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天色仍是昏黑,瓦而背着包袱,拎着朴刀,去山门集合。
灵石修建的山门巨大无比,远远就能看见,其上的纹路华美精致,祥云流水的图样簇着四柱,连绵不绝,飞禽走兽攀登而上,平步青云,噬日吞空。正中刻着“双星门”二字,其上是一幅星图,正是双星伴月之象。
这石牌楼蕴含着浓郁的灵气,虽然年岁已经久远,那股灵气已经逐渐稀薄,但对于普通弟子来说仍然是磅礴可观。
山门是一个门派的脸面,虽然双星门逐渐萧条,但从这巨大山门的手笔看来,依稀可窥千余年前的鼎盛模样。
曹君钦就站在山门之下,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墨黑的长发束起来,扎成高高的马尾。即便如此,头发还是长至腰间,他的腰边挂着一枚金子打制的荷花。
此刻太阳还没完全出来,天色景色都是一片黑蓝,曹君钦又身着一身蓝,简直浑然一体,快要融入这天地之间。
瓦而眯着眼睛看远处的曹君钦,昨日没怎么注意。而今日,如果不是那枚金灿灿的显眼荷花,远远的只有一张惨白的脸在发光。
“大师兄。”瓦而走近,行了个礼,见到曹君钦背着一个包袱,手上还提着一个,见那包袱上荷花的纹路,明显是伏宓的。
看来伏宓已经来过了。
“师妹。”曹君钦微微一笑,回了个礼。
“双双呢?”
“双双她好像回去取什么东西了。我也不清楚。”
“哦?原来曹师兄也有不清楚的东西啊?”瓦而的眼神勾向那朵荷花,明晃晃打趣。
曹君钦噗呲一笑:“二师姐,你别揶揄我了,你有空管管你那小师弟吧。”
“小师弟?师兄师弟都只有一个,师妹可不止一个哦。师兄怎么不管管我?”
互相讥嘲了一段时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种脚步声并不轻,相反,非常重,重得不像一个仙门弟子,而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人,或者像一个身上驮着千斤重的货物的牛马。
那是不得不脚踏实地的脚步声,听着让人提心吊胆,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莫名的重压碾得血肉为泥。
听见动静,瓦而转身,正是慎不道提着重剑,在闷闷地赶来。
瓦而朝他招手:“小师弟!”
慎不道闷头提剑,刚要扬起笑容回应,一道鹅黄的身影从旁边窜出来,很快就超过了他。
“嘿嘿,对不住了小师弟,我先走一步啦!”
伏宓香腮带粉,显然跑得气喘吁吁,她弯背叉腰,瓦而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哈哈哈,咳...咳,好...好险,差点最末一名了。”
“最后一名”慎不道把笑容咽了回去,终于走到了终点,郁郁地问好。
瓦而看着眼前三个人的打扮,不禁笑出声。
伏宓和曹君钦都打扮精致,非常登对,但和飘飘欲仙的模样也沾不到边。
这两人浑身气质长相,哪怕是宽袍博带,都更像富家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有种蠢蠢欲动的不安分感。
慎不道则是又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服,如果穿那一身弟子服,就更像个贫穷小道,简称“贫道”的形象,勉强沾点仙风道骨。
可如今换了一身衣服,又半死不活地拖着一把重剑,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狗头军师,偷了一把剑,正准备去卖废铁。
自己就更好笑了,一条棕黄的棉布叠起来,折成长条绑在额上,本意是避免头发扎眼,同时又能吸汗,腰间挂着一只装满了的酒葫芦,手里拄着一把快比人高的朴刀,腕处用腕带绑住,裤腿用带子扎住,都是为了方便行动,但这样看起来不像是仙门弟子下山,更像是劫匪下山,非常精于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之道的那种。
出了山门之后,慎不道的脚步明显松快起来,是禁制失效了。
在门派之内,迭嘉真人只允许他用蛮力驾驭此重剑,不许提气运功。
除此之外,还给他上了“金枷玉锁”,只要在门派之内,需得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绑着躯体,以此锻炼气力。
师尊看瓦而好奇,也给她试过。顿时四肢沉得如同坠了千斤的沉铁,一步都挪不得。
开始两月,慎不道的饭都是由大家轮流带的,不然从早饭开始爬,等爬到食堂时,晚饭都结束了。
伏宓还曾经担心过慎不道会不会被压得不长个儿。
前几年,瓦而尚且天天在心里偷偷跟师弟比划身高,后来就懒得比划了,没意思。
这玩意儿压不了个。
一行人步行了一月,行至此处正是五六月光景,赤日炎炎如火烧一般,一个葫芦变成了四个葫芦,灌水的灌水,灌酒的灌酒,灌酸梅汤的灌酸梅汤。
今天天色大好,烈日当空,四人寻了个村店歇脚,店外是农夫农妇收割谷麦的吆喝声。
伏宓狠狠灌了几口酸梅汤,道:“这天气,猫在外面晒半天,九条命都要去了五条。”
曹君钦浑身**的,几乎要成水人,支着头看向外面:“生活所迫,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时辰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他闻闻自己的衣服,“都是汗,等下去洗个澡。”
瓦而不怕热,但此时也在拿衣摆扇风,实在呼吸不了,口鼻都是热乎乎的空气。
慎不道把脸贴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不知看着哪处,眼见着要热傻了。
天色逐渐黯淡下去,空气中仍然漂浮着一丝暑气,这时候在外面行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四人修整完毕,沿着河走出村子,河水两岸是收割完毕余下的麦茬。
行至一座石桥旁,张灯结彩。
这处是最最拥挤的地方,白天没见到这些人,傍晚都出来了。
个个村民脸上都给灯笼与晚霞映照得红彤彤,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口里嚼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伏宓饶有兴致地挤上前去看,余下三个人也跟着她挤,不过都挤不过身材娇小的她。
曹君钦看着伏宓消失在人海里,急得跳着脚喊。
两岸都绑着红纸糊着的灯笼,水面上红光粼粼。不大的石桥上,却盛放了一个巨大的柳条笼子,编得大,却很精细,小孔密密匝匝的,不知道放了什么。
瓦而估摸了一下,宽度大概有她的朴刀两倍长。
这桥没有护栏,笼子已经远远超过这桥的宽度,摇摇欲坠仿佛风吹一吹就要掉入河里。
“啊!”伏宓惊叫一声,三人听出是她声音,问她怎么了。
“没事,是个供台,上面摆着个死猪头,吓我一跳。”伏宓挤回来,笑嘻嘻道。
旁边的村民见是个富贵小姐,张大眼睛道:“娘儿们胡说什么八道!今天是要祭河神!保佑风调雨顺!再捣乱都扔进河里!”
另有几个村民不善地看着四人,甚至有些已经围拢了过来。
众人不欲生事,但也并未离开。
道过歉后,几人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施展轻功跃到河对岸,继续围观。
“这河神真是稀奇,这么大一个笼子,也不知道这笼子里装了什么。”曹君钦眯着眼睛,试图看出装了什么。
“牛羊猪吧,不过虽说是河神,但依我看,一只招摇撞骗的水鬼,或者妖怪罢了”,伏宓早已经是磨刀霍霍,“向来只有修仙,哪来的神啊。”
“这笼子真奇怪,刚刚我们站在水阳之处,是一种编法,现在在水阴之处,又是另一种编法。”慎不道手指尖缠着几支秸秆,才刚从路边扯下来,试图复刻。
伏宓见怪不怪地看向慎不道,说:“你可真是心灵手巧。”
瓦而去而复返,背着人群解开刀头的裹布,道:“问过了,是俩小孩。等等!水动了,来活了!”
太阳一下子下去了,水面拱起来一个微微小的坡度,渐渐这个坡度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一个巨大的人形怪物在河里蜷缩着,然后直起了背,激起的水花让周围的人哇哇叫着逃离,转眼作鸟兽散光了。
这个巨人浑身被毛,黑乎乎的,也就脸上的毛发少一点,五官依稀可辨。
它左右转头,就这么与河岸的伏宓对上眼了。
伏宓仰头而视,见它直勾勾看着自己,僵硬地绷着嘴角,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
这巨人见伏宓笑了,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双双,回神。”瓦而重重拍了一下伏宓的背部,随后拎着一把朴刀,和提着重剑的慎不道一起,朝那巨人飞掠而去。
曹君钦一剑凌空劈去,金色剑芒一瞬而过。柳条牢笼眨眼间被劈为两半,两个小孩安然无恙昏睡其中。
见巨人长臂一挥,快要砸到石桥,曹君钦赶紧双手一推,送出两个小孩,在黑毛手臂上一踏,跃入半空。
左手快速捻诀,金灵气快速被调动过来,背后展开了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寒光直射,那道金芒直接朝它面门刺去!
伏宓在空中稳稳接过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放至岸边后,足尖轻点水波,抽出游龙似的九节鞭,加入战局。
“砰!”
瓦而面上不显,虎口与心口却震得发麻,手心摊开一看,竟是被自己的力道震出了血。这巨人虽然攻势不显,它的皮毛却极为坚韧厚实。
在自己加点了防御,同时十几年又不断淬体之下,却还能反震出了这个效果。
瓦而不禁握拳,刚刚自己一刀刀抡向的全是它的脖颈,不出意外已经够它轮回十次了。
这把朴刀要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兵,刃已经翻卷得不成样子了。
转头看向慎不道,只见他面色不善,重剑已经从右手调换至左手,看不见右手,只能看见血痕淋漓的重剑剑柄。
气虽微乱,手握得却稳。刚刚他劈向的是巨人腰间,想来情况不会比自己好多少。
两个人见天地间金芒大盛,喘息着看向曹君钦,刚刚他那一剑刺向了巨人面门,没想到巨人却突然发狂,脸上原本稀疏的黑毛长得浓密而疯狂!
它的长臂疯了一样挥舞,抓挠自己的脸,但脸上的黑毛越长越密,越长越粗,看着不像毛,倒是像爬出来的黑色的长长线虫。
曹君钦天生金灵根,与剑道极为呼应,剑锋所过之处,无往不利,此时他浑身金灵气暴涨,连眼耳口鼻都不分明了。
见一剑有效,他跃至巨人背后,在其心口又狠狠刺入了一剑。
没想到那巨人从伤口处竟源源不断吐出黑色毛发,长长的黑毛一股脑涌到水里,在河里纠缠飘摇,不像水草,倒像烂掉的人头,腐烂过度,皮肉骨均已化作烂泥,只留有头发在河底招摇。
它的长臂在背后挥舞,尖利的指甲划在伤口处,居然抓得翻开了皮肉,很快那绽红的血肉又愈合了,重新被黑色堵住。
瓦而心里一沉,这哪里是吃痛,分明是在挠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