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何心梗,面对鹤碧音的要求,闾沉还是憋着口气,向春雨问了林三的住处,往那边去了。
赵燕儿担忧朋友,自是与他一道前去,而春雨,则是被她先一步遣回家中向管事说明失魂症的情况。
这种要紧事,耽误不得。
客栈的伙计们本来都住在旁院的一个屋里,林三因为受伤的缘故,暂时得了个单人的小房间,好让他静心休养,不必和别人挤一处。
当然,大概率还是赵管事的吩咐起了作用。
闾沉和赵燕儿去寻他的时候,正好看见客栈老板从他房中出来,脸色不是很好看,连拐角处站的两人也没发觉就匆匆走远了。
这是怎么了?
不及细想,屋内突然传来林三剧烈的咳嗽声。
闾沉心一跳,猛地冲过去推开门。
倒是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场景发生。
少年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却趴在床边,咳得瘦削的脊背一阵起伏。
“林三?”闾沉心说这怎么看着比昨晚还惨,“你还好吗?”
赵燕儿越过闾沉,去到林三身边小心地给他抚着背。
“……燕儿?”林三勉力抬起头来,“还有柳公子……”
他没说两句又开始咳,闾沉看他那架势生怕他咳得背过气去,劝道:“哎,你缓缓,先别说话了。”
然后转头在屋里看了看,倒了碗热水递过去。
赵燕儿扶着林三靠在了床头,又喂了他热水,林三的脸色总算不再惨白得跟个鬼一样。
“你这皮外伤,怎么会咳成这样?”闾沉很是不解。
“……我没事,让柳公子见笑了。”少年转眼见少女在离他很近的距离,皱着眉满脸担忧的模样,神色变得柔和。
他下意识瞥了眼还在旁边站着的闾沉,稍微提起的嘴角努力压平了,放轻了声说:“我真的没事,只是有些受寒,犯了旧疾而已。”
赵燕儿瞪了他一眼,给他扯了扯被子,林三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长得清秀,笑起来的样子耐看,被他这么望着,赵燕儿也绷不住故作生气的模样,弯了眼睛。
嘶,这郎情妾意的,闾沉忽觉自己有点碍事。
好在林三先回过神,打起精神道:“柳公子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闾沉摆手:“没什么,就是来看望一下你,你这还得多休养吧?”
林三苦笑:“说来不怕柳公子笑话,其实我自小体弱,总是生病,这一回怕是又要歇上段时间,倒要给老板添麻烦了。”
他说着,脸色有些苦闷。
闾沉点点头,毕竟这人魂魄极弱,这种情况是再合理不过,他随口:“你这旧疾,是小时候落下的?”
林三确是摇头:“不是,四年前我因意外落水得了重病,好不容易醒了,却落了这受寒就咳的毛病。”
“那你还真是倒霉。”闾沉边感叹,边分神去探查林三的魂魄情况。
这一探的结果,却是令闾沉颇感惊讶——林三的魂魄居然更加凝实了。
看来之前猜得没错,确实有人在想办法替他补魂。
闾沉摸了摸下巴,魂魄作为大部分生灵的根基,是它们身上最为精密而玄妙的部分。
再者,魂魄这种东西,可以被切割、可以被堙灭,但要修补羸弱溃散的魂,法子屈指可数,且无一例外都极为困难,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不行。
闾沉思考,不惜花费如此大的物力精力来维系这样一个普通少年的性命,是为什么?林三真的只是个客栈伙计吗?
又是什么人在私下护佑着他——此事是个精细活,而且费时费力,林三今早回城的时候魂光如风中烛火黯淡,如今不过半日功夫,魂魄已稳固了下来。
而那姓迟的说过,结界并未感知到有外人进出安梁城。
所以那个帮林三的人,一定还在这城中。
闾沉试探:“林三,你就这样一个人养伤,没什么人来照顾你吗?好友之类的?”
林三一愣,实诚地摇摇头:“……除了燕、除了赵小姐,没什么人会来看我。我这伤也不严重,不用麻烦别人。”
闾沉:“我们刚刚看到客栈老板从你房间出去来着?”
“哦,那是老板来问我什么时候能上工。”林三挠挠头,“我说可能还要些时日,他不大高兴,便走了。”
闾沉:……有点惨啊少年。
说实话,林三横看竖看都是个命苦的倒霉蛋,除了魂魄有异外再没别的独特之处……等等,他刚刚说四年前?
闾沉:“林三,你四年前是怎么得的重病?”
林三面露困惑,不理解为什么闾沉会对这种事感兴趣:“柳公子不知,四年前……有一群妖兽闯过安梁城,当时全靠赵家的那些仙人才赶走了他们。那会掌柜的让我去送东西,我被波及掉进了池子,所以重病了一场,不过好在保住了命。”
赵家自己也是有修士的,但修为都并不高,比凡人强上一线的程度罢了。
与迟衍说的大差不离。
妖兽入侵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事实上自从千年前人族与妖族为了共同抗击魔族而达成了明面上的同盟后,妖兽侵略人族聚集地这样的事就逐渐少了。
但妖兽虽占了个妖字,到底还是兽类,空有蛮力而智慧不足。即使妖族有心约束,却也管不到所有妖兽头上,它们骚扰袭击人类这样的事情在各地或多或少仍有发生。
……至少,书上是这么说的。
但闾沉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事同林三魂魄有异之间的联系,他和赵燕儿又坐了会,从林三如今的人际关系到财产几毫几厘都打听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只好心不甘地别了林三,回赵府去了。
回去路上,天已经擦黑,街上行人渐少,赵燕儿不会说话,脚步又轻,跟在闾沉身边就像不存在一样。
闾沉想着事,也一时没顾上她。
走出段路无意间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的赵家小姐居然不见了,登时人就惊了,这小哑女被人拐走了?
有他看着,还能叫个普通人丢了?鹤姑娘知道非拧了他的脑袋不可。
闾沉心里一阵打鼓,立马转身回去找,往回走了好一截,才发现小姑娘不知怎么正地靠坐在石桥的阶边,仰头望着昏黑的天色正神色苦恼。
闾沉才算松了口气:“找到你了,怎么在这坐着?你一个姑娘家,若是碰到危险该怎么是好?”
一惊一放下,他语气忍不住带了几分责怪,只是话才出口,对方就下意识瑟缩了下,那怯生生的表情落入闾沉眼里,令他猛地回过神来,懊恼道:“……对不住,赵小姐,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对你说话。”
这女子只是个凡家小姐,还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先前为了尽快处置这城中的事,她提前遣了随身的侍女去报信,才导致独自一人在外的诸多不便。
赵燕儿本身也颇为惧怕他们这些外来的修士,除了面对鹤姑娘,面对他和那个姓迟的总是带些胆怯,就算是碰到什么麻烦,怕也不敢直接表达。
赵燕儿因这道歉呆了呆,反应过来忙摆手摇头,示意没关系。
“还能走吗?”闾沉问,他细看了下,觉得她应该是崴伤了脚。
赵燕儿忙点点头,咬牙努力撑着石阶打算自己站起来,却险些又跌一跤,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闾沉忙扶住她让她重新坐好:“行了,别勉强了。”
这伤得还有点重。
赵燕儿听话不再尝试,只是眼里满是歉意。
闾沉则思索着怎么把人带回去。
方法有,但诸如袖里乾坤、傀儡操纵这些手段,太粗鲁了,明显不能对赵燕儿用。
此外凡间规矩也多,让他去背啊抱的更不合适。
好在闾沉没能烦恼多久,二人被春雨派来的人寻到了,那位侍女委实担忧自家不良于行还未归府的小姐,便派了人来寻找。
一行人很快回去了,管家和春雨忙着请大夫给脸色发白的赵燕儿看伤,闾沉不打算碍事,和管家说了声便独自回了竹苑,发现屋内空落落,鹤碧音仍未归来。
少年站在院门口看着还有些兵荒马乱的前院,思索了下,念及鹤碧音临行前交代的事,掐了个隐决,借着夜色掩盖往赵家之主所居的主屋那边悄悄行去。
另一边,鹤碧音与迟衍前往陈清和的医馆。
路上鹤碧音和迟衍问了几句病人们的具体状况,共十三人,被发现时均已是昏迷不醒,后被人送来的。
病人没有外伤,脉象也正常,陈清和医术有限,看不出名堂,只能试着给些醒神温补的药,结果却毫无起色,人也衰弱了。
“……我能力不够,救不了他们。”陈清和苦笑。
鹤碧音道:“你已尽力,非你过错。”
那青衣大夫只摇头。
去往医馆的路并不远,一会功夫就到了。
鹤碧音抬眼,灰扑扑的瓦檐下挂着牌简陋的牌匾——济世堂。
医馆门口的台阶附近坐了几个满脸病容的人,两个小童进进出出忙碌着,能嗅到一股药材的清苦味儿。
陈清和带着他们往里走,穿过诊堂和抓药的地方:“医馆内地方小,只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晒药材的后院了。”
那后院也不大,分两排铺了十来张竹席,昏迷的人们都躺在上面。
其中有几人脸色衰败得厉害,若不是还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简直和尸体差不多。
陈清和:“拜托二位仙人了。”
鹤碧音和迟衍一人一边逐一靠近去细细探查,他们动作很快,直到碧音收手,从最后一人身边站起来,也不到半刻钟。
迟衍恰好也结束:“柳姑娘先说?”
鹤碧音看他一眼,直言:“和那小丫头一样,都是被夺去了部分生魂,时间久了,魂魄不稳,生气流失。其余没什么异样。”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干净得很。
“迟道友那边如何?”
“其他与柳姑娘一般,”迟衍回答,“不过其中三人身上,似乎还留了股阴寒气息。”
“哦?”鹤碧音心头一动。
迟衍将那三人指了指,鹤碧音凑近,探出一缕灵力。
……确实有股诡异而阴寒的气息,盘旋在他们筋脉内,很少,只有一丝,散而不聚。
鹤碧音若有所思收回灵力,和当时袭击闾沉的那人在他身上留下有些相似,却又有些不同。袭击他们的妖,以及攫取普通人生魂的幕后黑手,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一旁的陈清和听了二人言论,心里的猜测落了地,神色越显沉痛。
鹤碧音则是指了指那三人:“刘大夫,他们是什么来历,你可清楚?”
陈清和上前来一看:“他们是城西的地痞,中间的是老大,叫张贵,另外两个是他跟班,这三个,也是最先被送来的。”
“不止他们,这些人,多是生活在城西的人。”
听上去,一切的起源都在城西,那确实和客栈里听闻的传言对上了。
鹤碧音与迟衍交换了个眼神,决定走一趟这个地方。
二人出济世堂之时,天色已昏黄,鹤碧音稍一顿步,回首望了眼堂内悬的青色药葫,和药柜前、那神色黯然的年轻大夫。
迟衍见状长眉一挑:“柳姑娘这是不忍?”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语气里带了轻微的嘲意。
鹤碧音不为所动,率先迈步往前走去:“迟道友有何见教?”
迟衍跟在她身后:“与自己无关之事也如此上心,以至亲身前往探查。柳姑娘,着实令我有些惊讶。”
“鲜少外出,碰此异事,好奇罢了。”
迟衍似是听了什么趣事,笑了声:“柳姑娘,你和你弟弟,似与我往日所见的大家弟子颇有不同。”
这是怀疑他们身份?鹤碧音瞟了他一眼,也笑道:“是么?不关心正事,倒对这些旁的细枝末节操心,迟道友行事,倒是与我所见过的一些仙门中人,一般无二。”
她说得轻缓,眼里神色和声音却都是凉的。
被这么刺了下,迟衍主动话头一转:“那不知柳姑娘对此事有什么看法?这下手之人,能悄无声息穿过剑宗结界,绝非等闲之辈。可这样的人,因何会对这样一所荒凉小城的人下手?”
对方既不再试探,鹤碧音也直白道:“修为高的大有更好的饵食可选,修为低的则没法进出结界而不惊动你。”
“没错,且安梁城中人并无特殊之处,除了赵府的几个低阶修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迟衍叹道,“如此看来,也可能只是运气不好,才被当成了目标。”
“下手的是什么东西都还不知道,多思无益。”鹤碧音轻叩了两下腰间悬的凤影,“二丫是昨日出事的,那人可能仍未离开城中,此行兴许会有线索。”
二人拐过一个弯后,都似有所觉停住了步子。
未见其景,先闻其声。
各种嘈杂纷乱的吵嚷和浑浊难闻的味道先一步涌向街口的人,鹤碧音抬眼,看向这条昏暗冗长的街道。
两边屋檐挨挨挤挤绵延开去,檐下走卒乞丐来来往往,尘土在他们脚下飞扬。
安梁城最贫困阴暗的角落,城西,七里街,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