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清和沉默不语,抬头,只见破旧的道观内确实供着一尊玉质神像。
她缓缓走至神像前,微微仰头与神像对视。
四海游医时,她听闻过苍灵上仙。
苍灵上仙是民间故事里最为惊鸿一瞥的传奇,曾于月下问道苍生,雪中镇妖诛邪,世人误以为春风落凡,皆恭敬唤她一声“东君”。
一川夜月光流渚,才道清冷几千春。
芸芸凡尘,她得苍生黎民千万信仰。
只可惜,早早殒落,魂归于天。
苍灵东君仙逝已有五百年,时间太长,故而近些年逐渐淡出众人视野了。
祈清和仰头看着平和慈悲的神像。
神像敛眸而立,青衫广袖,犹如一轮温和清亮的皎皎明月,疏朗明亮。
“怪不得呢。”祈清和有几分了然,“苍灵上仙庇佑世人,自然会被邪祟所惧。”
夜风回荡,摧枯拉朽,无止无休的呜咽声在城内回荡。
祈清和回过视线,敛了神色,问向蜷缩在道观里的百姓:“你们可知城中尸魅因何而起?”
有人瑟缩一下:“似乎……是从前年无患塔倒塌开始的。”
无患塔镇妖诛邪,曾是辛夷坞最声名远扬的标志象征。
祈清和轻轻抬眼,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袖衫,又问:“没有仙人修士来处理吗?”
尸魅处理并非千古难题,只需寻到尸魅本体烧掉便可化解,理论上辛夷坞不应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不少修士纷纷试过。”有人目光黯然,“但是皆无能为力,连医修都没辙,他们说此地尸魅与他处不同,无形无声无相……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祈清和阖眸,沉默须臾,轻轻叹气。
因为操控尸魅的是上千心魔残念啊,虚无缥缈之物,何谈化解。
她想,等天亮时分得去无患塔看看。
奔波一日又受了惊吓,小梦倦倦地趴在香炉台上开始打盹,祈清和将它安置好才想起似乎还有一个人,转了一圈就看见应知离正靠在神像身边,借着月色专心致志的……雕刻?
他身前悬浮着一根长而粗的木枝,指尖流光微动,法力萦绕在木枝周围,一点点打磨雕刻。
祈清和奇了:“你在干嘛?”
应知离笑了笑:“替你刻一柄木剑,行么?”
祈清和没武器都习惯了,也舍不得费钱买,从没想过还可以亲自动手做呢。
她有些好奇地凑上去打量着逐渐成型的木枝:“这木头不错,从哪儿来的啊。”
“药堂门口那棵花树折的。”昏昏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轻柔照在应知离身上,“我想……应该会适合你?”
祈清和对此没意见。
挺好,省钱了。
夜色更沉,祈清和干脆也倚靠在神像的香案边坐下休憩,应知离就在她旁边,依旧沉静地刻剑。
她最近发现,不知为何在应知离附近睡觉格外安稳,不是心理作用,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睡得安稳,很神奇。
道观里的所有生灵渐渐都陷入睡梦,只有应知离还醒着,他刻了好一会儿,木枝在他控制下渐渐成型,有了剑柄、剑身,有了凌厉的影子。
他笑了笑,看向观内睡了一地的人,指尖流光随手一划,所有生灵的呼吸更平和,更稳,无意识蹙起的眉心也渐渐淡开。
晚安,愿你们在我的庇护下,今夜能做个好梦。
应知离敛回目光,继续雕琢着眼前的剑胚。
漏刻已尽,一点金乌出云。
祈清和揉了揉眼睛睁开来,只见道观外的天光勉强渗过阴沉雾色,从窗棂跌入室内,照出一隅亮堂。
身侧,应知离手中的木剑已然成型,他正耐心地雕琢着剑柄上的纹路。
祈清和眨眨眼:“你效率好高。”
应知离轻缓一笑:“还得再等一会儿。”
祈清和站起身点点头:“那你继续,我今日去无患塔看看。”
顺便救一下城中其他被尸魅侵扰的百姓。
应知离看着她,点头:“我待会儿去寻你。”
祈清和默了须臾,她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因而摇摇头:“不必。”
她背上自己一贯行医的,系着银铃的药箱,推门而出。
辛夷坞受尸魅侵扰已久,城内断壁残垣,大部分人都住在破败道观中,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着和死亡作对,观内东君神像下香案博山炉被收拾的干净整洁,有人跪下行礼郑重祈祷祭拜。
美丽的,慈悲的上仙啊,求求您,救救我们。
“叮铃——叮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倏然随风,穿街而来。
所有人讶异地朝着铃声作响的方向看去,尽数愣住。
一位乌发青衫的女子眉目平和,仿佛从古画上的泠泠仙子,淡然平和,她手持菩提火折,袅袅暗香随风飘荡,一步一行,吹散满城死寂。
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东君,只有青衫含铃的医仙。
所有人愣愣地出神,仰望着仿佛三月春风的铃医,她走进芸芸红尘里,问脉施针,压制秽气,象征性地收一些诊金,围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菩提木被迅速消耗。
也有人拖着残躯不肯就医,他们知道秽气只是一时被压制,过不了几天,尸魅卷土重来,他们会再度生不如死。
虚无缥缈的希望被打破,才是人生最绝望。
祈清和一路行医一路往北走,心生疑窦,世间心魔从不离体,而是引诱宿主坠魔后侵占灵台神识,如同此前沈北歌一般。
但辛夷坞的上千道心魔似乎没有宿主,它们游荡于世间,操控尸体成为尸魅,肆意伤人。
愈往坞北,哭声也愈发凄厉。
行路半晌,直至北山,只见一带朱墙斜立,隐于山间,荒葛罥涂,本应高如五岳的无患塔以颓凋敝,山魈木鬼游于灌莽,二三修士从中进出往来,面色凝重。
祈清和拦住一个修士,从怀中取出在入城时扯下的悬赏告示,冷声道:“我要见无患塔现在的主事人。”
修士自然也遥遥看见了这位气质出尘的医者,忙不迭将她请进去。
无患塔覆盖范围很广,大部分建筑以木修葺,祈清和被请进一间禅堂,见到了一位略显憔悴的修士。
他眉心因长期紧锁而生出一道淡淡乌黑悬针纹,不笑不语,认真凝望着缓缓踱步而入的祈清和,深深一拜。
“我乃无患塔主事弟子,沈念。”
“走方铃医,祈清和。”祈清和哂笑一声,直截了当,“我能解辛夷坞尸魅之祸,
她从病者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无患塔由四大世家出资修筑,起先是座巍峨繁盛的镇邪塔,历经多次扩建,由沈家弟子负责镇守妖邪。
然近几年前,无患塔封印失效,自此妖魅当道。
四大世家无力处理尸魅惨祸,大多逃至燕泽城,只剩一小部分弟子留于辛夷坞。
沈念起身,终于叹气道:“祈姑娘带悬赏令来此,定是探出一二消息,但辛夷坞尸魅横生,并非人力可解,在下不愿姑娘徒劳一场,还望请回。”
祈清和并非第一位提出有计可施的修士。
但从一无人可化解辛夷坞尸魅当道,大部分都是徒劳无功。
祈清和蹙眉,拂袖坐于雕花椅上,沈念倒是没有任何架子,反而亲自沏茶,以作待客。
“看来沈道友知晓尸魅因何而起。”祈清和并未碰茶盏,反问了一句。
沈念神色惨然:“尸魅背后起因,是为心魔。”
祈清和指尖微微攥紧,顿了顿,正色道:“沈道友是甘愿留守于此?”
“对城中百姓而言,无妄之灾。”沈念拂袖鞠躬,并不坦言心中所想,只是再度行礼,“我知晓祈姑娘好意,在此言谢。”
祈清和心中浮出一道猜测,她轻声问:“那,心魔主人,现下都在何处?”
沈念垂眸,神色微悲,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城中心魔游荡于世,走尸以作魅,只因心魔主人尽数身死,已有多年。”
“祈姑娘,因果报应,所犯错事总得需要人来收尾。”
祈清和怔忡,心中生出一丝冰凉。
都亡故了?她本想像上次那样寻得心魔主人再入梦渡化执念,可现在这上千位病者皆已身死道陨,怎么办?
无主的心魔,还能除掉吗?
当然可以,四海十洲向来有个公认的,用来除魔降邪的办法。
沈念如此镇定,不也是想到了这个吗?
——引天雷诛灭。
绘引雷阵,可招自九天而降的天雷,强度依据召雷者的修为而定,能让阵中所有生灵彻底魂飞魄散,听闻,五百年前的苍灵上仙也于雷霆万钧中仙逝。
想一次劈尽足足上千道心魔残念,沈念只怕耗了近一年时间于城中绘阵,而一旦稍有差池,整个辛夷坞及周边城镇都将被夷为平地。
祈清和下意识想阻止这一胆大妄为之举。
但还有办法化解这上千心魔残念吗?
……
而城中东君观内再无旁人的地方,小梦正气鼓鼓地跟应知离对峙着。
“堂主出门你怎么不喊我!外面那么多心魔尸魅多危险啊!”
应知离平静道:“她不会出事。”
小梦压低了声音,更生气:“你为什么不跟在她身边?你是这世间专门驱散噩梦的存在!而心魔的本质不就是人心中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
应知离依旧很平静地看着它。
小梦焦虑:“只要你愿意,轻而易举就可渡化满城心魔,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应知离轻叹:“这些心魔不会伤她,你知道她的身份。”
小梦像泄了气一般,忽然很沮丧:“我觉得我快瞒不下去了。”
它看了一眼道观中的神像,声音更低:“你我都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堂主辛辛苦苦想找出自己是谁,结果我们还冷眼旁观,这太可笑了。”
应知离神情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小梦沮丧地叹气:“我知道,你叮嘱过我,不能妄动堂主的命数因果,所以才要瞒着她。”
应知离笑了笑,带着小梦转身朝着观外走去。
“走吧,去接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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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苍灵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