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碧音同意迟衍邀约的本意其实很简单,既然对方是主动凑过来的,那就让她看看这人打的什么算盘。
若是来者不善,早些解决也好,以防日后生事。
……话虽这么说,但她却是真没想到,来到这街上,对方会如此老老实实同她一一介绍这城中特色。
“安梁城虽只是小城,不过也有些许风物可赏。”白衣剑修缓缓而行,同身边落后一步的青衣少女低声。
道城东茶坊有茶名见雪,难得一见,又说云来客栈的流春酒甚烈,滋味独特。
鹤碧音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她不喜茶,但对酒却有些兴趣。
其实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修行讲究清心寡欲、摈弃私念,太贪恋尘世之物,于己身的道并无益处。
鹤碧音算是个中异类,自小玩得野,无法无天第一人,很是交了些损友,成日搅得上清门鸡飞狗跳,令鹤知洲颇为头疼。
而每当因胡闹被斥责处罚,师叔谢修总是笑着打圆场。
再后来她当了门主,成日只能同那些老古板打交道,事务堆积成山,早中晚准点上岗,别说玩耍,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当得上一个惨字。
思及此,鹤碧音望向迟衍:“听闻迟道友出身名门,私下却对玩乐之事颇为了解么?”
“在下师长曾言,修行当讲究劳逸结合。偶尔消遣并无过错。再者,”迟衍微顿,话音一转,“我们同为修士,这城中难得见到同道中人,自是不必端着架子了。”
什么?真的假的?
鹤碧音觉得见鬼,她印象里要说古板迂腐,剑宗那群老古董若排第一,连昆仑都得靠后站站。
令人眼花的戒律、苛刻无比的修行,还有那些一直板着张脸的长老们……难道她不在的这些年里,剑宗居然冒出一个奇葩?
一直跟在鹤碧音身后的闾沉终于忍不住了:“阿姐,快些走吧,赵小姐她们往前去了。”
他小心地拉着鹤碧音往前,顺带警惕地瞪了眼旁边的迟衍一眼。
快步走开后,闾沉愤愤传音道:“姑娘你说得不错,那家伙果然不是好东西!”
鹤碧音闻言颇感意外,看了眼这小孩,她挑眉:“长进了啊。”
居然看得出这迟衍身上有古怪。
闾沉撇嘴:“我又不瞎。”
迟衍这人真是找尽机会往鹤碧音身边凑,打的什么主意还用猜吗?
鹤碧音嗯了声:“既然知道,那就多小心些。”
长点心,以防对方暗中下手。
闾沉沉声:“姑娘放心,我晓得。”
绝对不会让那不轨之徒得逞!
二人鸡同鸭讲了会,到了间成衣铺子。
鹤碧音往店里看去,老板娘正在热情地同赵燕儿说话:“赵小姐,你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近日裁了件新的袄裙,你穿上定然好看,让春雨带回去吧!”
被如此招待的赵燕儿,微红着脸摇头做了个推拒的手势,只指了指自己先前订做的衣裳。
闾沉也看见了,感慨道:“这赵家小姐,在城中当真受欢迎。”
已经不止一回了。
一路他们经过胭脂铺、首饰铺……连那包子铺的大娘都要塞两个肉包给她。
虽然赵燕儿并未受这些礼,但那些人的真诚善意却做不得假。
身后传来迟衍慢悠悠的声音:“四年前,安梁城遭旱情,闹了饥荒,后又莫名被妖兽群袭击,城中死伤无数。是这位赵小姐说服了赵老爷,令赵府出钱出资,全力救援百姓,如此数月,方度过这一难关。这安梁城中之人少说有半数之人以上受过恩惠,自然对其感恩有加。”
闾沉闻言反问:“那迟道友呢?你代表剑宗庇护此城,却没做点什么吗?”
迟衍失笑:“柳公子想来是甚少接触这人间之事?宗门庇护凡人,确有防妖魔邪物肆虐之意,可这并不代表必须对他们的生死安危负责。”
“安梁城遭天灾在先,以人之力,如何才能胜天?况且修道之人,本就不应该插手这等因果。”
闾沉哑然,转头看向鹤碧音,对方却未曾开口反驳。
迟衍的一些话说得其实不错,修士纵有翻山覆海之能,却也难以凭靠数人之力救援这一城的百姓。单就粮食来说,要供所有人数日乃至数月的口粮,已是道天大的难题,更遑论饥荒之后就是妖兽之灾,必定带来无数混乱和伤亡。
天道无情,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眼见鹤碧音颔首,少年瞬间有些垂头丧气,不说话了。
鹤碧音心思微动,转头看向跟上来的迟衍问:“这一城之人不在少数,赵家当年如何能够支持数月的?”
迟衍垂眼含笑,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谁知道呢,许是哪位好心人看不过去,暗中相助吧?”
赵燕儿出来了,脸上带了些许歉意,对于三人等她这件事有些过意不去,甚至偷眼悄悄看了看迟衍。
鹤碧音道:“无妨,左右无事。”
她看向春雨手中那件红色的袄裙,隐约可见裙摆处繁复漂亮的花纹,一枚赤红的玉佩十分精致,顿了顿问道:“赵府近日,是有好事将近?”
春雨:“并非如此,只是我家老爷生辰将近,小姐想热闹些,让府中上下都高兴高兴,这件袄裙也是为此订做的。”
赵燕儿冲鹤碧音笑笑,然后朝春雨掐了掐手势,春雨就转头道:“柳小姐,柳公子,时候不早了,不如就去云来客栈用饭如何?”
鹤碧音和闾沉没有异议。
春雨又看向那个白衣端方的人,迟疑道:“迟先生接下来……”
迟衍:“自然是同各位一道了。”
此话一出,引得闾沉又是警惕地盯上他:“迟道友今日不是有事吗?不如先去忙你的?”
就差明面上请他滚远一点了。
迟衍却是道:“不过一点小事,改日办也可,多谢柳道友操心了。”
闾沉气极。
春雨:“……是。那,请容我为各位引路。”
云来客栈在城中的位置,四层高的小楼在一群低矮的店铺之中颇为显眼,布置虽不精贵但胜在干净,一楼几乎坐满了客人,饭菜的香味颇为诱人,两三个伙计在其间穿梭,招呼着上菜。
他们才踏进门,其中一人便上前来,对着赵燕儿笑容满面:“哟,赵小姐来啦!”
他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鹤碧音等人,声音小了些:“赵小姐这次是带了客人来?那还是给您在二楼的雅间是吗?菜色也老样子?”
赵燕儿点头。
春雨便抿唇一笑:“是,一切照旧,麻烦你们了。”
那伙计一边往上引路一边摆手:“嗨,您客气,这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将一行人带到屋里,伙计便下去上菜了。
鹤碧音打量了几眼室内,比外头雅致些,雕花桌椅,细颈花瓶插了一枝柳叶。
闾沉站窗边往下一看:“这店中生意倒是好。”
方才就觉得了,一楼的客人真称得上络绎不绝。
春雨道:“柳公子不知,云来客栈的大厨手艺了得,尤其一道爆辣鱼和一笼山楂糕最受欢迎。”
鹤碧音闻言眼睛亮了亮,她口腹之欲不算重,却格外嗜辣,当年在外游历,非要把当地辣味尝个遍不可。
她刚激动了一下,下一瞬又想起自己如今尝不出味儿……那点激动登时如被兜头一盆冷水,眨眼就熄了。
天杀的戚含疏。
有些糟心的鹤碧音冷着张脸率先坐在了对门的位置。
赵燕儿则轻轻坐在了鹤碧音的左手边,余光瞅见她脸上并未表露异色,很是开心。
闾沉一回头,发现迟衍正往鹤碧音的右手边去,心头就是一咯噔,立马三步并两步走近,在对方要入座时,猛地踩在那张长椅上。
在场三人:?
闾沉神色镇定,看着迟衍:“迟道友,这位子我看不错,不妨让与我如何?”
说罢想想,又补了一句:“我需得为阿姐布菜,旁人不知她口味。”
鹤碧音:……刚刚说机灵真是白夸了。
迟衍倒是好脾气,客气地退后一步让了出来,自己则在鹤碧音对面落座。
很快菜就上齐了,琳琅满目,很是令人胃口大开。
桌子最中间的一道就是春雨说的爆辣鱼,红灿灿堆尖的辣椒,呛香辣味扑鼻而来。
那味越劲道,鹤碧音越心痛,暗自在心里又狠狠给某人记了笔账。
偏又不能甩脸色走人,只好面无表情随意吃了几口应付,半点不去瞟那道红辣辣的菜。
可算知道食不知味怎么写了。
春雨突然开口:“柳小姐好甜?可要令他们再上几道菜,这楼中的蜜饯也很是不错。”
鹤碧音一顿,才发现自己入口的是糖糕,闾沉方才夹在她碗中的也是两块山楂糕。
糕点做成了花朵的形状,花瓣红艳,花蕊浅黄,形状可喜。
鹤碧音并不好甜,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甜腻的东西,放往日是绝对不会碰一下。
可如今酸甜苦辣入口一切平等,都如嚼蜡,没什么差别了。
“尚可,”鹤碧音心如止水,未曾否认,“这些便好,不必费心了。”
春雨却怕招待不周:“柳小姐……”
闾沉连忙嘴替:“不用不用,我阿姐甚少用这些吃食,修士不重口欲,于修行有碍。这一桌菜已足矣。”
迟衍见状道:“柳家家风甚严,实令迟某敬佩。”
鹤碧音闻言望了一眼,注意到对面的人已搁了筷子,碗里仅有枚咬了口就未再动的山楂糕,她轻声:“如何比得上剑宗风范?克己守心,以身铸剑,实为宗门世家楷模。”
迟衍一笑:“柳姑娘过誉。”
赵燕儿察觉到一点微妙古怪的氛围,小脸微鼓,瞪大了眼咽下食物,视线在二人之间悄悄扫来扫去。
然而,迟衍说过这一句后,二人都再未开口。
鹤碧音只有一筷没一筷地进食,那白衣修士则只独自饮着茶水,神色有些冷淡。
闾沉转头去问侍候在赵燕儿身边的春雨:“林三是在这里养伤吗?”
春雨忙点头:“是,今早让府中大夫为他处理了伤后,管事便令人送他回客栈休息了。”
“方便待会去看看他吗?”闾沉表情真切,“好歹同行过一段,我有些担心他的情况。”
“自然方便的,”春雨神色动容,“能得柳公子关心,是他的福气。”
“那就太好了。”闾沉想,正好看看,关于林三身上的特殊之处,还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一顿饭吃得颇有些沉闷,全程只有闾沉和春雨在说话,偶尔赵燕儿捧个场,另外两人连表情都欠奉。
吃过饭,众人本要去探望一下林三,却是碰到另一出意外事。
一女子在外头大街上叫骂庸医,说是那大夫开错了药,致使孩子服药后昏迷不醒,哭骂声令二楼的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待鹤碧音他们下楼,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一圈,人群中心荆钗布裙满脸泪痕的妇人,正与对面一个焦急的灰衫男子相对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