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神化或者妖魔化这个人。”
对此,高欢却是一如既往的不以为意。他将烟袋在烟灰缸上敲了敲,慢条斯理的:“沈夜北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就可以被打败。”
高欢比沈夜北年纪大些,为人也更“随和”稳重一点。这个国度的上层精英们好像人人都怕沈夜北,但他却不这么想。
沈夜北这个人,行事看似冷酷果决毫不容情,但一直都遵循几条最基本的原则:
明显弊大于利的,不做。未经深思熟虑的冒险,不做。对未来长远规划没有好处的,不做。以及最重要的,突破底线良知的背信弃义之举,不做。
高欢并不认为沈夜北会放过像黎启仁这样的军阀。他只是好奇,沈夜北面对“内忧外患、南北夹击”这种局面会作何反应;无论那是何种反应,都一定会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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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沈夜北的“反应”比他、或者说比任何人想象中的,来的都要更快。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还在西北收拾烂摊子时,他本人居然诡异的出现在了东南。金明远、林啸武等一众墙头草根本来不及犹豫,腿肚子就先朝前了。
恐怖和威压,往往比怀柔与仁慈更为便利有效。
平心而论,沈夜北嫡系不多,亲和力基本为零。但奇怪的是,当人们谈起他和柳余缺这位革命领袖的人格魅力时,却总是觉得二者不相上下。柳余缺的人格魅力可以让广大公众心无芥蒂的团结在他周围,而沈夜北……
沈夜北的“人格魅力”,则是能让所有想要背刺他的人行动之前都得好好掂量掂量,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沈夜北一到东南,第一件事就是视察各个军区。军阀们虽然实际上占山为王,名义上却仍受中央任命与辖制,措手不及之下部分胆子大的直接就开始集结兵马准备开干,胆子小的则毫不犹豫立刻倒戈,跪在地上殷勤开舔。
跟他们,沈夜北也没客气。对付最初几个出头鸟儿,平均只需两三天打死一只,以儆效尤;南方军阀大部分又各自为战,打起来并不费力。更何况,复兴党老家就在南方,革命党的坚决支持也让他这一系列行动如履平地……
这很奇怪。因为凭沈夜北一己之力想要对抗整个南方,理论上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是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南方军阀们“扫荡推平”、以至他们死的死、降的降。可如果参照秦一统六国的历史再想想,就不难明白其中原因——
大一统的执念。
这个国度对于大一统的究极执念,哪怕是革命起家、受过良好现代教育的精英们,也无可避免。这一次,是沈夜北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黎启仁的军队夺路而逃时,高欢却并不急着跑路。他悠闲的躲在某个不起眼的阁楼里,左手边放着一盏香茗、右手则捏着一份报纸,甚至茶几上还放着至少五六份。
——无一例外,头版头条都是沈夜北的巨幅照片。
照片上,仍算年轻的混血男子身着深灰色西装,神色冷峻,手里拄着“文明棍”,仿佛国王握着权杖。高欢看着看着,居然笑出声来:“病成这样,居然还敢这么折腾?”
他太了解沈夜北了。此人不重名不重利,无欲无求,绝不会为了追求仪式感而花里胡哨。如今他既然如此花里胡哨的拄着手杖,答案只有一个:
沈夜北,已经虚弱到只能依靠手杖才能站立了。
他的脸在黑白照片上苍白得并不明显,但高欢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
沈夜北有毒瘾这件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多。高欢知道这件事后还特地查了下以前中毒之人下场的资料,发现基本都活不过四十上下,而且越到末期毒发越频繁、对人体的摧残越彻底。这时就有个很有意思的悖论:继续服毒,可以短期内恢复健康和精力,代价则是毒发身亡的死线提前;拖延服毒,则会无法维持基本的健康或者精力……
显然,沈夜北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想活得更久一点。
“你若死了,我会很寂寞的……”
高欢轻叹,又吐了口烟圈,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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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北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南方的叛乱不是大问题,西北的乱局也正在解决之中。可他作为人类,一个被肉身状况限制、影响的人类,已经到了极限。
“先生,”从西洋留学回来的家庭医生告诉他说:“这种毒目前医学界还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可以根除,但如果能坚持不再按时服药,或许能多……坚持几年。”
医生很谨慎的没有用“活”这个字眼,也没有明确说能多活几年。沈夜北不喜欢这种语焉不详的说法,于是很不客气的追问道:“几年?”
“如果,我是说如果。”医生抹了把汗,表情也有些沉重:“比如说,之前生存期最多十年,坚持改变之后,能到十五年。”
十五年,足够他做成想要做的事了。沈夜北很冷静的想着,然后很冷静的当天就开始不再按时服用瘾毒;这么做的代价是,他的体能迅速下降、人也很快就病殃殃到了只能依靠拄拐行走的地步。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
在南方,沈夜北的名声显然要好于在北方的时候,何况这回他还是来“统一”全国的。占了道德大义的沈夜北,明明不久前还在被举国口诛笔伐的骂“华奸”、“暴君”、“刽子手”,这回却被各大媒体渲染成了华族人新时代的救世主和领头人,连带着对他歌功颂德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无人注意到他黑夜掩盖下惨白如纸的脸色。人们能看到的,就只有黑夜都遮挡不住的、未来可能成为这个千年古国主宰者高大挺拔的身形,以及雕塑一般浓艳立体的脸。
——混血脸。杂种才会有的绝美的脸。
如今不会再有人因此而鄙视他了。
因为没有人敢。
“沈先生!”
“沈大人!——啊啊啊啊!!!”
“沈将军!”“您应该做我们的大总统!”
……
沈夜北近乎面无表情的站在军卡上,心底却只觉得荒唐。
他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颂的善举。统一全国是历朝历代每一位开国君主都必须做到的事,否则这个王朝就不会长期稳固;但“一统天下”本身,在冷兵器时代是为了集中军事力量、防范北方的恶邻南下烧杀抢掠;在热兵器时代,对于最基层的平民百姓而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思考过这件事。敢深入思考这件事的,都会“消失”。
这世界,荒谬得就好像规则怪谈一般。不在特定阶层高度的人一旦想明白了不属于他/她所在社会阶层的终极真相,如果不管好自己的嘴,就会“死”。
沈夜北已经走到了这个所谓的“特定阶层高度”,但他不打算打破那一层窗户纸。几千年积累下来的大一统执念,谁敢挑衅,谁就是自寻死路,这点他很清楚——
政**治正确很重要。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如此。
“先生。”秘书递来一封电文:“总统府急电。”
沈夜北并没有接过来。他甚至头都没回,只是平静的问了句:“西北怎么样了。”
秘书道:“刘军长他们推进得很顺利,只是关于战后如何处理那些‘烂摊子’,大家的分歧很严重——”
他很小心的看向沈夜北,秉持着打工人的优良传统谨小慎微的询问:“先生,是不是先给他们发电,让他们按照您的既定方针来?”
“不必。”
沈夜北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了。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语气却很坚决:“让他们充分讨论,自行处理。还有,给刘锦棠发电,盯紧陕州北部的残余野军——那些‘新兵’谁不愿意杀回鹘人,可以安排他们去会会高欢的人马。”
“是。”秘书领命,随即继续小心谨慎的揣摩上意:“沈先生,总统府那边的电报……”
“说要给我官复原职?”
“……”秘书每每都要心底感慨一声,自己这位Boss实在是个未卜先知的神人。他带着这样近乎迷信的崇拜,姿态也愈发恭敬了:“是的。需要给大总统回消息么?”
沈夜北没有马上给他回复。
他其实是在犹豫,因为原本自己确实需要柳余缺配合的,甚至考虑过开口向柳余缺要回军权;但时至今日,没想到在自己没有名义上官职和军权的情况下,南边的战事居然还能如此“顺利”。显然,之前的 PLAN-B也就没有必要再执行下去了。
——他做这些,本质上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将来挣什么政治资本。
他是为了柳余缺,或者说柳余缺所代表的“未来”和“希望”,才走到今天的。
“告诉他,我不需要。”
现代政治的本质就是妥协。但一统天下,绝不是妥协就能做到的。
在此之前,沈夜北早已与这些支持他推翻楚帝国的南方军阀们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个默契的底线就是,他需要确保军阀们的“一亩三分地”足够安全、不会被联邦吞噬。而现在,很显然的,对于那些曾经信赖过他的军阀们而言,他“根本违约”了。
不诚信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奸诈狡猾、不信现世报如司马懿指洛水为誓后又出尔反尔,也终究是让他的后世子孙及晋朝,遭到了历史规律最惨烈的报应。
所以这种未来极为惨烈的代价和报应,也没必要再多一人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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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
另一边,京都城里的总统府。柳余缺很快就收到了来自松江的电报。
电报当然是沈夜北发来的。他先是对总统府的邀请表示感谢,随即又婉拒了这一邀请。然而此时柳余缺的心思却已不在这里,因为……
西北的事情,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