇晃一下,一条人影纵出树冠,越过草坪落至他跟前。“快到换班时辰了,我在学庐没瞧见你,便出来寻。”虞亦鸿左右看看,一只手也按住腰侧剑柄,未及摘下滴水的草笠,“适才听见师兄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也是看快要换班,便出来瞧一瞧。”席韧道,“暗阁里有些奇怪的响动,我赶来时仿佛见有人出来,又在窗上发现这个。”

他将那沾着污渍的食指伸过去。虞亦鸿稍稍凑近些,便觉一丝淡淡的腥气钻入鼻腔。“血?”他碰一碰那黑污,果真是液体,“莫不是有人溜进了暗阁?他们夜里无人值守么?”

“暗阁的安排我也不甚清楚。”席韧蹙紧眉头,“只是巫长老不同于师父,夜里大多歇在自家院中,哪怕有弟子守阁也难保无虞。”

虞亦鸿看向侧旁窗洞,听得那阴恻恻的风响,不由有些不寒而栗。“听说暗阁机关重重,便是外人偷溜进去,大约也是个死。师兄莫想了。”他忙劝席韧,“暗阁学庐便在附近,还不定是他们自己人在外头游荡呢。那些家伙惯常捣腾秘毒,一向鬼鬼祟祟的,夜里出来也是寻常。”

席韧不搭腔,只朝演武场的方向望去。安置应试人的庐舍也在那附近。

“今年的应试人较往常更多,我总有些不放心。”他轻声道。

虞亦鸿却不甚过心,只瞄着那黑洞洞的窗户道:“戈氏闹过一场,南边好些村镇都已乱了套,这两年又天灾频繁,听闻四处都是逃荒的灾民,人多也是寻常。”他拉一把沉思的师兄,“我们一半同门在应试人那儿看着呢,夜里还有师父坐镇,定不会让人偷溜出来,师兄安心罢。”

席韧敛回目光,转视檐下淋漓的水帘,眉心不展。雷雨交加的深夜,无论声音还是气气味都难以追踪,若真是外人潜入,必定别有用心。

“先去换班罢。”他拿定主意,“正好将此事禀报师父,听师父吩咐便是。”

-

天光渐明,檐缘依旧垂雨如注。

李明念注视那源源不断的水柱,耳内满是雨点闷重的碎响,仿佛仍蹲在遍地竹笋间。

“阿姐?”

一声轻唤飘过来,李明念醒了神,转目便撞见周子仁的眼睛。他在背篓外披着厚大的蓑衣,头顶戴的草笠也较寻常更宽,此刻仰起脸瞧她,还得从蓑衣里伸出手,费劲将帽檐扶高,露出那张愈发显得瘦小的脸。李明念低头看过去,只觉他好似要被成堆的蓑草埋起来。

“什么?”李明念问。

“阿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那小儿却只关切地望她,雨水顺着手背灌入袖里也毫无知觉。

“无碍。”李明念替他抬起帽檐,“你方才问什么?”

周子仁这才腾出手来,展臂指向下方。“方才在说那个。”他道,“那便是为门人选拔备的居舍么?附近好似还有几位剑阁的哥哥。”

顺着那方位眺去,李明念又目向方才盯住的檐角。姐弟二人正立在大片崖壁间,这是南山西面一处栈道,尽头连通伸向峰阁的最后一截石阶,底下山林广布,二里之外便有一幢回字楼探出丛丛树冠。那楼约莫五层高,自栈道望去瞧不见天井,只见得几道挎剑的身影守立楼顶,近处还藏着十数道人息,或隐于林中,或围在楼底。目光滑过顶层屋檐,李明念正欲回答,却见一条人影跳到那檐角,面色不善地朝她瞪过来。

隔着大雨,她也认得出虞亦鸿那张难脱稚气的脸。李明念轻哼。

“每逢门人选拔,十八阁弟子都要轮流前来看守。”她道,“今年该剑阁了。”

“为何还需要看守?”周子仁不解。

“玄盾阁一放出门人选拔的消息,这些应试人便会陆续上山。其后山门关闭,寓信楼主持名试,到他们核查完身份,中间总有半月闲期。一些居心不良之徒便抓住这空档,乘机混进来作乱。”李明念回答,“譬如我入阁那年,便有宅子里跑了家奴的纨绔上门讨人。那是个老砍头,在山门下叫骂不成,又收买几个练家子扮作南荧人,溜进这山里捉人。那年是刀阁看守,才一闹起来便将他几个捆了,谁知人家吃醉了酒,仗着自己是平民,竟拿那脏嘴打起仗来。边士巍便也吃两坛酒,把他几个打成了猪头扔下山。”

她说着便举起双手,甩一甩道:“我还趁乱擂了几拳,险些将两只手打肿。”

那蹲在檐角的少年郎动了动,终于按捺不住,一个纵身跃近前,落足狭小的栈道上。

“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他盯住李明念道。

周子仁赶忙欠身行礼。

“虞哥哥,我们是……”

“这南山几时还有我们站不得的地方了?”李明念打断他,垂下举在胸前的手。

“我是问你们在说甚么!”虞亦鸿恼恨地睖着她,“瞧你那得意的样子,定不是说甚么好话。”

“嘴长我身上,你倒是管得宽。”李明念手扶刀柄转过身,“子仁,走。”

话音未落,她人已径向着山梯而去。见虞亦鸿脸色铁青,周子仁只得匆匆向他行过一礼,便小跑着追上前方背影。

山风吹卷雨帘,峰阁高耸的侧影矗立当中,长明灯的光晕若隐若现。李明念听小儿噔噔的步响追至身旁。

“阿姐,”他微喘着气道,“虞哥哥今日好似格外不快。”

“心虚罢。”李明念揭过去,嗅出山壁石缝间透出苔藓的气味,“这些日子你不去地牢了?”

“……嗯。”身侧草笠点动一下,“上回探望……伯伯们让我莫再去了。”

雨声模糊小儿的语气,李明念朝他瞥看一眼,只瞧见那湿漉漉的帽顶。“不去也罢。”她道,“正好连月大雨,乡民下不了地,许双明隔日便要过来温书,你也忙。”

周子仁点头,拉紧肩上背带。原是为采药冒雨出门,忙活了半日,竟只有几捧蔫蔫的鸭跖草躺在竹篓底里。

“往年还未见过这样久的大雨,不仅是田地,山中许多药草也泡坏了。镇南乡人若是生病,想必更比平常难熬。”他说着似又想起什么,“阿姐,你见过寓信楼的人么?一向只听闻寓信楼为玄盾阁作保,却好似从未见他们来往阁中。”

“只在押送罪客时现过身。”李明念道,“据传寓信楼各个是罕见的高手,从前无论押几个罪客回阁都只需一人执行。也不怕有甚么变数。”

“罪客都是由寓信楼押送回来么?”周子仁努力从笠缘底下望出去。

峰阁侧影渐近,二楼抱厦的檐荫间现出一抹白色。那是一道当风而立的人影,手握一根人高的长杖,宽大的袍袖翻飞不住,帷帽及肩的皂纱掠过脖颈。李明念远远看着,微眯起眼。“但凡契主死亡,都是寓信楼谴一名‘信人’前去确认死因。若契主死于护卫不力,活着的影卫便是罪客,逃也好,求饶也罢,皆由那查验死因的信人押回西南。”她道,“听闻还曾有罪客在契主死后逃去妖界,竟照样让信人捉了回来。”

“从前只以为寓信楼既可为玄盾阁作保,必定财力雄厚、高手如云,与金姐姐家一样广为人知。可来西南这几年,竟从未听说寓信楼在何处。”她听见身旁小儿自语,“上一回我同双明大哥提起,他甚至不知寓信楼是什么,张婶却听说过一些,只是也不甚清楚。”

雨幕飞掀,那白衣人的身影清晰起来。“原就是中间作保的,自然不如玄盾阁打眼。”李明念看清那人腰间的玄铁符信,“……不过你也未必见不着人。”

山顶烈风挟雨,呼啸着穿过峰阁二层的檐廊。白衣男子负手立于抱厦中,眼看西侧栈道上那两条人影愈来愈近,终于回转过身,符信上描金的“信”字摇晃腰侧。

“还不曾探得那女人踪迹吗?”他向堂内启口。

堂中明亮的烛火纹丝不动,李显裕跽坐席间,膝前一提铜壶坐着风炉,顶盖轻轻跳动。

“不容谷一役之后,便再未露过行踪。”他熄去炭火。

白衣男子拄杖踱入门内,脚下踏出一溜湿深的水痕。他不以为意,一手在胸前掐出几个指法,口中低念一串字音,那滴水的衣裳即褪去一层深色,袖管重又飘摆起来。

“她既让你带话,便是尚不知寓信楼所在,必得从你玄盾阁下手。”他落座对席,将那漆黑的长杖横置身畔,“这回的门人选拔还须格外当心。初试名单虽已细细查过,却难保无人偷梁换柱。纪英灵活了上千年,早已富可敌国,眼线遍布五族,不定在朝中有甚么势力,籍簿上做些手脚也是有的,何况这里头还有许多不在籍的私奴。”

李显裕斟出两碗热茶。

“真若混进阁中,也逃不出地阵。”

“楼里担心的不是这个。”白衣男子端起茶碗。

浅褐的茶水映出左侧板壁,他执碗轻晃,那双蛇衔尾的纹路便荡散碗中。

“……你敢肯定那是邪剑?”他问。

“那夜交手,她的剑吞下了我全部剑气。”对面响起李显裕的声音,“惟传闻中的邪剑有此能耐。”

白衣男子凝看碗中重聚的蛇影。“哪怕算上寓信楼,论剑,你也确是第一人。”他思索道,“可邪剑乃至阳之物,那女人是火灵根,修为又早及元婴,论理当与那邪剑相斥。除非她驯服了邪剑……或者已为邪剑所噬。”

“她神志清明,全无丧失心智的迹象。”李显裕却道,“兴许邪剑噬主也不过是讹传。”

帷帽里一声冷笑。“你是未亲眼见过,才只当是讹传。那邪剑狡猾,愈是内力深厚、根基稳固者,愈易教它引诱。多少剑客自以为可驾驭这宝剑,终究也不过将神魂拱手奉上,充作它口中之肉。恐怕也只你这等不使剑的剑客才不会为它所惑。”

白衣男子瞧向对席。

“我记得你继任阁主以前也有剑,怎的如今却不用了?”

李显裕手捧茶碗,敛起眼睑。

“兵器乃外物,终究不可信。”他回道。

白衣男子并不深究,只拾杖起身门,面向板壁中央的蛇环,在皂纱下喃语:“那纪英灵原非寻常人物,若当真已驯服邪剑,便是如虎添翼,决计要成祸患。”

而后他转个身,绕楼中的扶栏踱起步来,俯瞰底层祠堂。

“你那女影卫呢?今日也不曾跟在你身边?”

“她有旁的差事。”李显裕道。

长杖底端轻点在脚边,白衣男子喉里一哼,觉出楼外那两道人息悄悄挨近祠堂大门。“她身份特殊,却也不可太过纵容。”他有意压低声线,“她同那纪英灵一样,知道的太多,心又太野。倘或成不了自己人……便势必要除。”

“她不会。”板壁后方传出李显裕的话音。

帷帽里的眼睛瞥一眼那板壁,耳察一连轻微的脚步越过楼底门槛。

“你心中有数便了。”白衣男子道。

潇潇雨响萦绕四壁。祠堂门扇大敞,周子仁进退两难地候在门外,两手抓着李明念摘下的草笠,看她跨进门槛,勉力侧耳,要从风雨的啸叫中分辨出楼上人语。

“那人让我带话与你:当年那样凑巧的理由,可不会有第二回。”头顶模糊的声音缓慢移动,“你心里也清楚,若非看在她是那人的血脉,又是你的影卫,本没有留下的规矩。所幸她是单灵根,天资实力也属上乘,不算丢人。换作旁人,耳朵里装进这样多的机密……”

那语声愈来愈低,近乎消没在长杖笃笃的轻响里。李明念收紧眉头,正欲再近一步,却听那人声冷不防现在耳后:

“——一早便小命不保了。”

轻微的吐息蛇信般扫过后颈,李明念双目遽睁,急一将身拧向那声源,左手一伸,扯住门外小儿甩向背后。锈刀唰啦出鞘,白刃挥出的残影掠过身前,却不及那杖尖迅猛。李明念侧身躲开要害,眼见那黑影落向左肩,但听“铮”一声撞响,一柄轻剑已斜挡在前,生生架住漆黑的长杖。

周子仁趔趄两步,教吴克元扶住身躯,捞至神龛跟前。长明灯火花晃动,周子仁定睛而看,见白衣人跨立门前,手中一杆玄铁长杖抵在剑刃间,帷帽皂纱飞扬,现出一张沟壑纵横的侧脸。杖下长剑略微倾斜,显是挡得急,握剑的手一震,腕子稍稍一折,又翻转过来,将那铁杖轻轻一推。

白衣人顺势退开。执剑的青年将那长剑反握身后,略一低头。

“失礼了。”他道。

白衣老翁嗤笑,长杖笃地拄在脚边。

“到底是阁主继人,你倒不像你那不中用的生父。”

李景峰不答腔,感到那老翁的视线滑过身后,又转向神龛。

“怎的玄盾阁还有这种不通武的废物?”

周子仁愣了下,只觉吴克元一手将自己拨向身后,下一刻便听李明念开腔:“他是医士,救命不取命,轮不着旁人品头论足。”

“阿念。”李景峰向她侧过脸。

“哦,医士?”白衣老翁的目光却越过他肩膀,打量那墨灰裋褐的少年人,发觉她还紧握着那柄可笑的锈刀。

老翁低声哼笑。“是了,愈是废物,便愈想学些旁门左道,以证自己并非无能。”他悠悠道,“殊不知便是医士,若不通武学内力,也不过是懂些花草杂学的凡人。对上天下病患,多的是无能之时。”

“那也比那只会打嘴仗的强过百倍。”李明念冷冰冰回视道。

皂纱下老眼微眯,另一道声音却横进来:“那孩子暂居阁中,不是门人。”

五人循声望去楼道,李显裕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伫立阶上。

李景峰戢刃欠身,神龛前的周子仁也躬身作礼。

“父亲。”

“李伯伯。”

李显裕敛步那白衣老翁身旁,神色端肃如常。

“他遵先父遗愿,只行医,不习武。”

帷帽里的目光似又朝李明念扫去。“你身边倒少不了这种无用的东西。”那老翁讥嘲,“既是自家人,自个儿管束罢。”他提起铁杖,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李显裕瞥向神龛,待吴克元默然退下,才看定近旁的李景峰。

“为何徘徊此地?”

“原是要去应试人的居舍看看,不想瞧见阿念和子仁在附近玩耍,父亲似又正在会客,我便打算领他们离开。”青年回答。

李明念瞄一眼青年略低的脑勺,没有做声。

“莫再近前。”她听见父亲交代。

“是。”

父亲那双玄靴重新迈开,回向梯下。李明念悄看过去,前方的李景峰却回转过身。

“走罢,送你们回子仁的住处。”

语毕,也不等二人应下,他便率先跨出门槛,拾起落在廊下的青箬笠,掸一掸,扣上头顶。

湿滑的山梯白蒙蒙一片。

李明念与周子仁并肩而行,眼观两步之外领路的青年,一路只听暴雨轰鸣,各自沉默不语。

踏上山腰东面的栈道,山顶耸立的高楼便隐没林间。周子仁回望一眼,终于目向前方背影。“方才多谢景峰哥哥解围。”崖壁间雨呼风啸,他尽力扬高声音,“哥哥的手有些异样,可是受了伤?”

“无碍。”在前的背影道,“那位前辈内功深厚,方才遮挡时有些震伤,修养半日即可。”

“那老头是寓信楼的人?”李明念也开口,“他这时候来玄盾阁作甚?”

“将核查过的应试人名单送回来。”答话声乘风滑过耳边,“听父亲称呼,应当是叫晁驰伯。”

“不是阁里遣人去寓信楼取么?”

“寓信楼所在本是机密,自不会为一份名单泄露分毫。”

“故弄玄虚。”李明念嘟囔,眼睛一转,又捏起帽檐抱怨:“好歹是在玄盾阁的地盘,他也敢指手画脚,好像阿爹这个阁主还忌惮他似的。”

李景峰不上套,只头也不回道:“原是你不该去偷听,还带着子仁一道。”

“是我不好,”在旁的小儿忙说,“适才恰与阿姐谈起寓信楼,便瞧见那位眼生的伯伯站在檐廊里。一时好奇,才想去看看。”

“他倒是撇得干净。”李明念却盯着前方背影,“说什么经过时瞧见我们,那里这样凑巧?”她原只是去瞧个热闹,若非听见那老头说起夏竹音,也想不到听墙角。

“无论如何,我不曾被抓包,也替你圆了场。”李景峰道,“下回莫再带着子仁犯险。”

李明念在帽檐下撇嘴,感觉脚下木铺的窄道颤抖风中。

“才前听他们说甚么单灵根,你可知那又是何物?”她又问。

崖风吹卷湿透的袍袖,那霜衣青年偏过脸来,看一眼跟在背后的小儿。

“听闻子仁借走了父亲书房里那本《五行经》,”他道,“你可知何谓灵根?”

小儿脚下一滑,被李明念一把提住。等站稳了双足,他才轻舒一口气,接着小心前行。“《五行经》中写过,阴阳两气兼具金、木、水、火、土五种形态,称之为五行。而灵根……则是各个生灵天性与此五行相应的根系。”他口里回答,“譬如火灵根,内功修行所吸纳的便多为火行之气,再将其炼化为本源阳气,淬阴体,滋阳神。”

“火行之气?”李明念接口,“便是火么?”

周子仁摇头。“火行之气乃阳气的形态,并非指‘火’本身。”他解释道,“不过火确为火属,除此之外,许多红色或发热之物也属火。”

李明念思忖。

“那便是说,若是单灵根,想要修行更快,还须傍着同属之物炼气?”

“依书中所言,倒也不必。”周子仁道,“五行相生相克,所以凡气之所在,五行必然相伴而存。”

“如此一来,应当灵根越多,内修便越顺畅才是。”可听那老头的话,单灵根才是稀罕物什。

“你见识过威压,应当明白内功修行不止于‘吸纳’,更在‘外放’。威压如此,以内气治愈伤处亦是如此。”风雨刮来李景峰的话音,“适才说过,五行原为阴阳二气的运转形态。是以‘收’有五行,‘放’亦有五行,若为单灵根,炼化和释放仅需一种转化,双灵根甚或多灵根则须兼顾数种,反较前者更为困难。因此灵根愈纯粹,往往内修阻碍便愈少。”

他停顿少顷。

“可惜人界五族大多已互通婚姻,如今人族大多为双灵根和多灵根,天生单灵根者已在少数。这便是内功高手大多出在西南和北境之故。”

不与外族通婚,便可保灵根纯粹?李明念挑高眉梢。

“这样说来,我应当也是单灵根。”难怪这样厉害。

“大约是罢。”那霜衣青年道。

“什么叫大约?”李明念不快,“阿爹阿娘都是南荧人,也从未听说祖上还有外族人。”

走在前方的人似乎轻声一笑。

“也未必。”他说。

李明念翻动眼珠,转脸瞧向身旁小儿。

“那《五行经》难道也是大祭司净池写的?”

周子仁颔首。

“《五行经》当中有两篇医理详论,将五行之说用于人身五脏。所以学医也须得研读。”

李明念低哼:“怪道一些医士也将那净池挂在嘴边。”她还当是指着那大祭司显灵施法。

而后她又看去前方:“南荧人原是什么灵根?”

“水。”那背影回答。

周子仁安静听着,奇怪李景峰并未回头,竟知道她问的是谁。

“那个叫纪英灵的倒不像南荧人。”身旁又传来李明念的低语。

“阿姐也曾见过她么?”周子仁好奇。

“若是说那回在不容谷遇上的女子,我便见过。不过只远远瞧了一阵,未曾看清长相。”她举高左手比划一下,“长得倒极高,比阿爹还长出一截。恐怕是西太人。”

在笠帽底下瞧不见那手势,周子仁只讶异:“比李伯父还高?”

南荧人大多四肢修长,却鲜有李显裕那般的身长。周子仁想了想,自思道:“西太人虽生得高大,却也少有那样高的。倒是……”

“倒是什么?”李明念侧过耳朵。

那小儿不急于回答,倒是扶高帽檐,仰起头瞧她:“西太族女子大多会梳许多细辫,那女子也是如此吗?”

李明念回忆一番。

“只一条马尾,也不盘发。”

崖间竹屋近在眼前,周子仁却浑然不觉,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北辰人的身形大多极为高大,更甚于西太人。”他道,“听阿姐描述,那位纪英灵也像是北辰人。”

“北辰人?”李明念狐疑,“还有北辰人会跑来南境?”

“北辰人也并非一概自守不出,始帝燕行便是一例。”前方的声音插言。

“元朝覆灭上千年,北境也只出了一个燕行。”李明念道。

“那是史载的结果。”对方登上屋侧的竹梯,“有史以前呢?”

既是无史,哪个晓得?李明念却待回嘴,便听身旁小儿道:

“据闻人族最早留下的图形记录,是东南出土的东岁族冬祭碑。从碑记的狩猎方式和太渊河情状推测,那应当是元朝修筑大坝以前的记录,距今至少五千余年。不过……北境也有许多北辰族先人留在洞穴的壁画,观其磨损和褪色似也年代久远,不知比之冬祭碑又如何。”

他跟着青年踩上竹梯,“或者哪一日……五族不再频起纷争,各族平民皆能览尽人界风光,便可知晓人族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

梯顶的青年旋回身来。

“子仁以为会有那一日么?”

蓦地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周子仁脚下一顿。

“我亦不知。”他认真道,“但我盼着那一日。”

一双手伸进他胁下,轻而易举将他端上梯顶。

“便是真有那一天,我们有生之年也见不着。”李明念松开小儿,两袖已尽湿透。

廊下响起一声轻笑。这回她听得清楚,不由睨向那霜衣青年,倍感不快:“笑什么?”

“从前仿佛鲜少听你说‘我们’,有些新鲜。”李景峰绕过支起窗扇,“明日便要开始武试,演武场那边大约不会安宁,子仁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

他拉开移门,人却让到一旁,显然无意进屋。

“你们那朋友若还要上山,也切忌乱跑。”

朋友?李明念踱进屋内,与摘下斗笠的小儿交换一个眼神。

-

“……非得吊着吗?”

许双明双手撑地,木着一张脸问道。

一条臂粗的草绳拴在他脚踝,绕过顶上房梁,硬生生将他倒吊起来,伸直了双臂才堪堪着地。檐外山雨滂沱依旧,飞落的水滴不住溅上脸庞,他摇晃着身子,却腾不出手来擦拭。

三步之外,李明念盘腿坐在廊下,左手揪住那草绳一端,右手还掂着新摘的枣子。

“你不是爱作耍子么?”她反问。

“这不叫作耍子,是你拿我做耍子。”许双明冷眼道。

“那便是作耍子。”李明念冲他扔一颗枣子,“说。”

硬邦邦的脆枣打在腹前,许双明痛得缩晃一下,极力平稳心绪。

“你先放我下去。”他说。

李明念全然不理,再捡一颗扔过去。

“说。”

“我要下去说。”

一颗枣子撞上他胸膛。

“说。”

瞧出对方油盐不进,许双明翻个白眼,眼神寻向门内。

“……子仁。”

周子仁从门扇里探出头来,他正守在避风处,拿着小扇傍炉煎药。“大哥安心,我瞧着时辰的。”他告诉那倒吊廊下的少年郎,“倒立可带动血气流通,正有助于大哥的脑伤。”

伤?什么伤?上回那两巴掌早治好了!许双明奋力一挣,咬牙切齿:

“你这是助纣为虐!”

一语未尽,他又鼻梁一痛,听那枣子咕咚咚滚过手边。

“说。”李明念催促。

“……便是你们给我治病那一日,我在镇上遇见他,说了几句话。没旁的了。”许双明捺住痛道,“放我下去。”

李明念却不撒手,只掂一掂手里的青枣。

“说什么了?”她问。

“不就是些闲话?我同他又不熟!”那少年郎挣挫起来,“他问我是不是同你交好,我怕带累你,还只说是跟子仁要好!”

听着倒不似假话。李明念抓住抛出的鲜枣,松开左手,任那草绳滑出掌心。踝间骤然一松,许双明不及止住挣扎,身子一歪便摔向一旁,险些滚下檐外的悬崖。他急忙翻爬起身,脸色煞白地缩回壁根下,听始作俑者平静道:

“以后少同他说话。”

许双明两眼圆睁,紧贴墙壁抗议:“脖子会摔断!”

“断了么?”李明念咬下半颗青枣。

少年郎噎住声,扯去脚上的绳结扔开,从她碗里抢出一颗青枣,也自盘坐起来。

“虽说异父异母,你们好歹也是表兄妹,怎的这样防着他?”

“不知。”她将枣核投进骨碟,“便是直觉他居心不良。”

又是感觉。许双明咀嚼甘甜的枣肉,忽听风里一阵雷滚般的鼓乐声,不觉竖起耳朵,望上方看去。

“哪里吵吵闹闹的?”

“名试已过,今起便是武试。”李明念随口一答,“演武场正比划着。”

“你们还有演武场吗?”许双明纳罕。

“不然每年上哪儿大比?祠堂么?”

少年郎连忙咽下枣肉,双眼发亮地倾身向前,扯一扯她袖管。

“你得不得空?领我去看看。”

李明念拍开他的手:“一群还未入阁的野路子,有甚么好看?”

“那也比我强罢?我也想瞧瞧,不定还能学个一招半式的。”许双明拣一个脆枣递进门内,“子仁去不去?”

周子仁才将药罐端下风炉,闻言却看向李明念,面有迟疑。

“可现下还未温书。”他接过那枣子,“且昨日景峰哥哥说……”

那名字一钻入耳朵,李明念便竖起身子,捞过墙边的草笠竖往头顶一扣。

“走。”她大步朝竹梯而去。

许双明一骨碌爬将起来,又回看周子仁。那小儿见状忙道:“我同阿姐和大哥一道。”然后也撑起身,奔入内室寻取蓑笠。

第七大章再过一个大剧情就要收尾了,因为跟第八大章之间有比较大的时间跨度,加上很多伏笔线索要处理,接下来的内容我比较卡,可能更新频率会降低,但会尽力保证每次更新的量。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我会努力收好这一大章,然后进入第八大章,迎接小周成年、阿念开新地图!

(角色卡图也换上了青年阿念和少年小周,app和网页版应该都能看到,是我自己的画的,主打一个有神韵^_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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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因缘合(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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