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星 第15章 分道扬镳（二）

回县衙的路上，一切果然如他所料——这座不算太大的小镇，原本还算繁华热闹的街巷如今几乎沦为空城，唯见一队队身着漆黑铠甲的军士时不时从他身边经过，铁甲在阳光下泛着点点寒光，军靴踩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整齐、单调而冰冷。

“头儿，你总算回来了！”秦放还是和从前一样咋咋呼呼，老妈子附体似的凑上前献殷勤：“听说你又去不夜城啦？怎么样，玩得爽不？”

他那一脸暧昧的八卦神情看得沈夜北皱了皱眉：“谁说的？”

“哎呦喂，我的老大，您就别装傻充愣了。”秦放八婆地嘿嘿一笑：“不夜城的诗诗姑娘呦，花魁！小的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那么漂亮的女人！不过话说回来，真是没想到啊老大，您居然还有流连温柔乡的时候，啧啧啧……您老人家这一身的伤还没好利索呢，这么急色干嘛？”

沈夜北不再作声了。很快，他转移话题道：“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秦放郁闷道：“甭提了！小五他们打听了好多天都没打听出个一二三来，这帮雇佣兵简直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

“萧衍那边有动作么？”

“那倒没有。”秦放讥讽道：“那位京都来的公子哥儿清闲的很。唉，抓捕乱党的脏活儿都是底下人在做，累得要死，他自己可是一身轻松了！”

沈夜北神色愈发凝重。秦放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犹豫了好一阵儿才说了下去：“但是还有个好消息，头儿您说的另一件事……”

沈夜北不明所以地一挑长眉。

“就是您提及 的‘改造千机丝’，能做出来的！”秦放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有希望了，真的！”

沈夜北斜睨着他：“你？”秦放这小子，小聪明小机灵是不缺，可若论大智大慧可就差远了。秦放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是我……我弟弟！”

话音未落，内屋的帘子便被掀开了。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微微低着头从里面走了出来，白皙的鹅蛋脸上带着点清浅的笑容：“哥。”

然后又看向他：“沈大人。”

他开口的一瞬间，沈夜北便全都明白了。他难得脸上露出一点和善的笑：“你好，小兄弟。”

孰料，听了他这话少年竟微微睁大双眼，诧异地扭头看向秦放。秦放挠了挠后脑勺，表情有些窘迫：“头儿，这就是我弟弟，秦兵。”

“秦川的秦，兵器的兵。”少年羞涩浅笑：“小人自小喜读兵书，于兵器制作之道也有所涉足，特来献丑，还望大人海涵。”

沈夜北接过他递来的图纸，看了会儿，复又放下：“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只不过制作工艺似乎颇为复杂，完工需时多久？”

他话语之间虽有赞许之意，但神色冷漠，令人终归无法亲近。秦兵恭敬地答道：“若一切顺利，大概半月有余。”

沈夜北抬手抚了抚眉心，声音毫无起伏：“可有摹本？”

“小人家中还有一份，如若大人不弃，这份便送给大人。”

沈夜北毫不推辞，不客气地将图纸收入袖中，刚要掉头就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道：“多谢，有劳了。”

子时。县大牢仍旧灯火通明，拷打刑讯之声此起彼伏。沈夜北披了一件单衣站在刑房外面，长久地发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而入，把正在动刑的狱卒们齐齐吓了一跳：“……沈捕头？你怎么——”

“这么晚还没休息，大家辛苦了。”沈夜北随手把酒壶和烧鸡塞到其中一人手中。他待人向来宽厚，府衙众人亦知其面冷心热，因而纷纷道谢：“沈头儿您太客气了，兄弟们都是为朝廷效力，应该的应该的！”

耳听他们客套，沈夜北的眼睛却看向刑架上那具残破不堪的身体。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细碎凌乱的短发下面庞被鲜血、黑血层层浸染，已看不出本来模样了。“他是谁？”

“噢，这人叫周清海，听说是乱党头子。”“放屁！严温良才是乱党头子，你记错了吧？”“姓严的是所有乱党的头头，这姓周的只是个小头头，不矛盾嘛。”“要说这乱党分子可真是又臭又硬，都审了两天也没审出什么结果，害得哥儿几个好几天都没回成家！”

……

“你们且去歇息，我来审。”沈夜北面无表情道。

上级的指示就是命令，何况他还是整座襄城县衙里出了名的“上进”——换句话说，为了升官发财，沈头儿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的忘我工作，因而没人质疑，也没人阻拦。

“周先生。”

不知何时，刑堂内乱哄哄的吵嚷声尽数消失，唯有火光哔啵作响。周清海艰难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湖水般的碧绿眼眸。沉默半晌，他才略带嘲讽地开口：“……沈大人？”

“你认识我？”

“自然。”周清海重重地咳了几声：“以一己之力……破坏军*火交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混血官差，沈夜北，沈大人。”

顿了一顿，又道：“你的名气，可是大得很啊！”

在当今大楚，“混血”两字等同于骂人杂种，乃是一种隐晦的侮辱。然而沈夜北并不生气：“如此甚好，免得我多费口舌。既然周先生知道军火交易一事，可否说的更详细些？”

周清海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竟笑出声来：“沈夜北，无需再演戏了。要杀要剐，动手吧！”

意想之中的酷刑并未到来，因为沈夜北仍旧没有动怒。他负着手来回踱了三圈，最终停在了半步之遥，微一抬手，便将人从刑架上解了下来。周清海震惊地眼看着他把自己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听得他语气淡淡：“周先生，沈某没有敌意。”

这么说着，沈夜北起身端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周清海眉头紧锁，一句“惺惺作态”刚要出口，却听对方轻描淡写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荆州复兴党的领袖。”

什么？！

周海清的瞳孔瞬间收缩。对于沈夜北此人，他早有耳闻——传言中，这个绿眼睛的俊美男人是个冷酷残忍的魔鬼，落在他手上的，无论是山贼马匪、农民起义军还是革命党人，无人能够生还。可现在眼前这个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混血青年，神情却是极为平和的，甚至在发现他无力拿起水杯之际亲自将水送到他唇边：“无论你信我与否，我都非常敬重你们的理想，和对同仁的信义。”

他安静地看着周清海将水饮下，忽而反问道：“周先生，你怕死么？”

“怕死，就不做革命党人了。”周清海补充了一点水分，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勉强道：“沈大人若想以退为进劝降周某，可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不，你误会了。”沈夜北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探讨一个哲学问题。”

周清海惊愕地瞪着他，仿佛他的头顶上长了两只犄角。眼前这个面容肃穆的家伙深夜跑来这种鬼地方，就只是为了跟他这个“乱党分子”讨论哲学问题？是他受刑太多、被折磨出幻觉了吗？

那边，沈夜北自顾自地开了话头：“为什么要加入革命党？”

“为什么？”周清海强撑着坐直身体，被血染透的碎发下，眼中寒光乍现：“为了推翻这个腐朽的朝廷，为了让全天下百姓活得像个人，而非任权贵鱼肉的奴隶！为了驱逐列强，振奋举国民众之精神，让大楚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他忽而冷笑：“这个理由够充分吗？”

沈夜北摇了摇头：“周先生，据我所知你是大楚富商之子，家财万贯，可保几世衣食无忧。即便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以你们区区百人、千人行造反之事，也无异于蚍蜉撼树；一旦失败，你们所面临的的下场不仅是自己以身殉道，就连家人都性命难保——你死了，你的父母、妻子、儿女怎么办，考虑过么？”

“忠孝两难之时，自当以忠为先。”周清海淡笑道：“若人人都如沈大人你这么瞻前顾后，贪生怕死，无论多么邪恶的统*治都会千秋万代地□□下去！”话锋一转，声调陡然冷到极致：“道不同不相为谋。沈大人，请回吧！”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出这句话了。沈夜北的视线扫过他几乎露出白骨的腹部，轻叹一声：“我救不了你，周先生，但是我敬重你——”

“所以，我会给你一个痛快。”