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卫派了几波侦察兵,皆没有活着回来。诫兰人,人称马背上的民族,虽骁勇善战,但也粗中有细,并非莽夫之流,接连斩了两队侦查,钊照知道这般不是办法,找到拾厢钧相议对策。拾厢钧想到,就算赢水监那样的顶级间谍机构,也让他们损失了数十人,悬任还是半条命的逃回来,想必那诫兰人真真不好对付,并未多加责怪。这去侦查的人,便要择其非一般人了。
可这人选,又犯了难。钊照送去的侦查兵,可非一般等闲之辈,皆是精锐。正商议着,拾凝晦掀了大帐,硬闯了进来。
“晦儿,你做什么?”
她抱拳跪地,请命:“我愿前往探查敌情!”
这一下,不止惊到了在场的拾厢钧,也让钊照和索云及其他几位将领吃惊。
“万万不可!长小姐乃千金之躯,怎能冒如此大的险!”二卫统领温行立即提出反对意见,他语言温柔,道理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他所说的正合了拾厢钧的意。
“这不是去送死么?”钊照冷冷扔下一句,不屑皆在脸上。
充耳不闻,她跪着,望向父亲:“请给我这一次机会!”
见女儿坚持,拾厢钧脸沉了,在三军将领面前,拾凝晦的这种坚持无异于对他是种挑战。
拾凝晦头重重磕在地上:“望父亲准我!”
“军中无儿女!”拾厢钧气道。
“既然无儿女,我便是一普通士兵,为何不能去呢?”她就在等父亲的这句话,意识到自己被女儿设了套,拾厢钧更是愤慨。
骑虎难下时,索云上前一步:“将军,我愿一同前往!”
如果是索云,那么他心便放下一半。他脸色微微转好,转念一想,未婚男女两人在一起也是不合适,可比起女儿性命,倒也不需太过在意,索云为人沉稳,君子气节,两人在一起,拾厢钧相信彼此皆是安全的。
钊照冷眼一切后,对拾凝晦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娃,心生种种厌恶,让她吃吃教训也是好的,于是道:“不如让长小姐去看看,与索云副将在一起,也会安全许多。”
钊照的话给了拾厢钧一个台阶:“好吧,你俩结伴前往,注意安全。”
“是!”两人一同抱拳。
回身,拿出一把短刀,递给拾凝晦道:“这是你母亲一直带在身边的短刀,当年也算是我与她的定情物,乃一把宝刀,你也许会用得到。”
双手接过短刀,抽鞘,寒光粼粼,她发现这竟是一把铁器。
征坡国冶铁业发展不发达,铁制品只有贵族以上的家庭才能拥有,一般皆是铜制。
看着女儿转身离开,为父,拾厢钧也是忧心备至。
“将军,放心吧,长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无事的。”温行出言安慰。
“但愿吧——”长叹一声,心口郁结,都说男儿绣花是灾,女儿持剑是祸,现下他才知这话真伪,当真是老祖宗的道理有得讲——
与拾凝晦并肩骑着马,索云逼着自己眼放前方,莫要多看她一下。拾凝晦哪知师父心思,一路上锁着眉头,似在想着什么,以至于太过聚精会神,就连索云与她说话也未听到。
“你如此坚持,是有对策吗?”
侧脸,拾凝晦才发现索云正在等她回复,可她并不知对方问了何事。索云见她心不在焉,无奈道:“你在想什么?”
“师父可否信我?”
“如若不信你,何苦与你一同出来?”叹口气,索云知晓拾凝晦性子,如果对一件事专注了,其他的事便引不得她一丝一毫的注意,她虽聪敏,可对旁人的想法,往往是不在意的。
“我们先去集市附近住下一间客栈。”
“为何?”
“我曾救过一个人,那人正是从诫兰逃出来的,事后,我曾按照他的路线,往回走了一阵,根据车轨的痕迹,发现这正是诫兰人运送粮草的路径。”
索云眼一亮,满意道:“嗯,你快与我去看看。”
“现在不行,咱们要做好半月的准备。”
“为何?既然路你已知晓。”
“那人从粮道逃跑,诫兰人必定戒备,你我去了只会送死,咱们先勘察地形,再做打算。”她说得有理有据,让索云没得反驳。他发现拾凝晦这女子非同小可,平日里一副冷冷的姿态,实则心思缜密,做事稳妥,并不急躁。对她多份欣赏。
军中,士兵统一兵服也就罢了,可这出了兵营,两人要做百姓打扮,着装上让索云犯了难:“你这女儿身,穿男装成何体统?”
“我也没说要穿男装。”她冷冷回道:“我又不想做男子!”
“我看你是怪这女儿身束缚了自己吧?”
“从未有过。”她毅然否决,一扬高辫,傲视着自己师父:“用女儿身赢了你们男子,我更有成就感。”
一句话让索云心驰震荡,她心高骛远,绝非寻常闺阁小姐。
两人换上寻常衣物,拾凝晦虽然脸晒微黑,但是一着女装,并不输样貌,自有一番清丽,一件藏蓝长裙,从头裹到脚,头发挽成一个长髻盘在脑后,她笨手笨脚,男女授受不亲,索云又不能帮忙,忙活半天,才把头发弄好,他拿起一个帷帽,扣在她的头上,那帷帽宽沿垂下一层薄纱,一直到脚踝,把全身挡个严实。
征坡国是一个严守礼数的国家,对女子要求自然高,不准抛头露面便是其中之一,未出阁的女子不许上街,只有已婚女子才能佩戴这种遮面挡身的纱帽出门。
在索云面前盘头失败,她也微微羞愧:“在家都是娘亲和丫鬟帮我弄发,何况盘头,是已婚女子的发饰,我还未婚娶哪能擅长?”
听她在那自我狡辩,索云暗叹无奈:“长小姐理由充分,在下自是无话可说。”他俩这般,已是逾越了礼节,虽是为了工作,可未婚男女假扮夫妻本就是不合礼数的。
他发现,自从遇到拾凝晦以后,自己便向着违逆之路渐行渐远了。
大概是习惯了军营生活,她走路与男子无异,伸腿踢脚从无顾忌,可这穿上女子长裙后,加上面纱束缚,走路磕磕绊绊的。一旁索云万般无奈,千般无语,跟在后面,哪还装作什么夫妻,全部抛之脑后。所幸,她走了几条街以后,忆起在家时练习的碎步,走了一会便掌握了要领,两人这才并肩找到一间客栈。
“可住?”索云问道。
“不住。”
“为何?”
“地处偏僻,前不着街,后不挨市。”
又换了一家,索云又问:“可住?”
“不住,生意惨淡,人少。”
折腾一路,终于在一间牌面大,看着热闹的客栈,停下脚步。
“走吧!”拾凝晦抬脚便入。
“两间房。”店家在索云和拾凝晦的身上瞧了好几眼,暗觉不对,夫妻哪有分房住店的?不是蹊跷?
拾凝晦低垂着头,乖顺站立一侧。
索云也怕对方生疑,可是他俩孤男寡女,又怎生合适?为难之际,拾凝晦开口:“我与夫君前往关内奔丧,服丧期间不得同房,望店家理解。”
这个理由,一点都不牵强,合情合理,店家也就接受了,如若让对方察觉不对,怀疑他俩是私奔男女,告了官府,事情闹大就不好了。
好巧不巧的悬任也在,自从回了家之后,养了一阵子的伤,他又闲不住,总想着往外跑,何况上次虽获得了布阵图,他并不满足,想着打探出诫兰统帅的情报才是真本事,在世子面前才有谈资。这次前往关内,他不直接潜入诫兰,毕竟曾经暴露过身份,也就只能在两国接壤地四处溜达,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他本清瘦,自从遇到比他高出半头的拾凝晦后,心下愤怒难平,吃饭也比平时多了两碗,多日下来,个子倒没怎么长,脸倒是圆了不少。
悬任在赢水监训练多年,耳鼻眼皆是灵敏,马上认出拾凝晦的声音,可他又不敢认,毕竟在他的认知里,拾凝晦一直是个少年郎,现在扮作女子模样,让他顿觉对方廉耻不顾,着实不配为男儿身,又想到那天救他时,逼他日后女装,竟是做着如此下作念头,恶心非常,气不打一处来,新仇旧恨,便想着一同算。可他也不是鲁莽之人,知道拾凝晦乃是军中之人,到这边陲小镇,必然是带着任务,也不能随意搅局,不可大张旗鼓。
紧盯着拾凝晦,那纱轻轻浮动,她的容貌在里面若隐若现,从他身前走过时,步子稍微有点急了,忘了收步,迈得大了些,裙子一绊,向前扑倒,悬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起身扶住了她的腰。挨得如此近,他透过面纱看到里面的她,也不可怖,是有些清淡但是不寡的丽色,心念一动,生了疑。
男女哪能碰触?拾凝晦脸马上红了,后退一步,店内人多,马上议论四起,索云跟在后面,还不知所以。
“这小娘子与这公子刚刚是搂了腰吧?”
“丈夫还在这儿呢!可耻可耻啊!”
“也不守妇道,出门便勾引男人!”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一齐向拾凝晦奔来,她虽羞涩,却不当回事,对他人的指责也置之不理,径自上了楼。
她当真是男子吗?悬任却在想着这些。
等着夜深,他着一身夜行服,躲在房檐上,待四下安宁,没有半点动静,这才到了拾凝晦的厢房外,看屋内灯光微现,人影晃动,知道她未睡下,从窗户钻入,吓了拾凝晦一跳。
过了数月,拾凝晦早把悬任抛之脑后,见了一个陌生男子站于眼前,自然是吃惊的,抽出短刀:“你是何人?!”
“你竟然不记得我?”他一当朝丞相的嫡长子,从小备受宠爱,哪受得这般忽视。怒目而视,夜里灯火微弱,看不真切,可也够他看清穿着单衣的拾凝晦,披散着长发,衣扣未系好,肚兜一半还露在外面,胸部虽不发育,可也微微隆起。拾凝晦迅速把衣扣系好。
一目了然,她的性别。
目瞪口呆了半天,悬任把前后关系理顺,才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合着从始到终他都是被一个丫头耍了,气更不打一处来:“你竟真是女子?”
拾凝晦不理他,问道:“我可曾见过你?”
“你曾逼我女装,忘了吗?”
提到女装,拾凝晦想了一会,记忆往前推了推,心中隐约有她救了一个少年,逼人家女装这档子事,才收了刀:“原来是我救的那个弟弟啊——”
鼻子气歪,尤其是她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火上浇油,悬任道:“你一女儿家,入兵营,与男子为伍,成何样子!”
拾凝晦本就在意这些,被他一陌生人如此说,也是来了火:“你是我何人,竟敢教训我!”再次抽出刀。
隔壁索云听到拾凝晦屋内响动,出了房间,敲了敲门:“怎么了?”
听到师父声音,拾凝晦紧张得把悬任拽过来,刀架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别出声!”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礼数教义早忘得干净。他俩挨得极近,几乎是拾凝晦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悬任自小家教甚严,勿说姐妹,就是母亲自打七岁之后,也不能太过亲昵。女子自然体香,从拾凝晦温热身体上传来阵阵,虽然身负要职,性子比一般人稳重些,可也毕竟是十四少年郎,正是情窦初开年华,哪受得住一个少女的馨香,脸瞬间红了。
“我没事!”
索云不敢随意进女子房间,听她如此回答,也心安了,嘱咐两句:“早点歇息吧。”回了自己屋子。
松开悬任,拾凝晦赶紧系好衣带,披上外衣,剜了一眼悬任:“你差点毁我清誉!”
“那人真是你丈夫?”丈夫在兵营,妻子追随,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虽然罕见,倒也说得通。
“我未婚配。”
“什么!”悬任马上炸了毛,口无遮拦:“你一未婚女子,竟混在营中,与那些男子赤膊相见!和一男子假扮夫妻,还说我毁你清誉!我看你自己根本不在乎!不知廉耻!”
啪!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悬任被这巴掌激怒,正要还嘴几句,却见拾凝晦双眼通红,是被他骂的急了,气火攻心,马上没了气势,只好低声喃喃:“这一巴掌我记下了,我一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在她身上扫视几圈,自下定论道:“我看你这辈子别想嫁人了!谁敢娶你!”
“我谁也不想嫁!”她穿戴整齐,冷冷道:“你为何要夜闯我房?”
“你辱我,轻我,我当然要讨回公道!”
“讨回了吗?”拾凝晦冷睨他,甚是不屑。
捂着肿起的脸蛋,嘴巴高高嘟起,委屈得不能自已:“你父母从不教你女德吗?男为尊,女为卑,你竟敢动手打我!”
“这世间,性别已定,我无需改正,但是男女皆为人,无个轻重,又何来尊卑一说?是我教你的!”说完,拾凝晦拎着悬任脖领子直接扔出窗户。
摔在地上,悬任才知道自己受了怎般遭遇,震惊之余,只听得屋内拾凝晦说道:“你一堂堂男儿,正门不走,走窗,我一女子送你自要随你心!”这话无异于挖苦了。
他拍拍身上灰尘,站起身,伫立余久,也不知自己少年气盛被堵塞,还是自己原本的傲视资本被一个女子践踏,无处可寻个究竟,终是最后化为无奈,转而落入眼里,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